米哈伊尔在他肩上蹭了蹭下巴:“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世界是无解的呢,亚伦?”
“谁知道。”亚伦靠在他肩头,旁若无人,“那关我什么事?”
“你就是嘴硬。”
“难过有什么用呢?”亚伦反问。米哈伊尔扶着他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说:
“没有什么用,可也没办法不难过不是吗?现在你不再孤身一人,我可以安慰你。”
亚伦笑出了声:“明明是我在安慰你呀,米沙。”
“你又叫我米沙。”米哈伊尔还是把他抱在怀里,感觉到他比前几天僵硬多了,“我不要回百花大教堂,我想多陪你一会儿。”
“但是广场上的孩子们会冻坏的。”亚伦说,“雅兰堡已经算好的了,再往北边去,每年冬天都要冻死很多人。教会一开始就这么铁石心肠吗?很多地方也只是因为无能为力……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想恨任何人了,米申卡,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留在这里。”
“那就算啦。”亚伦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心的,就算是真心的又是不是任性之言,但还是很高兴,从他怀里钻出来,说,“你先走吧,我等会儿送这小子回去。告诉吉斯,别声张这事,比顿会打死这个男孩的。”
“我可以打死比顿吗?”米哈伊尔听起来彬彬有礼,并且认真至极。亚伦愣了一下,笑出了声:
“去做你想做的事,米申卡。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但你不可以输给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不要输给风,不要输给雨,不要输给暴风雨!”
他小声说着,站起身来。其实也算不得站起来,他得弯着腰才不至于撞上屋顶。
“明天下午结束后,你去豌豆街的塔塔旅馆找我。唔,先回家去换身新衣服,就是上周订的那套白色的,搬两箱酒精过来——最好别被发现。”
“要是被发现了呢?”米哈伊尔歪了歪脑袋,笑嘻嘻地问道。
“那我们就逃跑。”亚伦高兴地宣布。
米哈伊尔几乎是蹲在地上挪出门去的。女主人抱歉地说屋子太小了,实在没有办法。他说,对不起,是我们的错。女主人没听明白,回去赶制礼服裙了。
第二天傍晚,圣诞老人发放完最后一份糖果,硬着心肠对剩下的孩子们摇摇头说“没有了”,飞快地换下衣服,洗了把脸,跑去几乎在城市另一端的豌豆街。但是塔塔旅馆的老板告诉他,爱德华兹医生半小时前出去了,房间也退了。不过,医生特别交代过,等一会儿会有一个高个子过来,请老板在一楼给他留个位置。
塔塔旅馆的一楼是间油腻腻脏兮兮的咖啡馆,老板给医生和他的管家留了最好的靠窗的位置。从咖啡店的布置来看,楼上的房间也一定狭窄、拥挤、肮脏,米哈伊尔很难相信亚伦每个月都要从社交场消失,来这里住上两三天。
他的脚边放着两箱酒精,不少人向他投来目光。他头一回被这样注视,不是因为自己做了什么、怎么样,而是因为他是亚伦的管家;爱德华兹医生慷慨地支付了二十埃居,要求老板烧热炉子,在平安夜和圣诞节两天多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家伙。他说,至少不能在这两天被冻死嘛。
进来的人可以花一枚铜币获得一杯淡薄但无限续杯的热茶,还有一小块免费赠送的面包;虽然是黑面包,但是可以拿到炉边烤一烤,再花一枚铜币,可以得到一块奶油或黄油。如果有人有点闲钱,或者想在平安夜这天犒劳犒劳自己,可以买到满满一盘平时卖六个斯力克银币、今天只要一个的羊肉炖豌豆[2]。
米哈伊尔一进来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掺了点不大讨人喜欢的味道。亚伦还没来,他就望着已经漆黑一片的窗外,不自觉地对着窗户整理起了头发和衣领。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敲了敲窗户,他才发现亚伦来了。
他拎起两口箱子匆匆出门去,看见亚伦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的样子就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亚伦没好气地说,“走吧。请你吃晚餐。”
米哈伊尔拎着酒精跟上去,和他挨在一起。
亚伦订的餐厅叫“竖琴”,是史宾赛男爵开的一家诺伦风情餐厅。侍者领着两人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包厢,米哈伊尔为亚伦拉开椅子,后者坐下后就挥挥手:
“没什么事别打扰我用餐,我的管家会服侍我。”
侍者点点头,面朝他退出了门,轻轻合上。
米哈伊尔摘下白手套,把亚伦从那身笨重的行头里解放出来。后者轻飘飘地钻出来,冰和雪还有海风的寒气扑面而来,叫米哈伊尔清醒了不少。
“等会儿还有事要做,不过,我们先一起享用平安夜的晚餐。”
亚伦坐在桌首说。
米哈伊尔对着他眨了眨眼,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种子,找到醒酒瓶,往里面倒了一瓶酒、一些桌上的嫩豌豆和鸡肉,划开手腕滴了一些血,又把种子全部撒进去,然后闭上眼睛。很快,三十三枝互不相同、颜色各异的鲜花生长出来,在奢侈地铺满了房间的煤气灯照耀下摇曳生姿。
亚伦坐起来,祷告道:“米哈伊尔,米哈伊尔,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愿你赐予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求你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门!”
米哈伊尔笑出了声,说:“好呀,我听到了。那么,你还有什么别的愿望吗,我的圣徒?”
亚伦想了想,严肃地说:“等会儿不许说菜难吃!”
米哈伊尔朝他吐了吐舌头。
事实上,桌上的食物并不难吃,毕竟是间消费高昂的餐厅,米哈伊尔刚才倒进醒酒器养花的葡萄酒价值六十埃居。肚子里填满苹果和香料的烤鹅味道尚可,有点柴;腰子布丁有点古怪,米哈伊尔不大习惯,不过也不难吃;苹果派和葡萄干布丁的表现是最好的,就是糖放太多了;熏火腿的味道不错,但是米哈伊尔没有多吃,亚伦不喜欢猪肉的气味。
亚伦熟练地用刀叉拆解每一朵花,姿态优雅端庄,以至于米哈伊尔一点不觉得古怪。两人穿着节日的正装坐在一起吃晚餐,壁炉里的柴火劈剥作响,遥远的室外开始飘起迟来的小雪,有什么不对的呢?
一顿饭花了他们两个小时,两人还挤在一张凳子上一起拨弄了一会儿这间高级包厢里的竖琴。四双手的手指扣在一起,连音调都是缠绵的,不过席间谁都没说什么话。亚伦发现米哈伊尔看着琴弦,忽然仰起头咬他的嘴唇,挡住他望向那两双手的视线。
米哈伊尔的手指修长、柔软、光洁、完美,亚伦的手腕和关节都因血液加速流淌而发麻。米哈伊尔身上还有糖果和咖啡馆的味道,但亚伦这时候就不在乎了,他也刚从比塔塔旅馆的旅店更糟糕的地方出来。太可惜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地过一个平安夜呢?
出餐厅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半了,亚伦又裹上了毛绒斗篷和厚围巾,米哈伊尔提着两箱酒精跟在后边,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虽然天上飘起了小雪,但是,从最后几户人家出来、消耗掉一箱酒精之后,亚伦还是带着米哈伊尔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游荡起来。
在寂静黑暗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亚伦说:“唱首歌,米沙。”
于是米哈伊尔用那唱圣歌的嗓子唱起了《铃儿响叮当》,空无一人的黑暗为他的歌声增加了一种诡异的缥缈感。亚伦呻吟道:“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的歌声欢快起来,弯下腰来看他。他说:“你快比我高出半米啦,米申卡。你才十八岁,以后再长高怎么办?”
米哈伊尔停下歌唱,皱了皱鼻子,想了想:“米迦才一米七。”
“穿上高跟鞋就有一米八,别提他啦,米申卡,你怎么还在想他的事?”亚伦抓着他的手臂大笑起来。
米哈伊尔这时候一点都不害羞了:“你要是更喜欢现在的高度,那以后,我就不长高了。”
“这是能控制的吗?”亚伦很惊讶,“我看米迦很想长成高个子。”
“不是说不提了吗?”米哈伊尔吐了吐舌头,“因为我还能长高嘛。你希望我是什么样的,我就是什么样的。医生,我不是魔鬼也不是博士,但我愿意为你停下。”
作者有话说:
[2]咖啡馆设定和物价参考杰克·伦敦《深渊居民》
第109章 26四点空袭(11)
“所以你不能变回十六岁的样子?”亚伦挑了挑眉毛。
“……做不到。也许以后可以努力一下。”
米哈伊尔撇撇嘴,蔫了下去。亚伦踮起脚尖,够不着,拉着他的领子吻了他一下:
“我只是好奇。你现在就很好,像个真正的圣徒。”
“我现在不是圣徒了哦。”米哈伊尔说。
“唉,那有什么要紧的呢?我岂不是也有一部分的密特拉吗?”亚伦脱口而出,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但他被那堆烈酒里开出来的花还有米哈伊尔的美貌弄得晕头转向,剩下的话就那么说出来了:
“做我的圣徒吧,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睁大了眼睛,咽了口口水。两人对视良久,亚伦脸红了,尴尬地移开目光。
但是,他正要说“玩笑而已”,米哈伊尔放下箱子,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那么,为我施浸礼吧。”
他抬起头来,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亚伦,脸上洋溢着真诚喜悦的笑容。
亚伦后退一步,米哈伊尔抓住了他戴着黑手套的手。米哈伊尔的手有力又温暖,好像永远不会放开他,安心地沉沦下去也没有问题,但是他发现自己在发抖,从脊椎到牙齿都在咔咔作响。米哈伊尔单手打开了剩下的木箱,撬开两瓶酒精。
“父神用水和香膏浇奠人,咱们就用这个。”
这么说着,少年圣徒低下头去,将后脑勺凑了过去。
漆黑的天空中,细雪打着旋落下来。一盏路灯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发出快要坏掉的黄色光线。
亚伦放下药箱,摘下帽子和手套,拿起一瓶酒精倒在米哈伊尔棕黄的脑袋上。他的动作僵硬,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冻的,但还是伸出手认真地揉搓那堆完美的骨头和皮肉上的头发,然后冲了第二瓶,感觉胳膊冷得要命。
米哈伊尔的头发完全变回了那种春夏之交清晨阳光的浅金色,酒精和水迅速蒸发,他仿佛通过这场浸礼重获新生。
少年圣徒站起来亲吻吸血鬼,为他戴好手套和帽子,拎起药箱,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继续跟着他往友谊大街66号走去。
路过胜利广场的时候,两人看见大教堂还亮着。一个光着小腿的女孩气喘吁吁地跑在街头,大概是没排上百花广场的队,想来胜利教堂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去后门捡些剩饭剩菜。
亚伦叹了口气。
“最后一包。”他从斗篷里掏出一盒装在精美铁盒里的糖果,抬头说,“本来是留给你的。”
米哈伊尔挑了一根漂亮的彩色拐杖糖递给他,自己在巧克力和夹心硬糖之间犹豫了一下,把富含油脂的巧克力留在了盒子里,两人朝教堂后门走去。
“圣诞节快乐。”米哈伊尔嗓音轻快轻柔,像在烈阳城的约柜前唱一支圣歌,“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平安夜,小姐。”
女孩搓着手,抬头愣住了。接着,她尖叫一声,胡乱说了一堆口音浓重的伊里斯方言,亚伦匆匆解下斗篷罩在她身上:
“别怕,你还活着。”
米哈伊尔还尴尬地屈着膝盖弯着腰,亚伦转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笑道:“她以为你是来接她走的,要你再等等,她的父亲和弟弟还在等她带食物回去。”
米哈伊尔把糖果盒子塞给女孩,看见她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梦幻的叹息。她的脸颊和关节都冻红了,这时候缓缓地恢复了温度,像睡了懒觉之后一样舒展开去。
“谢谢……谢谢!”她磕磕巴巴地道了谢,警惕地后退两步,转头跑了。
米哈伊尔茫然地看向亚伦,亚伦揉了揉他柔软的金发,说:“别追啦,会给她带去麻烦的。我们不可能收养她,米哈伊尔,我们还是教会的逃犯呢。”
“你总是说这么残忍的话。”米哈伊尔嘟哝了一声,却在他的软帽上蹭了蹭下巴。亚伦撇撇嘴,拆开那根拐杖糖,说:
“至少你可以吃到一块。——说起来,在诺伦语中,这个东西叫坎迪·凯恩。”
他把它叼在嘴里,仰起头来。米哈伊尔嘎嘣嘎嘣咬下几截嚼碎咽下,很快凑到了他的嘴唇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勾走弯曲的手柄。
两个人站在细雪飘飞的街道上,静静地品味着嘴里的滋味。米哈伊尔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块糖咔哒从左边牙齿滚进右边口腔,又咔哒滚回去,仰头望着雪落下。亚伦靠在他身上,也没有那么冷,懒洋洋地望着不远处的胜利广场,眯起眼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米哈伊尔似乎吃完了那块糖,亚伦才说:
“米哈伊尔,你记得快乐王子的结局吗?”
“什么?”
“燕子叼下王子身上所有的金叶子,送到了每一个穷人的手中。”
米哈伊尔·库帕拉怎么会笑得这么傻?只有那些没脑子没教养的亚巴顿人才会笑得这么傻。
亚伦抬起头来,眨眨眼睛,拍着他的侧腰说:
“米沙,好米沙,你想做,那就去做。你不是快乐王子,你是我一个人的米哈伊尔,但这里岂不是有一位快乐王子?作为烈阳城的祭司长,在这个美丽的平安夜,去实现每个人的愿望吧!”
他将双臂高举过头,好像两个信徒见面在一块儿赞美密特拉。他们大步走向胜利广场,亚伦搓了搓手臂打了个冷战,停在广场边缘。米哈伊尔大步上前,在方尖碑前站定,重心下沉,一拳打在柱身上,随后从容后退。
柱子卡啦一声响,缓缓向前加速倾倒,快乐王子正好倒在刚刚停下脚步的米哈伊尔怀里,石块在广场上碎了一地。
“真是一支漂亮的圆舞曲!”亚伦有模有样地点评道,“米申卡,你知道,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胜利大教堂背后会建一家银行呢?金钱和信仰岂不是一直冲突的吗?现在我知道啦,一定是父神为你预备的。——咱们可以把快乐王子卖给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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