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他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剑柄敲打冰块的声音叮当——叮当——地淹没在风中。
少年低下头去,将剑柄插在地上,伸手缓缓抚摸碑石。石头上的冰雪逐渐消融,米哈伊尔向前走了几步,手掌从嶙峋的表面抚过。
走到碑石的尽头,他才从面部轮廓与骨骼形状分辨出这是七个迦南人。应当是在密特拉王朝和亚巴顿帝国边界戍卫的士兵,战败后被俘虏至此。七人的手脚和脖子上都套着粗糙的铁链,相互之间连在一起,像一座桥;亚巴顿人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将他们驱赶至此,浇上热水,把他们活活冻死。这既不是某种祈福避灾的仪式,也不是为了在十字路口做个记号,只是想这么干就这么干了。
热水在米哈伊尔手底潺潺流淌,又很快在地上冻了起来。他燃起火焰焚烧了七具尸体,念诵了祷文,仰起头来,仿佛目送他们的灰烬在暴烈的风雪中向着南方飘去。
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米哈伊尔低下头,摸索着捏起“贞洁祭祷”的剑尖,继续朝着山顶走去。
山顶上矗立着一座黑色的教堂,木石构架,荒废多时,不过勉强可以遮风挡雪。米哈伊尔关好门,凭感觉找了个相对暖和的地方,放好棺材,拆了一条长椅,点了一丛篝火,又打扫干净地面,等角落里的温度升上去,才打开棺材,解开衣服,将亚伦横抱出来,叫对方靠在自己身上。
教堂很小,毕竟位于对教会极不友好的亚巴顿境内,比起信仰的象征,更像是某种勉为其难的外交辞令。屋内只有五排桌椅,一个讲道坛,几个小柜子,大片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朽烂帷幕,除此之外空空荡荡。面朝东方的大门是整栋屋子唯一开的洞,屋内黑黢黢的,满是陈旧的味道,不过厚实的墙壁也提供了不错的保暖作用。
米哈伊尔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微笑着低下头去,从怀里掏出几朵紫色和白色的花,放进亚伦怀中,捋着他柔软的棕褐色短发,说:
“晚上好,亚伦。”
少年清亮的嗓音在狭小的教堂中回荡,外面的风雪激烈地攥紧了这栋木头和石头造的房屋。
他低着头,似乎是在凝视眼前的那张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
后面那句话没说完,或者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抿了抿嘴唇,米哈伊尔一手揽着亚伦的肩膀,一手摸索着扶正他的脸颊,慢慢地凑过去触碰他的嘴唇。
少年圣徒的动作轻柔缓慢,细细地扫过吸血鬼冰凉的牙龈、上颚、舌根,等他温暖起来,又过了很久,才一点点吮干净他的嘴唇。
其实亚伦并没有沾到什么脏东西,也不会分泌唾液。但米哈伊尔还是花了很长时间,以在节期前夕打扫教堂的细致,认真地完成这个吻。在这个风与雪、黑与白的山坡上,他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两个生灵。
米哈伊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扯了扯衣领,将亚伦冰凉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肩窝里,垂下眼睛微笑道:
“我们已经来到了恶魔高原。此地名为阿卡玛拉,位于亚巴顿帝国西南方,与诺伦帝国和密特拉王朝隔着圣西希家运河相望。每年春天,恶魔高原化雪的时候,亚巴顿人会骑着‘吉安特’马,渡过西希家运河,去南方劫掠。而在秋冬季节,低至零下四十度的气温和反复无常的暴风雪就成了亚巴顿帝国牢不可破的屏障。教会征服过此地,但每一次都不得不在冬季撤军,将阿卡玛拉拱手相让。我们称恶魔高原为‘冬之魔女’,亚巴顿人却亲切地叫她‘母亲的臂弯’。
“爱弥儿就是一匹来自亚巴顿的吉安特马。这个种类的马匹在成年后平均身高可达三米,并且寿命也不像其他马那样短暂。在诸神林立的混沌时代,吉安特马常常与人类签订灵魂契约,共享漫长的寿命和叵测的命运,因此也被称为‘魔鬼马’。但是爱弥儿不一样,她是世界上唯一一匹白色的吉安特马,出生于‘太阳光环’之内。‘太阳光环’是北极点曾经的密特拉祭坛所在,根据教会的教导,每一位义人的灵魂都会在死后游荡七日,在第七日抵达‘太阳光环’,自那里登上天国的阶梯,回归父亲的神国。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过去。我们只有两个人,也许可以偷偷混进去瞧瞧。
“不过,事实上,恶魔高原以北的大部分地区并没有这么冷,反而有大片肥沃的黑土地,亚巴顿人随便种点什么都能填饱肚子,插根树枝就能长出苹果园。即使在冰原地带外围,也有无数肥美的鱼类可以捕捉,各国每年都要从亚巴顿进口许多鱼子酱。我也知道,最好的肯定不会给我们啦,但是他们送给烈阳城的‘北极珍珠’的确味道不错。等你恢复健康……
“不,没有关系,不恢复也没有关系。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理解了一部分你所感知的世界。今天早上,我找到了一些鲜花。很幸运,它们应当是在一场寒流中被冻住的,直到现在还算新鲜。紫色的是先知鼠尾草,和伊里斯南部的琥珀薰衣草很像,但是和后者不同,我想你可以尝到蛋奶布丁的味道;白色的是高山龙胆十字,只有四片花瓣,有一点白面包的口感,花瓣内侧成十字的黑色纹路部分则会有亚巴顿北部鱼子酱的味道,你可以尝尝。唔,要是我说的不对,你要告诉我……”
少年轻快地说了很久,声音一点点小下去,最后竟然靠在墙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后没一会儿,吸血鬼就睁开了眼睛。
他看起来已经比几个月前好多了,哪怕和查莱克的“阿诺德”相比也只是瘦削一些,头发和脸色似乎还要健康一点。不过,也实在称不上“醒了”。吸血鬼用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神凝视着少年恬静的睡颜,还没长好的牙齿轻轻地碾磨着,发出呲呲声响,又被风雪声盖过。
他很饿。但是他不想——不,他很想咬米哈伊尔,但是他不能,不应该。他盯着米哈伊尔裸露的白皙颈项看了许久,迟缓地低头吃掉那几朵花,磨了磨牙,满足地眯起眼睛,拍了拍扣在他腰间的大手。
米哈伊尔难得没有醒来。亚伦并不介意,帮米哈伊尔拉高衣领,继续僵硬地侧卧在他怀中,睁着一双火光黯淡的绿眼睛,呆呆地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不一会儿也睡着了。如果米哈伊尔集中精力,也许能够从呼啸的风声中辨认出一个相当缓慢的、每隔一刻钟鼓动一下的声音,而那震动正出自他怀中,透过吸血鬼脆弱的肋骨和干瘪的胸膛,消失在空气中。
米哈伊尔是被大门开启的声音惊醒的。
冰冷狂躁的旋风拥着鹅毛大雪冲进屋内,要不是他反应迅速,火堆都熄灭了。他为亚伦裹好斗篷和层层叠叠的布料,将他放回棺材,自己警惕地站起身来,重新缠上白布的“贞洁祭祷”却还孤零零地靠在角落。
“啊呀,运气不错,看起来还没废弃。”一个清爽的男声说,“打扰啦,兄弟!”
一个粗哑的男声说:“蠢货,这种地方怎么住人,肯定是先来的。看样子还没多久。”
一个少年男声说:“唉,大冬天跑到恶魔高原来的,谁他妈不是蠢货啊?”
一行人艰难地涌进来,又七手八脚地把大门关好。刚刚说话的少年个头矮,帮不上忙,在后面一跳一跳地鼓劲。听脚步,一共有六人,其中有一位妇女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
“晚上好,弟兄姐妹们。”米哈伊尔礼貌地说,“需要我帮忙生火吗?我想你们需要烤烤火,烘干衣服,吃点东西。这个时节,儿童很容易感冒,很危险。”
大门轰的一声卡进门框。与此同时,屋内幽幽的黑暗中,倏然亮起了两道熔金般诡谲而明亮的光。
第134章 29七位逃犯(2)
“哎呀,您的眼睛怎么了?”一个红发男人吓了一跳,没敢上前。
米哈伊尔闭上眼睛,茫然地摸了摸:“怎么了吗?”
那少年胆子大,说:“在发光呀!”
米哈伊尔想了想,摇摇头:“我想是篝火的反光。我是个盲人。嗯,不用在意那么多。”他说着指了指另一头的角落:“那个地方没什么风,原本是放圣体显供架的地方,现在还剩个底座,可以够你们架个大点的火堆。桌椅板凳可以用,感谢父神,都是木头的。”
“您真大方。”队伍里唯一的女人笑了起来,声音有点干哑,“不过,这恐怕是属于父神的产业吧?”
“我的确有神职在身。”米哈伊尔将棺材朝火堆挪了挪,大步跨过小屋内部的一片狼藉,走向他刚才指的地方,“我想父神并不在意受祂庇佑之人的身份。——来吧,弟兄们,来烤烤火。在恶魔高原受冻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温和地说着,拆了一套桌椅,挥手点燃一丛篝火。火舌窜天而起,差点燎着了天花板上残余的帷幕,不过后者早就潮湿不堪了。
人群中的少年兴奋地叫道:“啊哈!我想您一定是骑士团的!这是火焰的魔法呀。”
“是‘法术’,不是‘魔法’。”一个青年的声音更正道,这位的西奈语比另外几人说的标准多了,不过语气里有一种真情流露的高傲自满,“虽然其他地方区分不严谨,但恶魔高原可是很靠近教会的。”
另一个伊里斯口音的男人说:“所以我们才在这鬼天气上恶魔高原来找死啊。”
“呸!晦气!”诺伦口音骂道。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朝米哈伊尔走来,为首的是那个妇女。她是唯一一个进屋后还没拉下兜帽、拆下面纱和头巾的,这时朝米哈伊尔道了谢,邀请他一块儿坐坐,却没有急着烤火,而是领着其他人祈祷了起来。
六个人竟然分别用五种语言念诵起了《太阳神典》中的同一段祷文:
“太阳神密特拉啊,我抱愧蒙羞,不敢向您仰面,因为我们的罪孽灭顶,我们的罪恶滔天。从我们列祖直到今日,我们的罪恶甚重。因我们的罪孽,我们和君王、祭司都交在外邦列王的手中,杀害、掳掠、抢夺、脸上蒙羞,正如今日的光景。[1]
“……”
米哈伊尔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也不打扰,站起身来,摸着墙壁绕过他们和朽烂的桌椅,在撕裂积灰的帷幕后面摸到了牧师讲经时倚靠的约柜,一拳打烂。随后,米哈伊尔抱起那些碎裂的木头,转身去了教堂的另一个角落。
这声音惊动了刚进来的其他人,伊里斯男人叫道:
“那是约柜!”
“是啊,是约柜。”米哈伊尔走到一半回过头来,语调轻快了些,“这是教堂里最好的木头,即使在亚巴顿帝国,用的也是上好的香柏木呢。抱歉,原本好东西当和弟兄姐妹们分享,可我的妻子生病了,这也是我无法邀请诸位分享火堆的原因之一,请原谅。”
“哎呀,这有什么好怪罪的……”诺伦人不好意思起来,“我说,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吗?”
米哈伊尔差点睁开眼睛,六人以为屋里闪烁了一瞬间的亮光是摇曳的火焰所致,都没有注意。但是少年抱着一堆香柏木碎片,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问道:“你们有酒吗?”
小队沉默一阵,同时大笑起来。那个西奈语说的好的贵族青年说:“我就说他是联邦人!”
领头的妇女看看他们的篝火,有点无奈:“我保管我们所有的酒。不过,您知道,这种时候的酒水是很珍贵的……”
米哈伊尔嗯了一声,再次致歉,回到原本待着的角落里,将香柏木塞进火堆里。
藉着不甚明晰的火光,那六人看见角落里并没有所谓的“生病的妻子”,只有一副棺材,面面相觑,不由降低了交谈的声音。而米哈伊尔捣鼓了一下火堆,将包裹着白布的“贞洁祭祷”横架在棺材上,竟然连外套都不穿,跟六人打了声招呼便钻进了屋外铺天盖地的雪中。
不到一刻钟,小教堂的门轰地倒下又轰地合上,看起来再来一次就会彻底报废。但此时,那六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那扇门上了。
刚才为他们生火的白发少年将一头两米多长的熊丢在了地上。
事实上,他比那头熊要高一些,因此看起来像打晕了一个肥胖的醉鬼。也许是为了不把血腥味带进来,短短一刻钟内,他不仅找到并打死了一头白熊,还把它的血和肉处理干净了。
但是六人都没有紧张,反而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米哈伊尔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说:
“不好意思,诸位。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借用一下你们的火吗?我妻子生病了,闻不得这个味道,这里又只有肉可以吃。作为交换,肉可以分你们一半。”
十四五岁的少年先举臂欢呼,伊里斯人立刻在巨大的行囊中翻找起来,说:“我带了锅!”其他人也七手八脚地搭起架子,原本煮热水的小锅被挪到了一边。
米哈伊尔剥下熊皮挂在门口,掏出匕首轻松地肢解了这头庞然大物,叫人很难相信他是个盲人。红发男人耸了耸鼻尖,满足地叹了口气,小心地从又脏又臭的衣衫里掏出一只布袋子,拈了几片香叶、两粒胡椒和一点粗盐丢进伊里斯人的锅里,此举赢得了众人的热烈掌声。诺伦人则摸出一只茶杯,女人倒了一杯烈酒递给米哈伊尔,青年和少年从他手里接过熊肉,刷刷剁成肉丸,和带着点血水的骨头一起丢进锅里一通乱炖。
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不过在这种地方有口热腾腾的肉汤吃就该谢天谢地了。女人高兴地在胸口画太阳十字,赞美道:
“感谢您的慷慨,我的弟兄!果真,这世上还是有您这样好心的骑士老爷的。愿父神庇佑您和您的妻子!”
“谢谢。”米哈伊尔在少年和妇女中间坐下,一点也不避讳地引出一丛火焰,炙烤起了手中的熊肉。油脂和肉汤的香味迅速弥漫开去,七个围坐在火堆边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肚子,随后笑了起来。
妇女又给米哈伊尔倒了杯酒,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眨了眨眼睛,和蔼地说:“老爷勿怪,也请父神原谅——这是咱们上个月从一个魔鬼手上抢来的。”
“齐格弗里德联邦的‘雷霆’,教会在东征中缴获了很多。”米哈伊尔说,“我知道,不过,我也知道你们不是坏人。唔,也没必要叫老爷什么的,咱们都是父神里面的弟兄姐妹。”
“话不能这么说。”伊里斯人非要杠上一句,“虽然我的确不是坏人,但我们才见面多久,您就知道咱们不是坏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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