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哄笑起来,有人说:“那要不是尿布呢?”
女人转过去,毫不客气地说:“那就把这个亚巴顿人给我留下!”
这么高的个头,大家都默认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年至少是个混血儿,而亚巴顿人在伊里斯王国要么是下贱的马戏团成员,要么是某些不入流家族的看门狗,没什么可怕的,但是——
“您来真的,维罗妮卡?听说亚巴顿人都跟马似的。”一位青年取笑了一句,女人呸地一声,叉着细腰笑嘻嘻地说:“原来如此,我说上个月你三天两头往朱尔少爷的马厩里钻是干嘛,原来是帮我验货去了啊,莱昂?那你可比我会享受多了。”
人们转头嘲笑起那个年轻人来,说他跟维罗妮卡比不要脸未免太不自量力了。朱尔·布朗喝了口葡萄酒,看了米哈伊尔一眼,按了按手,说:“好啦,别吵了……”
他头一回发发善心想主持一下秩序,不料城堡另一边传来一阵阵的高声呼喝,仿佛冲上沙滩的海浪的余波。米哈伊尔的眉头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心思去管;朱尔少爷却烦躁地踹了下桌子,指着呼声传来的方向:
“他妈的,笑什么笑?再跟老子唱反调,那就是下场!”
人们也习惯了这位少爷的喜怒无常,纷纷闭了嘴。米哈伊尔却冷冰冰地问:
“什么下场?”
朱尔一时间没敢面对这个声音,他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警告他,好像只要对此说一句谎话,他就会死。于是他说:
“关你屁事。好了,反正先给我们看看你的‘圣物’。”
人群又低低地笑了起来。大家都准备好不管是不是真的圣物,朱尔少爷把人说成盗窃犯然后扣下折磨两天,然后丢给维罗妮卡或者葡萄园的流程了,没想到这个亚巴顿人比他们想的更大胆,或者愚蠢。
米哈伊尔解开麻绳,掀开白布。一把发出柔和光芒的骑枪暴露在厅堂中央,碎月裂冰般的纹路遍布其上。
“‘光辉少女’?”朱尔少爷到底是在王都见过世面的,挑了挑眉毛,眯起眼睛说,“仿的真不错。”
“假的?”有人失望地问。
“也不是说真的假的……我可是个诚实守信、心地善良的人,谁信谁见鬼……”朱尔少爷咂咂嘴,往前探了探身子,好看清楚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不错。说句公道话,仿的这么像的‘光辉少女’,还真比一般圣物值钱。而且还没有被教会讨要的后顾之忧。”
“那么,足够偿还木匠一家和青藤教堂的欠债吗?”米哈伊尔不知为何,又看了一眼刚才传来喊叫的方向,心里不安,却强迫自己回头,继续这场审判。
在波托西的时候,他只要专心,就可以隔着一座城市听见亚伦的声音。但是,他在雅兰堡的那个清晨失去了体内将近一半的血液,挨了一个星期勉强恢复体力之后,听力也降到了凡人的健康标准,简直像是密特拉借吸血鬼的牙齿剥夺了他的力量一般。但是幸好,过了两个月,他的体力恢复了正常,甚至对气候有了更强的控制力,只是没有机会使用。
朱尔少爷棕色的眼珠子一转,叫道:“德尔加多!”
德尔加多立刻上前,点头哈腰,为难地笑道:“少爷,今时不同往日呀。您向来宅心仁厚,可是如今新教堂落成没多久,咱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圣物’,说句难听的,哪怕是菲利克斯用过的尿布也好。需求影响价值嘛……”
朱尔少爷哦的一声,说:“这么说来,不够咯?”
米哈伊尔静静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陪审员们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或者后脑勺,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正等着后续,大门砰地一声敞开,管家冲了进来,四下看了看,没见到老爷,松了口气,警告性地看了陪审员们一眼,压低声音对朱尔说:
“塞弗林自杀了!”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尔·布朗的脸都白了。
而包括米哈伊尔在内,所有人也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太阳神教会是严禁自杀的,懦弱的灵魂被神厌弃,必然走向地狱。但是每一位主教都接受过二次浸礼,任何非自然死亡都会在大教区的神坛显现记录,这也是新教会没有逼得太紧、选择和平演变的原因之一。
这是这位地区主教最后的抗争。
米哈伊尔看了看朱尔身边的女仆,她的发髻散乱,脸颊擦伤,却仍在讨好地微笑;又转过去看了看那几个为他叹过气的陪审员,没再管别的,连“光辉少女”都没拿,转身冲出大门,向山下狂奔而去。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眼皮也在跳,他为已经发生和尚未发生的一切担忧不已,但他一点也不害怕、悲伤、难过,好像他一切怜悯和流泪的能力都和他超出常人的五感一起被父亲收回了。
他穿过山上的城镇,石阶在他脚下碎裂,葡萄藤上宽阔的绿叶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将呼唤融入风声。
一道高大干瘦的鬼影矗立在教堂前的十字架下,正缓缓将枯枝般的手掌从一名士兵的胸膛中抽出。
那双翡翠般美丽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米哈伊尔归来的方向,却没有看着米哈伊尔。他的双手沾满鲜血,身边倒着六名卫兵。
米哈伊尔走近前去,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他也缓缓地抬起眼睛,茫然地望向米哈伊尔的脸颊。
少年竟然在微笑。
他笑起来像一个春天清晨带着露水的梦,为融冰的土地带来温暖和丰收的希望。吸血鬼看着他,喉咙里发出锈蚀般干涩的声音:
“西……拉。西拉和,塞——拉……”
“嗯,所以我来了。别害怕,亚伦,不会有事的。”米哈伊尔抬手摸了摸他短短的、柔软的棕褐色头发,轻声安抚,“不过,我现在没时间好好帮你洗手,可以忍耐一会儿吗?”
吸血鬼迟钝地点点头,转身朝向教堂。
小教堂原本就年久失修,刚才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战斗,断了三根柱子,大半个屋顶都塌了下来。塞弗林靠在教堂门口的石墩上,那身洗得发白、穿得发黄的黑色教士服裹尸布般轻薄地覆在老人瘦小的身体上。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仪式剑,鲜血已经不再流出,因为米哈伊尔辨认出了亚伦的血的味道。可那也只能让老人苟延残喘,米哈伊尔再清楚不过,亚伦能睁开眼睛已经很不错了,不可能有余裕转化一位主教。
米哈伊尔放开亚伦的手,走到塞弗林身边,单膝跪下,小心地搀起老人,叫他能够靠在自己的臂弯里。他的背后,吸血鬼正沐浴着下午的阳光,怔怔地直视天上的太阳。
老人的胸膛发出嘶嘶的漏气声:“您……您来啦,殿下。”
米哈伊尔答道:“我来了,塞弗林主教。”
“不需要道歉,也不要内疚,米哈伊尔。彷徨……犹豫……您尽管去。我们都可以……是这个过程中的……代价……但是,但是……”老人干枯发黑的指节攀上年轻人健康的手臂,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不要轻易做决定!我不愿逼迫你,所以愿意用我的灵魂换取塞拉和西拉的自由!我们无关紧要,但您的决定——”
“我明白。”米哈伊尔低下头,垂下眼睫,嗓音出奇的平静,“但是,没有人的灵魂无关紧要。我赦免你的罪过,塞弗林主教。”
老人又看了他一会儿,用回光返照带来的最后一点力气流下两行眼泪,轻声说:
“但是我很抱歉。很抱歉我没有饶恕您的权柄。”
“没关系。”米哈伊尔微笑着轻声说。他的嗓音温和镇定,好像丰收时节带着谷物香味的暖风。
塞弗林的眼神开始失焦,青筋突出的双手却仍紧紧抓着米哈伊尔的衣襟和手臂,他花白胡须下的嘴唇干枯发抖,仿佛深秋的落叶: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少年合上他的眼睛,蘸水在老人额头上画了一个太阳十字,低声说:
“阿门。”
那一边,亚伦听见他的声音,也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架在干瘦的身体上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131章 28六个女巫(10)
米哈伊尔将塞弗林主教的尸体平放在地上,走到亚伦身边,弯下腰去,不知是安慰对方还是自言自语:
“亚伦,塞弗林主教已经很老了,并且已经如愿进了天国。你看,人活着都是为了天国,有些人想要天上的,有些人想要地上的。所以不要难过,好吗?闭上眼睛,睡一觉,你还没有到该醒来的时候,需要多休息。嗯,只要你健康,我就一直高兴。所以闭上眼睛,做个好梦,在梦中呼唤我!我去找塞拉和西拉,完成我的使命。不是为了赎罪,我到底还是落到这一步,在千万人和几个人之间做出选择,但没有人是微不足道的,对不对?我要这么做,因为我是米哈伊尔。我拯救她们就是拯救你,对吗?”
没有人给他回答,亚伦在他说出“闭上眼睛睡一觉”的时候就温顺地闭眼睡着了,手上还不断地滴下腥臭的血。米哈伊尔将他放在塞弗林主教身边,拎起一个卫兵高高抛起,前天修好的十字架噗嗤刺穿了那具尸体,然后是第二具。
这些人死了都没多久,不一会儿鲜血便浸湿了整个太阳十字架,那轮代表太阳的铁质光环在阳光底下反射出惨烈的光。
米哈伊尔仰头注视着巨大的十字架,下午微斜的日头将它的阴影打在他的身上。
不知看了多久,一个精瘦黝黑的青年连滚带爬地从不远处的葡萄架间窜了出来,草草看了那尊挂满尸体的十字架一眼,连惊吓都没有,哆嗦着嘴唇向米哈伊尔走来。
他跑了太久跑得太快,粗重的呼吸每一下都像是会夺走他的性命。米哈伊尔伸手按在他的头顶安抚他,给他喝加盐的温水,他一直紧紧抓着米哈伊尔的罩衫不放。
好一会儿,彼得才哆哆嗦嗦地开口说:
“昨天……昨天您走了之后,布朗少爷就来了,带着那个艾登婊子……对,就是伊萨克·布朗。他们人太多了,我出来也没用……玛利亚被带走了,卫兵在我家守了一夜,早上才走,但是,但是……”
“慢点说。”米哈伊尔的嗓音温和得几乎算得上残酷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您来是要我去复仇,不是吗?”
玛利亚被布朗家的人带走后,原本应当等新教堂准备好仪式再“办事”的,但当天晚上朱尔·布朗回来后见色起意,半夜摸进玛利亚的房间,反被她拿烛台刺伤了胳膊。其实朱尔没受什么伤,只是破了道口子,一气之下还拿皮带把玛利亚抽了个半死,抽完却大喊大叫,气急败坏地集结侍卫把她关进教堂,要求快点吊死她给他赔罪。
当然,给新教会的理由是木匠一家为了生计将女儿玛利亚卖给布朗家,而玛利亚不顾家人温饱,也不知感激主人,为钱财伤害了布朗大少爷。教会从早晨起就在忙着审判,神父认为她这样不忠诚、不孝顺、不诚实的女孩是着了魔,进而“发现”她是个女巫,因为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如果不是女巫,怎么能打伤身强体壮的朱尔少爷呢?而且,就算没有明文规定,作为木匠的于贝尔给女儿起名“玛利亚”是何居心?所以,中午就要吊死她。
卫兵们天不亮就把山下的佃农和奴隶从窝棚里拖出来赶上山见证行刑。审判的时候,木匠一家都在场,彼得病重的母亲也被抬了过去,审判结果一出来就因惊恐和悲伤离世了。
于是在家中木讷寡言的少女在刑场上发疯般破口大骂,一口气把真相捅了出来,朱尔·布朗也指着她骂,差点叫人把于贝尔和彼得父子一起打死,但毕竟不符合规矩,气愤地拂袖而去,代替他的父亲去捉弄米哈伊尔了。
布朗大法官虽然阻止了长子的任性,但也感到颜面无光,要求教会按照旧时代贵族的习俗,用桐油处理这个女巫的尸身,将她封存在铁笼子里,悬挂在栏杆上以儆效尤。但是行刑官还没来得及把她从绞刑架上放下来,一丛火焰凭空燃起,烧断了绳子,玛利亚的尸体就那么从悬崖上滚进了橡木城专门用来抛尸的山谷,而彼得也趁乱逃了出来。
彼得说着说着终于缓了过来,于是恐惧和痛苦一涌而上,好不容易平缓的呼吸又被眼泪鼻涕堵得一塌糊涂。他求米哈伊尔救救他的妹妹,可他当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等他哭完瘫坐在地上,始终站得笔直、面朝群山的米哈伊尔才说:
“跟我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彼得竟然真的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彼得是从山后的小路跑来的,衣衫褴褛,到处是树枝和石块留下的伤痕,穿着防尘罩衫的米哈伊尔看起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两人沿着平缓的坡道上山,彼得亲眼看见米哈伊尔随手将两名疾驰而下的骑士连人带马推下山崖,像在餐桌上推开两只空盘子。
彼得的脸上焕发出一种狰狞的喜悦,因此米哈伊尔要他等在城堡外面,他也就站住了,仿佛米哈伊尔说的不是“在这里等着”,而是“你照看我的小羊”[4]。
身量高大、体态却没变多少的少年上前三步,抬头仰望正门中央降下的铁闸门。那扇门背后,人类的焦虑和贪婪、欢乐、恐惧、情欲、傲慢混在一起,像狮子张嘴朝他咆哮。
“您又来啦?”门卫跟他打招呼,正要问他是来交钱的还是干别的,得通报管家才能开门,下一刻就跪在地上断了气。
米哈伊尔穿过大门与中庭,朝着人声最嘈杂的地方走去。瞬间熔化的闸门沿着地面往低处流淌,杂草和泥土被红热的铁水卷走,散发出焦糊的味道。
米哈伊尔直直走向布朗城堡正中央的厅堂,“光辉少女”静静地躺在一张铺了绒布的石台上,高大的石堡内部火炬和鲸油蜡烛熊熊燃烧,但是由于四周堆满冰块,屋内并不炎热。市政厅的官员和一等市民们欢聚一堂,正在商议如何应对上级教会,大厅中央摆放着堆满烤肉、熏鸡、布丁和甜点的长桌,仆人们提着冰桶候在一旁。在左侧,瀑布盖住了整整一面墙,底下的水池中矗立着一尊沐浴着葡萄酒的奔流的女神雕像,米哈伊尔认出那尊一手持剑、一手端着三瓶“白皇后”起泡酒的裸女神像是古伊里斯的丰收之神,在烈阳城的记载中,她在四百多年前被“铜蛇”亚伦独自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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