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玖的头、手也换了个姿势,搂住许季珊,不自觉充当了教习师傅。
许季珊不说话,任由他带着自己跳,见水玖教的认真,他乐得冲装傻充愣。只是唇角会不自觉的往上翘了翘。
隔着院墙,依稀能听见外头传来锣鼓声喧天,又有大蓬的礼炮朝夜空中射. !去。
“照惯例,官衙要在今晚上与民同庆。一个立冬,二个冬至,都和过年一样热闹。”许季珊解释给他听。
水玖略抬头看了一眼,不怎么在意地收回视线,两道长眉微蹙。“你又走错步子了。”
“啊,是了是了。哎呀,我这笨脑子!”
许季珊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水玖也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两人跳着跳着,不自觉就一路沿着和馆花廊走入了二楼。这是水玖第一次走入许季珊的屋子,才晓得原来在庭院里见到的二楼花架子并不是虚设。这花藤架一路攀沿到许季珊住的屋门口,只消临窗,便能看见紫藤花架。
若是春日里,想必簇簇拥拥的一大片紫色藤花是极美的。可惜眼下已经立冬过了,紫藤只剩下枯枝。
但便是如此,月色底下,许季珊却依然兴致高昂。他牵住水玖,端起吴妈先前温好的黄酒,边压着人劝酒,边咿咿呀呀地调笑道:“娘子,这杯雄黄你就喝了吧?”
水玖眼珠子转了转,随即眼波像漾起了无边春水,又含嗔带恨,同样右手翘起,点住许季珊鼻尖。清凌凌的嗓音立刻起了《白蛇传·水斗》里的唱腔,道:“秃驴,你将青龙禅杖来降俺,俺岂能惧汝——”
“哎呀呀,小娘子,小娘子息怒!还望娘子饶恕许仙则个。”许季珊忙作势蹲下,双手抱头,口中却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洋腔配合他唱起了越剧念白。
水玖不动声色地勾唇,围着许季珊,作势手中持着双剑就要来刺他。一边却又换回了昆剧腔,唱词恨恨。
“他……他太奸刁
竟……竟将我鸾俦生拆掉
恨……恨恶僧金山上鱼钩钓
悔……悔平日不曾防周到
把……把妖言胡捏造
诳……诳骗俺郎君中他圈套
怕……怕糊涂是非颠倒
总……总是他负深恩
把情丝剪断了”
水玖自幼登台,这段“金山水斗”唱作俱佳。许季珊起先双手抱头做挨打姿势,不断哎呀呀求饶,待他唱到“总是他负深恩、把情丝剪断了”时,许季珊猛地蹿起身,扯直了嗓子,唱白道:“水老板,你要见许仙——?”
最后一个仙字拖着调,格外长,又偏夹杂着南洋普通话。
也只有水玖,在这样好笑的场景下,依然没笑场。一双天然内眼尾上挑的丹凤眼斜勾,含嗔带媚地瞪了许季珊一眼。
许季珊顿时骨头都酥软,重新又趴在地上,双手虚虚地作势来他的水袖,边笑边软语求告道:“许仙在此。娘子,我的亲亲好娘子,但求今夜——今夜良辰美景,你我一醉方休。”
水玖眼波儿流转了足有十八尾调,却一个字儿都没驳他。许季珊立即一骨碌蹿起,打横拦腰抱起水玖,咧开嘴,哈哈大笑。
“错了,”水玖横陈着躺在他怀里,脚尖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瞥向许季珊。“你唱错了。”
“哎呀呀,不晓得是哪句唱错niao——?”许季珊拖着半洋腔,依然在那里逗他。
水玖终于破功,忍不住轻笑一声,拿手点向他鼻尖。丹凤眼自下往上斜斜地乜了他一眼,含嗔带媚地道:“这段《金山水斗》分明是武戏来着,你怎地将我当作那水袖飘飘的牡丹亭里头的杜丽娘?”
“哈哈哈——”许季珊放声大笑。“杜丽娘也好,白素贞也罢,只要是水老板你演的戏,我许某人都一见倾心、一见倾心。哈哈!”
这句话半真半假。大半补的是,当初他于冀北城霞飞路,在黄包车擦身而过时见到了水玖,那一瞬间的怔忡和惘然若失。
但水玖不晓得,那日里在黄包车后与人说起他的就是许季珊。至今,他以为两人第一次相逢是在百乐门,因此许季珊只要一提“一见倾心”,他就能想起百乐门那个该死的盥洗室、洋人舶来的灯在头顶刺目的亮,以及,那个急吼吼把他扣住的秦二少。
万千般情丝陡然间都被一桶凉水浇没了。
水玖蓦然起身,从许季珊怀里挣脱,扭了扭胳膊,眉眼放下来。“说起来,咱们逃到靖西府,到底还是逃不开秦二少这个冤孽。唉!”
“错niao错niao,这回却是水老板你错了。”许季珊有意逗他,依旧模仿着半生熟的越剧腔调,咿咿呀呀地夸张叹息道:“这哪里是秦二少,分明是头秃驴禽兽嘛!”
水玖坐在桌前,蓦然回头,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即将完结,耶耶耶
60、60
◎“净想着那事儿”◎
一壶温热的黄酒、蒸得烂酥的油麻鸡,以及热腾腾的羊肉炉子,两个人在二楼边说边笑。不知觉,醉得深沉。
水玖摇摇晃晃地踩上花藤。
“嗳,小心些,别摔下来!”
许季珊忙扔下手撕了一半的羊腿,大跨步跟上去,结果水玖却满不在乎地回头冲他笑。一波三折的丹凤眼,眼尾微挑,眼波含了醉,一似春日下被风吹皱的湖水。
“你可莫要过来。”水玖拿食指虚虚地点住他,笑道:“今日我要独自游这西湖。”
许季珊在下头拍掌大笑。“好,那我就是站在断桥头撑伞的许仙。娘子,你且唤我一声,许大官人!”
“大官人?”水玖嗤笑,两片小而艳的菱角唇一翕一合。“小官人才是。”
到底是喊了他一声“官人”。
许季珊高兴的就跟冬日里灌下了最烈的烧刀子,不,烧刀子不足以形容,就像是天上王母娘娘瑶池的水都被他喝干了,当即满心雀跃,恨不能手舞足蹈。可俊脸却还拼命压抑着,一双琥珀色鹰眼内光芒熠熠的抖了抖。
“再喊一声?就、就再喊一声。”许季珊小心翼翼地比出一支手指。
水玖却不搭理他了,扭回头,双手摇摇摆摆,在花藤上踩起小碎步咿咿呀呀的唱。唱的却是出“断桥相会”。
许季珊心里头痒痒,水玖又不让他上去,只抻长了脖子看,扯直嗓门吼道:“再喊我一声,官人!”
水玖遥遥早就去得远了。
许季珊在花藤下头嘿嘿傻笑。就在他醉得快要朦胧睡着的时候,依稀间似乎听见那人脚步声轻巧的又跳回来了,云雀儿似的,蹭的窜到他面前,贴着他耳朵,轻轻地喊了一声:
-“季珊。”
“……嗯?”许季珊醉眼乜斜,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望过去。
那人却点住他鼻尖,嘻嘻地笑道:“许季珊,许小官人。”
啪,许季珊两片唇就印上去了。
这一夜旖旎直逗弄的水玖浑身酥软,就连许季珊也睡得深沉。
第二日一大早,他照例又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醒了,见水玖仍醉浮在紫藤花架子上仰泳,便将人抱到床上,被子盖好。
许季珊揉了揉鼻梁骨,额头一阵后知后觉的撕疼。他无声地哀嚎了下,却还记得正事儿。走出门,到了外头打水洗脸,热水腾腾的铺上脸面,酒意醒了大半。
他索性抬手,用热毛巾将板寸头给抹了,然后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身后管家悄悄地进来,贴着他耳朵说道:“东家,事儿办成了。青帮那头在催咱们将剩下的金条送过去。”
许季珊用毛巾盖住头脸,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当真办成了?”
“真成了。”管家声音小的像是在做贼。“衙门口已经四处张贴讣告了。秦大人昨儿个夜里让人乱枪打死这事儿,等到天光一亮,满城都该传开了。”
白毛巾掀下去。
许季珊棱角分明的唇微微往上翘了翘。
*
水玖直睡到下午才清醒过来,坐在大厅里,趁着凉风悠悠地喝着一壶凤凰单枞。
许季珊在旁边作陪,只字不提那头禽兽已经死了,只笑吟吟地劝水玖。“今日且吃好喝好,到了黄昏时候,咱们出去游湖。”
“怎么又是黄昏?”水玖放下茶盏,两道长眉微蹙。“你别是策划着什么事儿吧?”
“嗐,没呀,能策划什么?”许季珊打了个哈哈。
水玖越发疑心。因为先前跟着这家伙从冀北城逃出来的时候,打了口号,也是说黄昏约了人出城郊游。
冷白色手指捏紧茶盅,凤凰单枞的余香在唇齿间若即若离。
水玖沉默了几秒,突然间福至心灵。“你要出靖西府?”
许季珊面不改色地仰头打了个哈哈。“咱俩好了这么长时日,一次也没同游过。黄昏出去,恰好能在外头赶上一顿新鲜的羊肉炉子。”
水玖捏住茶盅,似笑非笑,斜斜地睇了他一眼。
结果到了黄昏的时候,俩人出城的场面却浩浩荡荡,老管家安排了足有二十辆骡车。水玖脚立在鹅卵石小道上,笑了一声。许季珊从他后头走上来,与他并肩立着。
水玖并不扭头看他,声音清凌凌。“必须要出城游湖吗?”
“必须的。”许季珊握住他的手,头戴着貂裘帽,厚厚的棉布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水玖任由他握住自家的手,眼眸微垂,良久,叹了口气。
出了这座精美的日式宅院,两人并肩坐在一辆骡车上。许季珊直到这时还跟他打马乎眼,半真半假地道:“城内眼下都是黄叶飘零,没什么可瞧头的,不如咱们回家去吧?”
水玖身子半向前倾,右手捏住左手袖口,一双丹凤眼清凌凌的自下而上斜斜地乜向许季珊。“回家去?哪个家?”
许季珊见他果然已经猜破了,响亮地哈哈笑了声,随后刷的将骡车帘子放下。厚重的棉布帘子隔断了外头寒风,车内暖融融的,许季珊还不忘给水玖备了个白银镂空百子戏的手炉子。此刻他将手炉往水玖怀里又拢了拢,压低声音笑道:“总之,凡事有我。”
水玖垂下眼,不置可否。
骡马队伍浩浩荡荡,车轱辘滚滚地驶向靖西府城门。在即将到达城门口的时候,许季珊突然抓住了水玖的手,沉声道:“我也不瞒你,这趟咱们是直奔冀北城。”
“啊?”水玖故作惊讶地张大了菱角唇。
他要演戏,他配合他。
许季珊也晓得水玖意思,忍不住哑然失笑。
外头伙计已经跳下车,与城门的士兵打交道去了。过不多会儿,那伙计就回来,重新坐上车把手,车把式啪的一下甩动鞭子,骡车继续往前。在夕阳将坠未坠的辰光,一行人二十辆骡车笔直出了城门口。
水玖一直沉默着。直到天色擦黑,约莫着他们已经离靖西府二十里地的时候,他才静静地问许季珊。“靖西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不然这人为何要这样慌张的逃出靖西府?
尤其在出城的时候,伙计坐上车栏,水玖明显察觉到队伍里头有几个人动了一下。他当时回头,想从车后壁贴的毛玻璃仔细张望,许季珊却拉住他,低低地说了句:别看!
这事儿搁在水玖心里,搁了一路。
水玖猜测着,约莫许季珊这趟借着出城还夹带了什么私货,或者是混杂了什么人一同出去。
眼下他终于开口问了。
许季珊却抬手捂住他眼皮,脸凑近了,呼吸吹动他冷白色的面皮,声音压低几至于无。“……等过了黄河,我同你讲。”
*
骡车队一路泥泞的到了黄河碎石滩渡口,水玖发现有几个低低的压着毡帽的人,之前从来没见过。有一个在抬手啃干粮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手臂上的刺青。
水玖嘶地倒抽了口冷气。许季珊忙压低声音对他道,“莫要慌,是青帮的人。”
“青帮在靖西府混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出来?”水玖声音也压得极轻。
许季珊微一沉吟,抬手将暖的温度刚好的凤凰单枞递给他道:“你就别管这些了。反正,与我一道回冀北城就好。”
这样欲盖弥彰,水玖心里头反倒沉甸甸的。
夜色里,月不十分清晰,蛩音寥落。水玖再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有钱能使磨推鬼”。先前他独自逃难来靖西府的路上,费尽千辛万苦,到最后硬是装扮成打麦客,才好容易混在官差的的船上过了河,但眼下许季珊不过是让人出去了会儿,送出去了一袋银元,很快就有五六只小船摇着橹送他们过河。
水玖直到坐上船的时候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咱们当真要去冀北城吗?”
许季珊坐在船头,跷着腿,闻言朝他望过来,笑道:“难道我还能哄你不成?”
“那几个人……”水玖迟疑。
“自然也一同过河。”许季珊答得含糊不清。
彼此都晓得,说的是混入许家商队里的那几个青帮的人。彼此也都晓得,有些事情是隐晦,做得说不得。
过了河,便是打尖投宿。这一路行走匆忙,众人好多天没能够安生睡上一觉。水玖到了客栈里头,第一件事情就是钻进木桶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
许季珊与他定的是同一间房,但行李箱笼还不及安排,许季珊就匆匆的出去了。临走前对水玖交代过一句,说是要同青帮那几个人商量后续。
水玖猜测,大概是许季珊生意场上的事情。这些事他不好多问。所以在泡完澡后,水玖径自换上了干净衣衫。他正在低头整理腰带的时候,许季珊推门进来,一脸风尘仆仆,神色略有些疲惫。
“洗好了?”许季珊边抬手捏鼻梁骨,边放柔了声调问他。
水玖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睇了他一眼。“你呢?事情都商议妥当了?”
“算妥当了吧!”许季珊说着低低的笑起来,走过来,大手包住水玖,半真半假的道了句:“过了今儿个晚上,等咱俩好好儿的困上一觉。明儿个一早,睁开眼,就再也见不着那几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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