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玖笑而不答。
两人一同出去前厅吃早饭。路上许季珊大手抄起水玖手指。接触的时候,清晰察觉到水玖冷白色的手指在他掌中痉挛式地跳了跳,随后一松。
许季珊用大手包住。水玖便不再挣扎了。
两人手拉着手一道往前厅路上,水玖看似闲闲地问他:“你这趟拿什么赎我出来的?”
许季珊脚步一顿。“你想晓得?”
“嗯。”
水玖微垂着点眼,鼻梁骨还贴着膏药,左边颧骨那块儿有大片淤伤,这张曾经美艳无双的脸,如今像被顽童恶意毁坏的精美瓷器。
许季珊便叹了口气,抬手轻轻地沿着这人额心美人尖一直轻抚到颧骨那处瘀伤。很小心地避开他伤口,长叹一声。“别问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想它们做甚?”
水玖见他避而不答,猜测大约是送了巡捕房与东洋人莫大的好处,心头一紧,从喉咙里发出的嗓音也微微发颤。“……你送了什么出去?”
“哈哈,反正不过是些银钱。”许季珊打了个哈哈,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多少钱?”
“怎么,你要还我?”许季珊不答反问,挑高浓眉,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吊儿郎当地道:“反正,是你还不起的价钱。你以后就将自个儿当给我吧!”
水玖微微抿唇。
许季珊猜着依这人脾气,估计要跟他闹小性儿了又,心头正在准备措辞,冷不丁耳边飘过一句清凌凌的:
“是死当呢,还是活当?”
许季珊一怔,扫眼望过去,水玖那双丹凤眼似笑非笑。他忍不住心头就跟猫抓似的,那股子痒酥酥的燥热劲又来了。
许季珊松开水玖,故意夸张地双手在虚空中比划道:“像水老板这样一个绝世宝物、大宝贝!自然是要……”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沉吟,南洋调子拖得长长的,又一副欲言又止模样,说不出莫名古怪。尤其皮肤蜜蜡色,瞧着倒像是搭台唱戏的牵线木偶。
水玖没忍住,菱角唇微微往上一翘。
许季珊却也已经想好词了。“不仅要活当,还得每日勤拂拭,勿使染尘埃。”
水玖勾了勾唇。“唷,没想到许先生居然还会参禅?”
许季珊绷着俊脸,咳嗽了声。“咳咳,好说好说。”
两人互相对视了眼,也没谁约好,倒都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出声。之前彼此怄气以及在巡捕房遭受的种种磨难,似乎都在笑声中烟消云散。
刚到花厅门前,水玖就愣住了。管家带着吴妈、司机以及另外两个佣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口,见到他们走来,齐齐鞠躬,口中大声喊道:“祝东家来年喝上西北风、年年都能喝上西北风!”
“呸,怎么说话的呢?!”许季珊没怒,水玖倒先怒了,两道秀挺长眉高挑,狭长眼尾立刻就吊上去了。
“嗳,”许季珊轻轻拍了拍他手背,转过脸,先是冲管家等众人微笑着点了个头。“今儿个各位口彩说得好,这个月,每人都多加一倍的月钱。”
管家等人都面露欣欣然,齐声道谢。
“这是怎么说的?他们咒你,你……”水玖忍不住低声嘟囔,脸色煞白,看样子是气得不行。
许季珊转脸笑着对他解释。“你不晓得,今儿个是立冬,在靖西府有个规矩,立冬这天都得说喝西北风。吉利!”
“这怎么能叫吉利?”水玖不解。
“何止是喝西北风,今儿个按照靖西的风俗,咱们晚上还得打羊肉炉子,再叫个油麻鸡。哦对了,你现在身上有伤,又吃着药……”许季珊微一沉吟,道,“不过嘛入乡随俗,还是要意思意思。”
水玖那口气下去了,挑眉似笑非笑。“这样热闹,难道晚上还要放烟花不成?”
“也许。”
一顿饭吃的有滋有味。早饭后,许季珊察言观色,提议陪着水玖在园子里头走了走,又陪他坐在松柏下喝了盅茶。最后略有歉意地道:“如今靖西府的事务都须做个了结,我今日恐怕得晚些回来。”
水玖沉默了会儿。“了结?”
“是啊,等靖西府这边事物都结了,我还是想回趟冀北城。”
“为什么回冀北?”水玖搁在石桌上的手背一抖,瞬间露出青筋,指尖也紧紧地捏着。
许季珊晓得这人心思重,怕他烦恼,便安抚地轻拍他手背。缓了缓,温声将事情原委说与他听。“眼下秦二少坐镇靖西府。他一日不死,你我一天没好日子过。倒不如将这边的事情都了了,直接回冀北城。还有一则……”
许季珊说着沉吟了会儿。“冀北城的皇帝爷都跑了,听说如今是那位右旗将军在。”
水玖不自觉提高了嗓门。“那位右旗将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没来由咱们还要去那个地界触霉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许季珊笑吟吟地接话道,“眼下云先生在民间呼声甚高,况且还有洋人肯帮他。据说,云先生的人已经大举南下围攻冀北了。咱们走到冀北道上也得一个多月,只怕还没等咱们赶到冀北城城门下,那位右旗将军就已经被……”
许季珊抬手,手起刀落,咔嚓做了个手势,随后冲水玖使了个眼色。
“……不能吧?”
水玖先是嘶嘶的倒着凉气,回头想了想,许季珊说的倒是与宁济民在剧院与他提起的一模一样。
看来那位云先生当真是对冀北城志在必得。
“总之,咱们见止打止。走到道上,倘若冀北还在乱着,咱们就先歇会儿。”许季珊说着将话题缓和了些,翘起嘴角笑了笑。“这一路,大好风光、壮美河山,正好借机与你同游。”
“到处乱糟糟的,哪来什么壮美河山?”水玖不以为然。
“你不懂!”许季珊深深地叹了口气。“打小儿,阿公就教导我们族内这些孩子,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回来瞧一瞧。这里的河,流淌着的都是祖辈千百年来的劳作汗水。这里的山也秀美。这里,春天有燕子飞、有黄莺啼,若是赶上了三月三,桃花树下,小女儿荡着秋千笑。”
许季珊说着,忍不住先自失的笑了一声。“阿公是个荡子,反正,他常常说他自家是个荡子。打小儿,阿公一直教导我们,要我们这些子孙们若是能得空,总要回来踏一踏这片土地、替他圆了当年没能了的心愿。”
水玖垂下眼,淡淡地道:“可惜你回来的不是时候。”
“这世上,哪有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呵?那都是戏文里头编来骗人的。”许季珊说着带笑摇头。“从来都是,只要与赏心悦目人在一处,便处处都是赏心悦目。反之,亦然!”
水玖琢磨了下这句意思,一时间竟不能驳。
许季珊见他怔忡,便轻巧地将这笔带过,又哄他道:“你我一道回冀北城。沿途哪怕是见见黄河汹涌呢,也总算咱俩一道儿见过这河山了!”
水玖迟疑地想了想。“黄河渡口不是都封了吗?”
“那是早些时候的事情了。”许季珊笑道,“眼下东洋人要渡河去打右旗将军,西洋人也要渡河去打右旗将军,还有云先生的人正从四面八方黄河长江各个渡口赶过去。所以这渡口禁令,早已经开了。”
水玖沉默,过了会儿,突然挑眉定定地望着许季珊。“你琢磨这件事情已经多久了?”
“也不多久,不过就这几日。”许季珊答得含糊。
水玖又逼问道:“你当真要回冀北?”
“嗯。”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六七点钟的太阳在这靖西府暖意尚未升起,叶片零落却稍稍的带来些光。
水玖茫然地松开手,抬眼环顾四周。“……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才……?”
“不是。”许季珊决然截断他。“有没有你,我都要离开靖西府去冀北。”
“为什么?”
“因为……”这次许季珊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答他道:“因为大战将起,我要从冀北城的港口返航回南洋去了。”
咯噔!
水玖心里头重的忽然不能呼吸。
59、59
◎“我的亲亲好娘子”◎
许季珊没同水玖说实话。
他下午去铺子里头,其实主要就是对账清货。铺子里藏的米粮面卖尽了,就够换成盘缠,够他和水玖两人一路吃好喝好的回到冀北城。但是要说再多的银钱,早就没了。他那夜给洪老大的礼手笔阔绰。他看似毫不在意,其实在将五个箱笼拿出来的时候,不光老管家舍不得,就连他心里都在滴血。
更何况那夜他答应了洪老大,事成之后,还得翻倍。这就已经差不多把他在靖西的家当都给折腾空了!再留在这儿,确实没什么意思。
但眼下听到他要回南洋,水玖嘴皮子抖了抖脸色一瞬间煞白,许季珊登时就于心不忍了,拍了拍手玖手背,多少交代了个底。
“你放心!”许季珊轻拍水玖手背,琥珀色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只要你愿意同我一道走,无论我去天涯海角,都会带着你。”
水玖沉默。
许季珊以为这人是一时没转过弯,身子前倾,刚要再哄一哄,水玖突然推开他,仓惶地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他出门前,水玖都把自家关在屋子里头,谁也不见。
许季珊试着拉开拉门,探了个脑袋。大概是听见动静,水玖索性将身子裹在被子里,屁股朝外,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许季珊摸了摸鼻尖,惦记着铺子里头的事儿,又琢磨着,洪老大那头大约已经得手了,离开靖西府这件事儿耽搁不得。便咳嗽两声,赔着小心朝里头道:“我去去就回。等回来了,再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这次,水玖索性将脑袋都埋进被窝里头去了。
*
到了晚上,许季珊与水玖入座,难得的管家司机吴妈几个也都陪在下手坐了个团圆桌。
许季珊率先举起酒杯,笑容满面地冲大家道:“今儿个难得节庆,大家都吃好喝好。来年,家中六畜安生人寿安康!”
众人都笑起来。
水玖也端起精致的白玉酒盏。他原在病中,酒喝不得,许季珊特地给他换了清水。
众人都略碰了碰杯。圆桌中央围着一炉热气腾腾的羊肉炉子,入席之前,火候已经开了有一小会儿了,此刻羊肉汤汁浓厚,像是一层厚厚的奶膏熬开了。在这立冬的夜里,一锅羊肉炉子兀自撑起了红尘烟火气,香气浓郁,蒸腾得就连窗玻璃上都依稀映出些许雾气。
这顿饭,水玖难得露出了欢颜。许季珊趁机在旁边各种殷勤小意地服侍着,将油麻鸡手撕成一丝一缕,仔细将撕好的鸡肉放在水玖面前碟子内,又将蘸料碟儿挨个儿排好。
就差当众喂到他嘴边去。
水玖垂下眼,似笑非笑。许季珊待他不合常理地亲密,可圆桌上其他人都选择了视而不见。可见许季珊一则管人相当厉害,二则众人也都服他。
他如今与许季珊半真半假地搅和在一处,两人地位悬殊,许季珊是巨贾之子,而他则是个飘零苦命人。倘或许季珊当真像早晨说的要回南洋去,他从此跟着这人漂洋过海,所仰仗者,也不过就是这人对他的喜爱。
水玖忽然放下筷子,有些没胃口了。
“怎么啦?”
“没什么。”
水玖不好说,他自觉这样仰仗着许季珊安身立命,说穿了,与旁人口中嘲笑的那些以色事人者又有何不同?
想不到,他水玖清高了十几年,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样的下梢。
他略有些闷闷的。
许季珊虽猜不到水玖为何又不高兴了,但猜着,或许是在场人太多、令水玖不自在。觥筹交错么,于名动大江南北的水老板而言,或许无趣。
许季珊起身,主动代水玖辞席。管家张了几次口,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结果两人刚走到长廊那儿,后头吴妈就已经提着满满一个大食盒来了。见到他俩在这月色底下慢悠悠的倒像是情人散步似的,吴妈不敢靠太近,远远地扯高了嗓门带笑招呼道:“东家,这羊肉和油麻鸡给你们挑了上好的,都放在食盒里头。还有一壶黄酒,温得热热的。水先生身子骨弱,喝点黄酒倒是可以暖身子。”
许季珊回身点头,笑了一声道,“送去我房里吧!”
“嗳!”吴妈高兴地答应着,利落地提着食盒蹬蹬蹬上二楼。
水玖一愣,转眼看过去,一双清凌凌的丹凤眼中欲言又止。
在月色下,许季珊握住他的手,轻声调笑道:“你想问什么?问,今夜我是打算吃独食呢,还是要邀你共赴巫山?”
嘿,两条都不是什么好话。
水玖不想搭理他,便略走的快了些。许季珊脚一抬就跟上,继续将人胳膊挽住,带笑地赔小意温存。“说起来,你我二人还从未跳过舞。”
“……怎地想起来跳舞?”水玖一愣。“莫不是酒喝多了?”
“才三杯烧刀子,哪里算得上醉。”许季珊笑,但他眼尾却有些发红。
水玖怕他发酒疯,便立刻制止。“夜已经很深了,我先回屋睡去。”
“等等!”
许季珊果然拉住他,不由分说,左手往上抬,搭住水玖肩头,另一只手与他十指交握,带他在这月光下轻轻地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轻声地笑。“你也不需紧张,这舞,我跳得不好。”
水玖一怔。“这是哪门子的舞?”
许季珊跳的不伦不类,带他跳时分明走的是女步。可怜这么个人高马大、蜜蜡色皮肤的壮汉,在月光底下竟走错了步子,有几次都险些踩到水玖脚背。
水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轻笑道:“不是这样的,左脚须往左边再挪开三寸。对,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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