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怜吐出一口血来,左手用力攥紧展涪的剑刃,将其狠狠拔出,随即整个人失去支撑,伏趴在地上,浑身浸满鲜血,已然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他看着展涪长靴前飞扬的那一片锦衣,口中鲜血直流,气息也因为疼痛变得震颤。
“你……你怎么有脸唤我师兄的,你怎么有脸面提到师尊?!”
展涪冷眼看着地上愠怒的血人,面无表情道:“你和赵霁的名讳究竟有多高贵,我为何不能提?”
他似乎有心想理论,便蹲下身定睛看着骆怜道:“我在磬苍山待了这么多年,算是仁至义尽,曾经也不是没想过保下磬苍山,可惜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还有你那自以为是的师尊,总有一天会害得磬苍师门灭绝。”
“你一个叛徒有什么资格说我?!”骆怜咬牙,面色阴冷地看着他。
“大师兄,你又是这样,总是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自己,配不上南域,难道无数的金银财宝与山庄给了你们自信,竟让你们觉得南域可以脱离五域,凌驾于东域之上?”
展涪一把揪起骆怜的前襟,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看着骆怜难看的脸色,心中快意上涌,嘲讽道:“只要天音石一天在东域,清坞山便永远是天下正统,身为道修理应一心向道,铜臭满身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你……”骆怜闭眼,“我从未想过南域有天能从下界独立出去,磬苍山日益壮大,为何不能将东域取而代之?我同师尊万事以师门为重,这难道不对吗!”
“愚蠢!以你这样的眼界,纵使修行千年万年,也决计不能带领磬苍山坐上天下共主之位。”展涪无心再与他多舌,当下便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骆怜见状,奋力向前扑去,由于身负重伤,他已然不能支撑着站起身,只能双手环住展涪的腿,咬牙怒吼道:“我就是再愚蠢,也绝对不会在大节大义上想左!那浮骨珠必定要掌握在五域手中,你们玉逍宫休想拿到!”
展涪一脚将他踹开,并不应话,面色黑沉地向外走。
甫一踏出殿门,一道冷光在他眼前闪过,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冷光是何物所致,展涪便感觉喉间一热,汩汩鲜血喷涌而出,随即意识失去知觉,气绝当场。
这场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骆怜伏在地砖上,怔怔地看着展涪那如断线风筝般的残破躯体跌落在地,一动不动。
殿外的石阶上出现两道人影,一白一紫,为首的赫然是东域域主景梵。
骆怜瞳孔皱缩,随后颤抖着唇,想说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景梵和沈棠离踏进殿内。
景梵一袭白袍纤尘不染,沾了血的问月在他手中消失。他不曾将眼神分给地上的骆怜半分,反倒是睨着那身首异处的死物,冷声开口:“玉逍宫还算有些手段。”
“可惜了,去岁五域大比之时我曾见过此人的身手,当时还觉得是个人才,孰料他却明珠暗投。”沈棠离望着展涪怒睁未瞑的双眼,怜惜道。
景梵不再言语,隔着数名死尸将凉冷的眸光移向骆怜。
“仙尊……仙尊大人,”骆怜心中一刺,慌忙俯首道,“对不起,此事都是我的错。”
“此话不必对本座说,”景梵星目半阖,淡声问,“小华人在何处?”
小华?
骆怜听到这二字,尚还有些不能理解,心里却莫名的惶恐起来。
“骆怜,仙尊大人在问你话,可知云殊华现下人在何处?”沈棠离双手背后,立于骆怜身前。
原是为了那个小弟子。
磬苍山今日尸横遍野,血流千里,五域仙宗与东域的剑尊竟当真不在乎?
骆怜心内闷窒,气息虚弱道:“咳咳……应当是追那浮骨珠追下山了吧,仙尊大人莫急,我这便唤人去寻。”
“不必了,”景梵把玩着手中一块玉璧,缓声道,“棠离,南域整顿之事便交由你,该罚的罚,该杀的杀。”
“好,”沈棠离点点头,“那云殊华与其他的弟子……”
“先不用寻。”景梵沉声撂下这句话,遂不再过问。
骆怜见到那高高在上的剑尊大人下一瞬便转身要走,当下冲上前拽住他的衣袂,道:“仙尊大人,仙尊大人——”
“铮”的一声鸣响,裹挟着杀意的问月剑霎时间抵住骆怜的面门,当下惊得他缩回双手,一阵失声。
他怎么忘了,景梵此人最厌旁人与他接触,便是沈仙宗都同他保持着距离。
“弟子,弟子知错,方才冒犯了仙尊大人,求仙尊原谅。”
景梵目光淡漠,看着他宛如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还有话对本座说?”
“求,求仙尊大人救救我们南域吧……此番死伤无数皆是我的过错,骆怜愿以死谢罪,或者,或者我给仙尊您当牛做马,您愿意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无半分怨言。”
此番他元气大伤,断不能再叫玉逍宫留了细作在这里,倘若有剑尊出手相助,便能心中稍安。
“有件事本座要提醒你,”景梵波澜不惊道,“南域损伤惨重,你死不足惜,以死谢罪不是你愿或不愿的事。”
听到这,骆怜面如死灰,颓然地垂下脑袋。
“况且,本座要一个不忠的人没有任何用处。”
语毕,景梵捏着手中的芙蓉玉踏出殿门,室中惟余沈棠离与失神的骆怜。
沈棠离绕过地上一众尸体,又浏览了一遍大殿,遂走到殿前长廊之中唤了几名等候在不远处的侍从进去清理。
“将赵域主的尸体好好安葬,至于那个骆怜……能治便治。”沈棠离细细嘱咐。打理完一众事务过后,他走出充斥着血腥气味的正殿,悠然道:“我观这山上应当也没什么其余的事要打理了,你打算何时下山?”
檐下,景梵淡声道:“今夜。”
“今夜就要下山,”沈棠离轻轻一笑道,“那你打算何时去寻小徒弟?”
景梵负手而立,双目闭阖,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
沈棠离抱怀道:“仙尊大人的心思令人难以捉摸,明知道玉逍宫的傅徇没安好心,却还是让他同云殊华见面。”
“你不怕你那小徒弟猜到你在算计他,心里会觉得失落?”
沈棠离絮絮叨叨又添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忽见景梵拂袖向山下走去,便快步上去拦截。
“景仙尊莫急,待我这边将剩下的事料理好,定带你去寻小徒弟。”
第21章 花遮柳隐
云殊华下了山,一路赶到禺城的城中街,寻到自己曾住过的客栈。
那客栈伙计见到他,大约是记得他曾在这里住过不久,便极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
还未同其他弟子会合,任何一方的势力都有可能循着浮骨珠追杀过来,思及此,云殊华不敢轻慢,只定下了自己先前睡过的房间便上了楼。
这一夜熬得他异常难受,夜阑人静时,紧邻客栈的青楼乐馆传来的娇笑打趣声格外清晰,脂粉顺着琴弦拨弄着香风,在燥热难眠的夜里挑逗着云殊华的神经。
这倒不是勾引出他潜意识中的某种欲.念,实在是他想在极度紧绷的情况下好好休息,但因这刺耳杂乱的靡靡之音扰了他求而不得的清净,所以心中烦躁愈甚。
他在客栈中躲了一晚,确定没有人追来,第二日才敢简单打扮自己上街。
日落前离开客栈之时,他特意将那柄横弓放在掌柜面前,道:“这原是磬苍山正殿兵器库的东西,昨日山上我借来用了用,现下应当物归原主,劳烦您下次与磬苍山弟子见面时托他们将这横弓带回去。”
“自然自然,”掌柜赔笑道,“这位小道长,小的还有一事想问。”
“您说。”云殊华掀起眼帘,随意瞧了他一眼。
“磬苍已经两天不曾派人到小店查验账本了,且小的差人去了山脚下,又听闻赵域主的落棺大典并未如期举行,却不知这山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种状况此前可从未有过。”
云殊华皱着眉看了眼门外大亮的天色,迟疑道:“大约是有些旁的琐事要处理,相信这两日便能解决,您安心等着便是。”
“哎哎,那就好,谢谢这位小道长了。”
云殊华说了句不用客气,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蹦出门槛外,向着街边的打铁铺走去。
活在这五域之中的子民,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每日重复着平凡枯燥的生活,丝毫不知那些口口声声践行天道的修行者为了宝物与权力争得你死我活。
也不知是谁更像苦修的道人。
云殊华幽幽叹了一息,随即快步行至打铁铺门口,推门而入。
铁铺内温度渐高,空气燥热,比街上闷窒许多,他在盛着兵器的货架前绕了几圈,开口向店铺的老板问了几把弓,拿在手里试了试都不太趁手。
以他现在的身体素质,拉短弓尚有余力,拉长弓想都别想。
云殊华并未找到适合自己的武器,心中一阵失落,便道:“店老板,劳烦有新的短弓制成就去附近的那间客栈知会一声,我有急用。”
“这位仙家,您可是一直在那里住?”老板笑呵呵问。
“……”云殊华被问住了。
这倒是个问题。
也不知何时才能启程回东域,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恐怕这几日就能将磬苍山与浮骨珠的事彻底解决掉。
“近日确实要走,那此番便打扰店家了。”云殊华面含歉意地解释了原因,打消了这个念头,旋即向外走。
赶巧打铁铺的铁匠寻了几只红灯笼要在铺子门口挂上,见状立刻上前帮云殊华挑开,对着他咧嘴笑道:“不打紧,仙家今夜可上街一游,有些搭了台子用作比武的,一般都会寻些精巧的武器做彩头,届时说不定能凑巧瞧见合您心意的。”
“比武?”云殊华好奇地看着他手上的红灯笼,“这位大哥,今日这是在过什么节吗?”
“今日可是上元节啊,入了夜,整条街上都是红彤彤的灯笼,到时还有河边的灯会,仙家若是有兴致,不妨今夜出来看看。”
上元节。
云殊华思忖半晌,这才想起来今天确实要过元宵。
过节总是与寻常有几分不同,他道了谢,又回到客栈中,一连几日来的郁色稍稍好了些许。
还未走进客栈大门,几道脱俗的身影立在门口,为首的少年见到他,笑着同他打招呼。
“殊华,你去哪了?方才赫樊师兄正要找你。”
云殊华猛地抬头望去,便见江澍晚身着清爽的月白色锦衣向他大步迈了过来,眉眼中透着惊喜与愉悦。
“你回来了,”云殊华揉了揉眼睛,又看向他身后的几人,“事情解决了?”
“若是指南域之事,应当已经解决了,”赫樊颔首道,“景仙尊与沈仙宗赶到磬苍山主持大局,现下应当已经将所有奸细捉了出来,唯一的变数,恐怕只有那名不知从何出现的奇装少年。”
“景仙尊,”云殊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我师尊……来了?”
“正是,他现在正同我师尊待在山上,怎么,难不成你要去拜见他?”江澍晚凑上来问。
师尊来了。
云殊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俊秀的眉微凝,脸上露出些微的失望。
原来傅徇并没有骗他,师尊已经到了磬苍山,为什么不与他见一见呢?
“殊华,”江澍晚看出好友有些闷闷不乐,当下拉着他的手腕向里走,转移话题道,“我们先进去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今天不是还有些重要的事情没做吗?”
“确实如此,”赫樊跟上来,小心翼翼道,“我们上去再说。”
六人走到一处偏僻的房间中坐了下来,其中一人迫不及待地问:“浮骨珠安全与否?”
“安全,”云殊华点点头,从前襟口袋摸出一颗莹润的珠子,“赫樊兄,这珠子还是放你那里安全些。”
赫樊郑重地接过来,将其收好。
“那展涪与骆怜……究竟是怎么回事?”云殊华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师尊与沈仙宗又是如何处置的?”
“那个展涪原是玉逍宫的叛徒,近些年一直埋伏在磬苍山上寻找浮骨珠的踪迹,几月前为了修复古战场结界,南域不得已将浮骨珠献出,这才让他寻到这珠子的藏身之地,孰料骆怜先他一步将珠子喂给了赵霁赵域主。”
“赵域主那时还未完全死透,骆怜硬生生将浮骨珠喂下去,竟让他起死回生,他二人本想利用这个绝佳的机会将玉逍宫的细作一网打尽,哪想到叛徒就出现在亲信之中。”
“展涪趁骆怜不备将赵域主剖胸挖肚,便有了你我后来知晓的这一幕。”
赫樊说到这,拿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灌了一口:“幸而仙尊大人及时赶到,将展涪杀了,否则我与其他兄弟不可能轻易脱身。”
“展涪死了?”云殊华皱眉,“骆怜呢?”
“骆怜即便不死,也同废人没有区别,沈仙宗大发善心将他送去医治,也不知道能治到何种程度。”
语毕,众人陷入沉默,面上皆露出些惆怅来。
过了半晌,江澍晚抱臂斜倚在靠椅上,说:“如今我们的任务顺利完成了,其余的也就不要多想,大家洗漱一番,今夜在禺城痛快玩赏,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回各自的师门,恐日后也难有机会再相见了。”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莫不是忘了每年都要举办的各域大比?”有人开口打趣道。
“各域大比……”江澍晚挑眉,“原来我忘记了这一遭,看来与各位的缘分还未尽。”
几人轻笑起来,互相道别,便回了房间去收拾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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