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华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可怜、可悲、又可笑。
其实这三个词形容他自己也再适合不过,与江澍晚相比,自己又有几分幸运?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的体内流着的血竟如此特殊。
既然傅杳是他的生母,那么生父是谁?难道傅徇口中的天降仙格就是在说他的父亲?
云殊华收起五指,回想起自己与天音石发生的感应,心中渐渐清明起来。
“傅徇想集齐浮骨珠实现长生,又怎会只甘于此。他与卫惝只是合作关系,彼此之间也无朋友情谊可言,待到逼宫玉墟殿后,必然会因为东域域主之位展开厮杀,”云殊华冷静分析道,“那时他已有了长生之术,有我、有卫惝手中的碑刻以证正统。”
“一个想要永生的人,又怎会不想坐拥天下?恐怕傅徇的野心要比卫惝更大。”
云殊华眸色一暗,随即又说:“只要我们能挑拨两人的同盟关系,打乱收集浮骨珠的计划,傅徇必定无法得逞,纵使他野心勃勃又如何。”
他偏过头,想要询问江澍晚是否合作。
却见角落的人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中,并不理他。
云殊华愣住了,他迈开步子走到江澍晚身边,欲言又止。
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在空气之中。
……原来一走近他,便能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江澍晚在哭?自己怕不是在做梦吧。
云殊华手指微动,似乎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但动作又止住了。
江澍晚是要代他而死的血引人,若是自己出声安抚,岂不是在他心尖上扎刀子?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江澍晚才不像训练有素的杀手,倒是有了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
原来这人也会伤心,也会掉眼泪,也会流露出真情实感。
云殊华从前襟里摸出一张手帕,摸索着塞到江澍晚的臂弯里,道:“我可以作保,傅徇说的事绝对不会发生,我们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被他利用。”
江澍晚双肩微颤着,手指紧紧捏住帕子,并未抬头。
想要不被利用……谈何容易。
从记事起,江澍晚就知道自己是借住在江家的养子,父母不详,便只得以庶子的假身份长大。江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那样一个尊卑等级极为森严的环境中,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七岁时,他第一次见到傅徇,那人青衫白靴,面带和善的笑意,说自己是他的生身父亲。
为了这一句话,他忍下无数毒打与折磨,强迫自己一步步熬到现在。
纵观他这潦草的十多年来,为了所谓的父亲,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坏事?甚至,他还为此算计自己的好友。
如今忽然有人告诉他,父亲是假的,身世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那些丢掉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怎地,江澍晚恍然想起与云殊华潜逃玉逍宫的那一夜,两人狂奔数里,自己不慎打碎了傅徇给他的玉扳指。
那玉质的东西落在石面上,发出清晰的破碎声。
江澍晚双目紧紧盯着那碧玉的碎末,回身去捞,身边的少年却一把拦住他,语气轻柔:“好了,既然碎了,就不要再想了,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是什么意思?
“……”
原来要等到自己珍视的东西都碎了,如碎镜一般再不可复原了,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江澍晚胡乱擦了眼泪,哑声说:“明日一早你便走吧,去找景梵,抑或是谁都好,只要不再回来。”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云殊华迟疑道,“难不成你还想为他卖命?”
“我早就走不了了,”江澍晚握紧拳头,“傅徇的势力遍布南域,若是你我一同逃走,不出两日就能被抓回来。有我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不会立刻找到你。”
云殊华蹲下来,凑到他面前,皱眉说:“你就不怕他发现是你放走的我,一怒之下将你囚起来?万一他现在就要动手怎么办。”
“不会,只要你我分开,我们就都是安全的,”江澍晚摇头,“我是他用着趁手的杀人利器,对他来说,暂时还有些用处。”
云殊华思忖良久。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今夜便走。”
江澍晚嗯了一声,又说:“可那枚玉令在玉逍宫合极殿暖阁内的密室,你若是想返身去取,怕是来不及。”
“这个倒是不要紧,”云殊华连忙道,“如不出意外,今夜就可以将玉令拿到手。”
江澍晚茫然地抬眸看着他:“你莫不是在开玩笑?身在禺城,如何能取到崎城之物?”
“你只需说出玉令的具体位置,看我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江澍晚沉默半晌,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静静看着云殊华,视线半分不曾离开,却忽感屋外的风声在一瞬间大了些,周围的空气凝滞下来。
云殊华的额印散发着淡淡的光,不过眨眼之间,眉心处便多了一点极浅极淡的花瓣。
少年摊开手,说:“回溯的机会只有一次,你看,这是不是那枚玉令。”
江澍晚定睛一看,只见那道小小的令牌上,刻着裉荒二字,正是玉逍宫里的那枚。
他愕然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你可以千里寻物?难不成这是清坞山的什么秘法?”
云殊华收好玉令:“你就暂且这样认为吧,现在我的目的已达成,是时候走了。”
“你走后会去哪,回到他的身边吗?”江澍晚闭了闭眼。
云殊华却说:“不会,他有他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路要走,回到他身边……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江澍晚颔首,缓缓站起身来,道:“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悄悄地,安静地离开。”
月上中天,将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细长。
江澍晚将云殊华送到宅院的偏门,出了院,又带着他在巷子里走了很久很久。
眼见着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他才适时开口道:“就送到这里吧,禺城没有人守关,你可以直接离开。”
云殊华与他对视一眼,轻声说:“有缘再见。”
夜色中的江澍晚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云殊华方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的少年在唤他。
“殊华,找个适合你的地方安定下来吧。”
云殊华却在心里想:这世上哪里又是安定的呢?
有人说,在外流浪的人,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向家乡的路望。
而他呢?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兜兜转转地回到东域,回到心底里最牵挂的地方。
第97章 饱经霜雪
“让让!都给我让开!”
一队疾驰的骏马卷起尘土,撞散路旁风尘仆仆的赶路人。
老者弓身猛咳,步履蹒跚,摇摇欲坠。身边一名少年揽着他,不断地为他顺气。
被这两人挡了路,马上的人勒紧缰绳停下,扬手将马鞭抽在两人的背上,骂道:“哪里来的挡路狗,别在这里碍眼!”
火辣辣的刺痛感传入少年背脊,他下意识以保护的姿势揽住老人,两人一齐滚落在路旁的草丛。
少年衣衫褴褛,黑黢黢的脸上双目明亮,透着浓烈的恨意:“你们这群魔头,迟早有一天会被赶尽杀绝!”
马背上的人甩鞭将少年的脖颈死死缠住,将其拖在地上道:“敢在清虚门的地盘说这样的话,你小子是不是找死?”
老者连忙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叩首道:“这位大人放过我的孙儿吧,他还小,口不择言……”
“爷爷,不要求这样的杂种,他,咳咳,不得好死!”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马上的魔修,他手上当即化出一团黑火,顺着长鞭向少年袭去。
一颗流着鲜血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路旁的人见了,顿时尖叫着四处逃窜。
少年颈间一松,马鞭掉在脚旁,与那颗头紧挨着。
只见一支染着血的箭插在上面,这人……竟是活生生被箭射死的。
骑在前面的魔修见状,纷纷下马警惕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敏捷的黑影从天而落,此人手握横弓,箭无虚发,转瞬间便将剩下的几名魔修射穿在地。
一切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那身影一步步走近少年,华服下伸出一只干净白皙的手。
“没有危险了,起来吧。”
少年盯着这人修长的手指看了一会,忍不住想将手搭上去,又恐自己手上的泥土污了这只好看的手。
他瑟缩着向后,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去扶自己爷爷。
眼前的人头戴一顶帷帽,轻风扬起一角,露出他流畅的下颌与红唇。
赫然是云殊华。
老者死里逃生,当即泪水纵横,双膝眼看着就要跪下:“多谢这位侠客,方才若不是您出手,孙儿便要殒命了……”
云殊华连忙将他搀起:“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
“敢问老伯,这里可是北域与东域的交界之地,郴城?”
“正是啊,这位少侠可是要向北行?那边疆有许多早已是清虚门管辖之地,一个个都变成了无人的荒城,自战事失控后,便有了疫病,越往前走越是危险,还望少侠三思啊。”
云殊华笑道:“多谢关心,只是在下与人有约,不可做背信之人。”
“前路凶险,您多保重,只能在此与您别过了。”
他对着一老一少拱了拱手,算作道别,头也不回地向前方的城池走去。
云殊华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抿起。
这一路走来,不知杀了多少次趁乱打劫的寇匪,见了多少亩烧毁弃用的良田,又踏过多少死在战乱之下不具名的白骨野尸。
如今整个南域尽在玉逍宫手中,可傅徇却采用自生自灭、适者生存的方式,对南域百姓放任不管。到了北域,这种状况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卫惝与那道貌岸然的傅徇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这样的人,怎配当天下共主?
昔日五域仙盟统管下界,藏富于民,休养生息,一切井井有条,眼下所望之处,尽是荒芜潦倒。
所见所闻尚且如此,其他流落到魔界手中的城池又岂会好过?
越是了解民间的艰辛困苦,云殊华便越是信奉景梵的主张。
景梵……
云殊华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加快步子继续赶路。
半个时辰过后,他走过无人看管的城门,来到了郴城。
这里萧条破败,人烟稀少,地上刮过一层沾染着泥土的纸钱,远处隐隐传来送葬的唢呐声。
云殊华微微偏过头,余光掠过城门一角正暗中盯着自己的黑衣人,旋即收回视线快步离去。
走到某间凋敝的茶馆,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右手轻轻叩了三下,然后毫不避讳地推开。
这里桌椅翻倒,碎瓷片落了满地,依稀可辨出当时的人是如何慌乱地四散而逃的。
云殊华转身将门关上,身后传来一句调侃。
“动作还挺快的嘛。”
云殊华撩开帷帽下的薄纱,露出精致而漂亮的脸,双目看向大堂中坐在楼梯上的青年:“是你说的,救你阿姐要紧,我可不敢怠慢。”
青年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道:“事不宜迟,我们快快潜入孚城,待将我阿姐与小外甥成功救出,悬泠山的兵力就是你的了。”
“一言为定,不许食言。”
“绝不会食言,”青年走到云殊华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依稀记得在南域边地碰见你的那天,你的样子可是落魄不已,怎么如今又成了白面小生……让我猜猜,难不成是为了见你的师尊刻意打扮的?”
“灵绍逸,”云殊华掂了掂手里的摘星,定睛道,“你若是再废话,我可要动手了。”
“不说了,不说了。”
灵绍逸收起玩笑,带着云殊华走到茶馆后厨房,两人一前一后翻墙而出。
说起他与云殊华的相见,可谓颇有缘分。
彼时他正在南域寻找阿姐的下落,误打误撞瞧见了一路向北行的云殊华,二人一番交谈,这才发现彼此都要赶到东域前线去寻人,只不过一个是寻自己的阿姐,一个是寻东域的营帐。
一路结伴默契而行,总算是躲开了玉逍宫的追击,在此地会合。
“等等。”
见灵绍逸大步流星向巷外走去,云殊华忽地在背后叫住了他。
灵绍逸不解地回过头,便见云殊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左前方的地面。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依稀可辨高墙拐角处有一道极浅的、不易察觉的阴影。
云殊华灵巧地走到墙下,足下一点,单手把住砖瓦,一个利落的转身便去了墙内。
灵绍逸眨眨眼,只见黑衣少年放下帷帽,动作迅猛而干脆地越到巷外。紧接着,一声细碎的闷哼响起,那藏起来的魔修摇摇晃晃跌落在灵绍逸面前。
云殊华自拐角走出,手上是一片扯碎的布料。
他晃了晃上面的图腾,捏在手里,一团业火将其燃烧成灰烬。
“这是玉逍宫的样式,看来傅徇还是没死心。”
灵绍逸上前半蹲着掀开魔修的衣领,只见这人脖颈一片青紫,脉搏断绝,足以想见动手之人的狠厉。
真是杀人不眨眼。
他挺直背脊,一脚踢开尸体,悠悠道:“云殊华,你真是变了。”
这一次与云殊华同行,他发觉眼前的少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若不是那一张叫人见之难忘的脸,他几乎以为眼前人是假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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