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离了然地颔首。
三人移步换景,待到走近荷池,便见到了正伏案闭目养神的男人。
那小案就搁置在镜湖不远处,墨砚清香扑鼻,一支未干的笔架在一角,几本经文摞杂在一起,长长的卷轴铺展在地。
若是目力极佳的人,自然能看出卷轴上一笔一画苍遒有力的字迹工整而密集,透着虔诚的意味。
景梵披着月白的长衫,一手支额,似是睡着了。玉冠束起的发瀑布一般垂在案前,松散在洁白如玉的侧颈。
兴许是睡着的缘故,他眉目间的戾色隐去,冷峻的五官也略显柔和,与身后的幽景正相衬。
沈棠离怔怔地看着小亭处临荷而歇、沉沉睡去的景梵,默然不语。
隔着一段距离,惊鹤不敢扰人安眠,只低声说:“.....自从三年前那次大战后,仙尊大人时常睡在这里。”
有时一待便是一整日,除了栽花种树,便是手抄道法佛经,一本又一本,连风鹤与惊鹤都数不清景梵到底誊写了多少经文。
若是累了,便在此处睡去,有时能听到他的梦呓,就算是在梦中,仙尊的眉也大都是皱紧的。
他变得寡言,少眠,身上的杀气与暴戾经过时间的清洗,消去了不少。
沈棠离看着那道清影,不忍上前打扰,心中慨然,陷入沉思。
变故竟能这样改变一个人么?
一个从来不信神也不信佛的人,如今竟然能日复一日地手写经文,渐渐地成为虔诚的信徒。
若是在几年之前,沈棠离断然不会想到景梵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真是可叹。
沈棠离幽幽叹了一息,再次抬眼,便见案前小憩的景梵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星眸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唯有平和,沉寂与清冷。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沈棠离,右手从架子上取下豪笔,蘸了蘸墨。
沈棠离拳头抵在唇边,轻声咳了两下,身后的风鹤与惊鹤躬着身子退下,他转动轮椅,走到景梵面前。
“仙尊大人好雅兴。”
景梵长指挑开书卷某页,沉声开口:“什么事?”
“此次前来,确实是有件事要劳烦仙尊大人,”沈棠离娓娓道来,“南域磬苍山递了消息,说是渚、崎两地有魔界残部作祟,两位城主心系百姓,想请仙盟出面解决。”
“本该是南域的份内事,为何磬苍山不解决,反要报到中域?”
“这案子是我拦着不让磬苍山出马的,”沈棠离定睛看着他,说,“我想请你出山。”
景梵瞥了他一眼,并未回话。
“仙尊大人该不会以为是我小题大做了吧,”沈棠离勾唇,“这些天我一直在找合适的时机,总算挑中了这个机会,还请仙尊择日下山。去晚了……可能就见不到云殊华了。”
这个名字一出,一团墨汁便滴在卷轴上,洇开大片经文。
云殊华这三个字,乃是五域五山的禁忌,凡经历过当年战事的,无人敢提起。
如今轻飘飘从沈棠离口中说出来,才发觉原来日子已过了这么久。
景梵垂眸,望着桌案上的佛经,那笔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良久,他哑声问:“他现在在哪里?”
沈棠离道:“如今在渚城城主申家府邸,接了这个案子,便能顺水推舟地见到他,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我可是为仙尊找了许久……”
后面的话,景梵已经听不到了。
他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字迹,看着它们在视线中模糊成一团墨水,再也看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前的云殊华:小可爱
三年后的云殊华:大帅哥
三年前的景梵:神是什么,佛是什么,我一个都不信
三年后的景梵:手抄佛经,祈求老婆回来
【点烟】鹅子变帅了,得让师尊有点危机感……
第108章 巫云楚雨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姐姐发大财,这章感情进展,脖子以上,求求了!!
推荐一个本章适配BGM,pianoboy的《花临》,这首曲子刚好也是讲油桐花开满山坡的故事,作者也是听着这首音乐码出来的字~
感谢读者“疏星”灌溉的10瓶营养液
感谢读者“魂子邪”灌溉的1瓶营养液
越过南域无忧山,顺着涪水河乘船而下,途径禺、驷、崎三地,山峦起伏间藏着一座开满时令花的城,便是南渚。
船家立在船尾,一下一下地摇着橹,欸乃声声,砸在过路人的心上。
路旁开满了淡紫色的绣球花,浸了水的船头击在岸上,轻微地晃动起来。
船家轻轻一跃蹦下船,拽起绳子绕着船柱墩子打了个结实的扣,吆喝道:“公子,渚城到了。”
那船舫的竹帘掀上去,身着雪白窄袖缎袍的男人迈着步子走出来,朗声道:“多谢。”
他一现身,周围的景色霎时变得生动。来往路过的女子纷纷向这里乱瞟,又碍于男人冷淡的神色而不敢上前搭讪,只得悄悄地打量着他。
此次前往渚城,景梵并不想声张,故而乔装改扮得低调了一些。
可他身量颇高,衣着骑装利落简洁,勾勒出宽肩窄腰,行走间更显一双腿修长笔直。
景梵与船家告了别,踏上岸,眸光打量着眼前人来人往、安宁富盛的街巷,一刹那,许多思绪纷涌上来。
这就是他生活过的地方。
景梵负手在街上走着,脑海里闪过沈棠离说的话。
“他虽好好活着,对前尘往事可是忘得干干净净,仙尊可莫要平白招惹他,引他生疑。”
忘得干干净净,那便是,不会记得自己了。
若是他有了新的生活,还愿意和自己回去吗?如果不愿……又要拿他怎么办。
景梵闭了闭眼,不敢再细想下去。
一路顺着长街前行,到了一处高耸古朴的茶楼,景梵迈开长腿跨进去,寻了僻静的角落点了一壶茶。
周围坐着的大都是商户、书生一类,见到景梵如此惊艳的面孔,一个个都悄悄观察起他来。更有甚者大胆问道:“瞧公子一表人材,面容陌生,应当不是渚城本地的吧。”
就见那俊美的男人对着他们淡淡颔首,语调低磁缓慢:“在下是东域人氏,来此地寻亲。”
“寻亲?公子是要寻什么人?”
景梵沉吟道:“拙荆。”
“哦……”那人顿时明白过来,笑道,“莫不是尊夫人回了娘家?公子远道而来,亲自迎接,想来与尊夫人感情笃深。”
景梵把玩着手上的茶杯,修长的指尖点了点桌面,对那人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算作回应。
对方盯着他的面容愣了好一会,直到茶楼二层传来响亮的醒木拍击声,这才转过头。
一时间,所有人都向二楼看去。
只见一摇摇晃晃的碧衫说书人手持抚尺走到桌前,拖长声调:“诸位,今日我们还要说回这三年前的清坞山大战。”
掌声雷动,越来越多的人走入茶楼坐下,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上次正说到紧要处,我们哥几个回去了都没睡着,您这次可一定要说完!”
说书人从店小二那里顺来一碗茶,大口灌入狠狠咽下,神清气爽道:“上回说到,那清虚门与玉逍宫闯入清坞山门,意图夺篡东域域主之位,仙尊大人为守护玉墟殿,被那两个阴险狡诈的魔修打成重伤……”
景梵拎起茶壶,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酽茶,氤氲的雾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他的表情。
“千钧一发之际,清虚门的魔头趁虚而入,正欲宣告天下,自己才是这五域真正的主人……”
茶楼外风铃叮咚作响,有人撩开衣袍下摆,大步走了进来,步履分外轻快。
“可就在这时,风雷激荡,天色诡谲,那天音石竟投射出金色的经文……”
堂前吹起一阵风,将来人玄色的衣袖吹起,织锦的外袍翻动着,向景梵所在的角落飞去。
“在场的魔修皆是一惊,却见天空被惊雷劈开一道裂缝,一个月白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
“云殊华云公子,哟,今日又来茶楼听书了?”堂前响起一道略显突兀的招呼声。
景梵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水溅出来,在虎口处烫出一片红痕。
他抬眸看过去,瞳孔微缩,呼吸倏然变得错乱而急促。
那锦衣华服的青年拂开下摆,就坐在景梵斜前方,漂亮清隽的脸微微侧着,对邻桌与他说话的人笑了笑。
“不知怎的,觉得这故事很有意思,总想把它听完。”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即便没了莲花额印也能看出,分明就是他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人!
景梵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指节攥紧茶杯口,极力克制着自己,这才没有上前。
青年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正看着他,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半支着下巴和认识的人说话。
景梵的眸光落到他那张明暗光影交织的侧脸上,三年未见,他的五官较之从前更加深邃立体,脑后的青丝由一顶莹润的珠玉冠束起,发丝垂下,落在肩颈上。
他加冠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不仅如此,方才在自己面前走过时,那挺拔的腰背,修长的双腿,都在昭示着眼前的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爱掉眼泪的少年。
景梵将茶杯递到唇边,苦涩的浓茶流入喉中,令他神智清醒几分。
说书人的故事还在继续。
“那清坞山的大弟子,竟是个献身卫道的英雄,只见他一手化出七尺长的弓箭,借引天雷直接射杀了清虚门的大魔头!”
附近传来一道打趣声:“七尺长?这位说书先生莫不是在说笑吧,那大弟子怎可能拉得动如此巨大的弓?”
“不过是个茶余饭后听听就罢的故事,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这本就是真的,我族内有一庶生的表弟去了磬苍山,据说在中域修习的时候,每天都要学这些。”
一楼大堂吵了起来。
景梵前方的男人朝向一旁,问:“云公子,你觉得这故事是真的吗?”
云殊华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应当是真的吧。”
那位友人慢吞吞点头,思忖道:“这大弟子为了救清坞山,竟是连命都不要了。他抛下了自己的师尊,可想而知东域域主这些年有多么黯然神伤。”
云殊华勾唇轻笑,喝了一口温水,并不接话。
“据传,那大弟子眉间有淡白色的莲花额印,瞧上去唇红齿白,有仙人之姿。故而这些年来有许多道修争相效仿,在眉间点上一点额印。”
景梵转着空了的瓷杯,忽听见斜前方青年的笑声。
“这与描花钿有什么区别?这些道修未免有点太疯狂了。”
故事听完,众人尚还意犹未尽。
云殊华在桌上搁下一块碎银,拂了拂衣裳下摆,站起身朝茶楼外走。
“云公子,”友人在身后问道,“明日的说书还来听吗?”
云殊华却说:“不来了,我只对这个故事感兴趣。”
厅堂角落里,景梵撂下杯子,缓缓站起身,眸光紧跟云殊华的背影,正打算追上去。
先前搭话的那人瞧见他欲走,便道:“公子这便走了,不再继续坐会儿?”
“不必。”景梵说完,已快步踏出茶楼。
身后不远处几人调笑道:“人家是着急去接自己的夫人,你在这胡乱关心什么。”
出了门,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大街上,道旁几枝玉兰花低垂着挡住行人的视线,散着淡淡的香风。
熙攘的人群中,一道墨色的身影犹为明显。
景梵颇有耐心地跟在云殊华身后不远处,并不上前搭话。
小华……每日的生活是这样的么?
茶楼听书,信步逛街,累了便回家。
他看到云殊华随意走到一处糕点摊贩面前便停了下来,与老板娘有说有笑,不多时,那老板娘便递给他几大包盛着糕点的油纸袋。
云殊华道了谢,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温热的小包,随即转身离开了。
老板娘继续招乎起旁的生意来。
景梵踱步到摊位前,目光流转,落到方才云殊华点的那几样糕点上。
“这位公子,可是要买我这里的点心?”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瞧瞧这些桂花糕、玉兰糕,里面都掺着新鲜的花瓣呢。”
景梵却只想买到云殊华挑中的糕点:“方才那位公子都买了什么?”
“方才那位……”老板娘怔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您说的是云公子吧,他隔几日便要来这里买些新鲜出炉的糕点,您要与他买一样的?”
疑惑间,摊贩前的男人颔首,冷峻的眉梢软化几分,添了几许雾蒙蒙的温柔。
“看来店家与方才那位公子很熟。”
这句话挑起老板娘的攀谈之心,她忽略掉眼前这位客官冷淡的气场,笑道:“云公子可是渚城的红人,又是城主大人的准女婿,渚城上上下下谁不认识云公子呢?”
“有时云公子也会买这些糕点赠给申小姐,不过……这都是申府上的家丁传出来的闲话,公子听听便好。”
景梵听了这话,手指微微一僵,顿在原地。
他面色微沉,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准女婿?”
“是啊,公子您还不知道么,城主大人做主了云公子与申府大小姐的婚事,约莫不久,您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景梵接过老板娘递来的纸包,取出一枚碎银,幽幽一笑,缓声道:“谢谢,那在下就等云公子的喜事了。”
他勾着包裹上的丝线打成的结,向云殊华离开的路走去。
大约过了一条街,景梵在某个不知名小巷墙脚下见到了云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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