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掀帘而入, 先在门旁解下斗篷与腰刀,再用热帕擦了擦手, 才往她那边迈步。
阮寻香抬首, 身子立起几分,似有欣悦:“怎么回得这么早?蒲州那头已经没事了?”
“嗯。”俞中素垂目俯身, 替她拢了拢薄毯, “该说的我已说了,她处置了宋余声, 没真怪你。”
“我可什么都没做。”她小声埋怨,“萧放刀就那么宝贝那个徒弟?我瞧着也没什么非凡之处,哪里像是能领悟无阙的天才?”
俞中素动作一顿:“阮娘,我早同你说过, 别惦记那东西。”
阮寻香合上账簿, 展臂环抱住身侧之人:“我又不会武功,要无阙谱做什么?只是看你这些年甚是辛苦,若是能修内功, 便不用处处谨慎了。不是无阙,别的也可以,你喜欢哪派武功, 我想法子给你弄来,好不好?”
她的声音贴在他的腰腹,一只手勾住他的鞶带,另一只已抚上他的脊背。
他反手捉住那段玉腕:“我若想继续习武,当年就不会离开绝情宗。我现今是镖师,又不是杀手,要那么好的武功作甚。”
他选择离宗,并不仅为阮寻香,更重要原因的是,他认清自己和阮寻香是一类人。他知他虽然勤奋,武学造诣却永远比不上水涟风符,更不要说萧放刀,倘要在绝情宗待下去,他此生都站不到他想要的位置。
是阮寻香给了他离开的契机。
他当然喜欢这个美丽富有且聪明绝顶的女子,但因对彼此秉性太过了解,他们只能是朋友。
阮寻香目色微深,然后埋进他怀里咯咯娇笑起来。
“你不要?”她语调婉媚,一语双关,“过几日我走了,你再要可来不及。”
“……”俞中素把人裹进毛毯,“近日天冷,你要去何处?”
阮寻香觉得没趣,懒懒道:“老头子老当益壮,又添了个儿子,要我回去吃满月酒呢。”
“吃酒?他也不怕你回去把好好的宴席搅得天翻地覆?”
“在俞郎心中,我就是这样粗野凶蛮、不讲道理的女子么?”她嗔道,“我那几个兄弟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恶人,你要不要陪我回去?那样我便放心许多了。”
俞中素摇头:“不行。”
“为什么?镖局离不了你?”
“确有些事,走不开。”
阮寻香眯起眼:“那就不是镖局的事了。莫非趁我不在,你要去找别人?”
俞中素没有说笑之意:“别胡闹。我和你回去作甚?那是你的家事。”
“好没意思。”阮寻香起身,“我要去若柳山庄看看,你去不去?”
“若柳山庄?”
“玉门掌教是个怪人,有家不回,偏要住在敌人山脚之下,他挑若柳山庄,也是为了让萧放刀放心。”她披上外裳,踢开脚炉,“若真是为风符那丫头,倒算个痴情人。我去瞧瞧他在作甚,说不准能抓住什么把柄,往后在萧放刀面前也有话说。”
“……”
“何况他模样甚是养眼,说话又知礼,和你不一样。”
俞中素知她故意刺他,只能叹道:“好,走吧。”
香风阁前的豪丽车驾被许垂露带走,如今停着的这辆气派不如从前,但那匹马却是阮寻香最爱的雪里白,车夫亦是她惯用的那一位。
两人在外时恪守礼教,从无越界之举,莫说耳鬓厮磨,就连共乘一驾也不曾有过。
俞中素牵来自己的马,捋了一把鬃毛,老练地扣鞍合辔。
阮寻香步履款款,由侍女搀扶登上舆车,幕帘轻掀,忽又因那手失力扯拽而重重垂落。
惊变就发生在车帘卷下的一瞬。
女子惨呼自她身边炸开,侍女后脑受袭,猝然倒地,阮寻香惊惶四望,却见车夫那张熟悉的面孔展露出陌生的狞笑,她踉跄欲退,却被对方抓住肩膀,一把提起。
急雨如幕,将疾捷拂掠的残影掩入濛濛烟霭。
“中素,救我——”
他骤然松开缰绳,飞身追去。
……
山路漫长,不比官道易行,中途停歇的次数也比平路更多。旁人的歇息无非是下车透气,周边散步,苍梧则不然,她面对青山时精力旺盛,只要有机会,便要背着医匣四处探寻,像上山拾柴的村民,勤劳朴实极了。
而许垂露也一扫往日惫懒,换了身便宜行走的轻装,跟着苍梧满山乱转。
两人身上沾染了同样的泥土与芳草的味道。
许垂露欲在抵达西雍之前提取“土”、“木”两质,以模拟无阙谱的同尘、生华两卷。出于这个目的,她近来常向苍梧讨教药草之学。对方大多时候并不待在枫城,而是作为走方郎中踏遍山河,一来可积累医案,二来可搜集药方与药材。许垂露正好趁随她寻采药草之际好好琢磨何为“生华”。
依照玄鉴所述,楼玉戈虽然五卷皆通,最常用的却只明炽一卷,所以领教过其他四卷的人并不多,关于无阙的印象,大多数人皆是口传意会,不知细节。碧须子有幸见过生华,所以执着于在竹林中领悟绿意,但仅凭这一点,许垂露毫无头绪。“木”所涉范围太广,不像水火有相对固定的形态,木可指任意一种植物,既能是枝干,也能是花叶,亦或是孢芽……
好在生华此名提供了一点思路,木的核心在生长、蔓延、勃发,只要把握此理,便不会跑得太远。
她这两日提取了几种生机勃勃的冬日植物,可惜它们皆不能构成抽象的“木”。
此外,请教也不是白白请教。她听苍梧抱怨许多药草无法带回,只能摹画其形状或以文字记录,但文字终究不及图样来得直观简明,两者互辅为上,可苍梧岂懂画艺,自己所绘之物也只在当下能看懂,过两日再看便成了一坨奇形怪状的墨团。
许垂露闻言:正中下怀。
因此,两人关系渐密,马车里常常传出快活的欢声笑语。
现下又是她们离队探险的时候,水涟与玄鉴站在马车附近,相视无言。
良久,水涟犹疑开口:“你觉不觉得……”
“觉得。”玄鉴答得笃定。
“?”
那日后,许垂露向水涟解释了饮河剑的去向,她说萧放刀已看出端倪,自己便道出实情,两人决定将它还给周渠,萧放刀也不追究此事。
宗主与他的确没生嫌隙,他打理上下,依旧受到信重,甚至宗主对自己的态度比往常还亲厚些。但他的忧虑一点未少,因为他发现那天开始,宗主与许垂露之间……忽然有了隔阂。
他原以为受到排挤的该是自己,但出现问题的竟是那两人。
许垂露不知怎的开始和苍梧套起近乎,整日黏在一起,比亲姐妹更甚,而宗主不再主动与她说话,只在对方搭话时敷衍几句,显得淡漠又矜持。
这真是诡异极了。
他甚至由衷地想念风符,如果是风符在此,必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至少她能向两人探听究竟发生何事,而自己是男子之身,玄鉴尚且年幼,根本无从开口,也掺和不了。
“她们……这样下去没事吧?”
玄鉴严肃道:“有事。”
水涟不确定道:“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事吗?”
玄鉴点头:“二姐弃武从医,大姐很不高兴。”
“……”
他觉得主要问题不是这个。
第58章 .月下旧事
宗主从不介意弟子修习武道之外的技艺。
风符好钻研毒蛊之术, 水涟所学驳杂,医理、算术、机关、锻造都略有涉猎,许垂露不过是忽而对药草有了兴趣, 宗主岂会因此不悦?
难道是苍梧的问题?不会。这人既得宗主允准与他们同行,必不可能包藏祸心,且她一路没什么反常举动, 医道上也有真本领, 许垂露与她亲近不算坏事。
那就只可能是她们私下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水涟心中默叹。
最初, 他以为宗主不需要许垂露。
或者说,萧放刀不需要任何人。
绝情宗有风符与水涟坐镇, 武学衣钵有玄鉴传承, 作为绝情宗宗主,她不缺能力卓越的下属, 而作为“萧放刀”, 她双亲已逝,师父已故, 至于爱人朋友——
水涟想起了些旧事,目中泛起一丝古怪的苦涩。
前两年也有人怀着爱慕之心接近萧放刀,无论真假,至少是存了敬畏之外的心思, 可惜天真的男儿们对宗主的冷酷全然无知, 就连碰壁都不晓得自己碰的是哪一块铜山铁壁。
唯有他,站在萧放刀身后,潜默地将一切收入眼底。
譬如意气风发的英朗少侠是怎么被萧放刀打出山门, 朱门绣户的锦衣公子是如何被爹娘拎着脖子塞回车轿,千娇百媚的南风馆头牌是怎么抱着铺盖和卖身契来自荐枕席……他被拒之后仍旧痴心不改,还在赤松镇落了户, 每年七夕上元都要放几盏诉满衷肠的孔明灯上来,成为风符练镖的靶子。
水涟曾半开玩笑地问她,这么多狂蜂浪蝶,宗主就没有一个喜欢的?
毕竟能上幽篁山、敢入绝情宗的皆已非泛泛之辈。
萧放刀反问:“他们喜欢的不是我,我又为何要喜欢他们?”
水涟不解。
“东山派少主喜欢的是我的武功,被我打得多了,方知这功夫凶戾狠辣之处,也就不敢妄想了;那侍郎之子喜欢的是我的名头与权势,小小年纪就开始盘算怎么把江湖势力掺入朝野,再长几岁岂不是要造反?若不让他爹娘把他领回去好生管教,往后不知要惹出什么大祸。”
“那孤尘公子呢?他可是抛弃一切来……投奔宗主的。”
萧放刀毫无波动:“他本就不想待在修月楼,拿我当理由,便无人敢骚扰他。”
“……”
水涟挂上虚假的微笑:“那宗主以为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呢?”
“不知道。”萧放刀答得随意,“我娘说她很喜欢我爹,可她还是杀了他。”
“?!”
“喜欢上旁人是一件危险的事。谁想与我在一起,武功最好不弱于我,但也不能强于我,如此可避免杀伤,能过得长久些。”
萧放刀说此话时,宛如一位深谙情|事、透彻老练的风月老手,水涟看她笃定自信的模样,欲言又止,止了之后就再没提过。
宗主平等地漠视每一个追求者,她能看透每个人的不诚之处,然后把他们表达喜爱的举动归到其它门类,遂继续安然地活在“无人爱我,我也谁都不爱”的错觉里。
即便真的有人诚心待她,她也有法子把这人变成对手、朋友、从属……总之不会是恋人。并且双方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她把与人相处当作一场交锋,绝不退让躲避,即便先出手的是对方,她亦能后发制人,稳操胜券。
这正是水涟感到不妙之处——宗主在并不打算放弃许垂露的时候“退”了。
往常,当她与人产生矛盾,必会尽快解决、铲除……或者直接斩断。而现在,她似乎是等对方做出反应,自己则谨慎踯躅起来。
水涟不明白宗主在犹豫什么。
许垂露是个简单的人,她不像风符那样桀骜难驯,也不像自己这样敏感多疑,若想留用,方法多不胜数。
“三哥,我们去教二姐武功吧。”玄鉴忽然扯他袖子。
“?”
水涟:你不会是想通过展示武学的高深精奥吸引许垂露回头吧?
“不妥,行路途中易生变故,习武动静太大,而且……”水涟坚定地拒绝了,“武功学来的确枯燥累人,恐怕及不上苍梧教的那些东西有趣。”
“会吗?”
会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和宗主那样的武痴。
玄鉴稍显沮丧,又问:“那我能和她们一起去吗?”
水涟笑容一僵:“你是担心二姐?”
“有一点。何况,我在此处也没什么事可做。”
水涟心道,那就更不能让你去了,待会儿宗主见你与许垂露皆跟着苍梧跑了,还不得找我麻烦?
“若嫌无聊,我用草编几只蚱蜢给你玩。”他飞身摘了把棕榈叶回来,靠在马旁剥起了叶子。
玄鉴顿了顿,抬头看他:“三哥,你晓得我今年几岁吗?”
“十三。”水涟微微眯眼,“认为玩具只有孩童能玩才是小孩心性,你不会觉得棕编蚱蜢幼稚罢?”
“没有。”玄鉴果然一噎,闷声道,“可我不想要蚱蜢,我想玩环蛇。”
水涟蹙眉:“环蛇要编许久,你愿等也是可以的。”
“自然愿意。”她十分乖巧。
“好罢,想不到你竟喜欢这种东西。”
“因为它和三哥很像。”
水涟后牙一酸。
少女并不总是天真无邪的,尤其是宗主教出来的小徒弟。
……
凉风习习,天幕如墨。
走了三日山路,车队终于抵达山下小镇——醴城。
这镇子完全不及蒲州繁华,能找到个可供歇脚的客栈已经不易,但醴城乃水陆贯通的一处要道,帆樯如云,车马辐辏,客栈内多的是风尘仆仆的外客。
许垂露想一行弟子有百余人之众,虽然大多数隐匿在暗处,但夜里应也是要住店休息的,这客栈不大,她们再各占一屋,实在浪费。
所以她已做好了与萧放刀同屋的准备。
结果到了廊道,堂倌把她引入了萧放刀隔壁的屋子。
“?”
“客官有何吩咐?”
她见萧放刀关门入屋的背影格外冷漠,终于觉察出一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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