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借我一下,多谢。”
她从堂倌手里接过烛台,屈指敲响了隔壁屋门。
一道劲风扑灭烛火,门应声而开。
一看就是被蕴藏内力的一掌呼开的。
萧放刀刚刚进屋,才脱去外袍,只着一件单薄的窄袖交领,在轻曳的昏黄火光下回头看她。
“那个……你是不是旧疾发作了?”许垂露自觉猜测无错,开门见山道。
“什么?”她眉头一皱。
随苍梧学习了几日,她也被白英菖蒲熏出几分医者的脾性,语重心长道:“就是闭关时就有的那个,虽然我不大清楚病因,但你若身体抱恙万万不要讳疾忌医,至少……”
“你以为我患病了?”
“……?”
许垂露发现扇形图好像没有出现表示痛苦的红色,只有一片缓慢增长的恼怒,顿时明白自己的判断恐怕有误。
“啊,也不是。”
萧放刀听她颠三倒四地胡扯,只觉更堵:“还有事?”
许垂露想了想,道:“你好像心情不大好,是因为我赖着不走吗?”
“……”
居然默认了!有被打击到!
她思来想去也未觉自己何处得罪了这尊大佛,那天的讨论明明是态度温和的据理力争,萧放刀当时都没说什么,不至于要秋后算账吧?
“你和苍梧都聊了些什么?”她忽然另起话题。
许垂露一惊:原来如此!
苍梧毕竟不是绝情宗的人,她们山中乱跑时不在萧放刀视线之内,若要说些隐秘也无人知晓。怪不得她有此盘诘。
她忙道:“我没有提过你和绝情宗的事,大多时候都是她说我听,我绝对守口如瓶。”
“所以,她教了你不少东西?”
“除了简单的药草知识外……就是一些江湖传闻,离奇又没谱的事,听着有趣,但很难当真。”
萧放刀闭上双眼。
不知为何,许垂露竟从这短暂的沉默里品出些许矜持怕臊的意味。
她见对方蓦地转身走到户牖前,任稀淡的月华投照她的面庞,在舒展的眼睫、挺立的鼻骨下刻出幽暗的阴影。
“你不是说,要慢慢知晓我从前所为的恶事么?”
“……是啊。”
萧放刀侧过头:“但你似乎不打算问我。”
等等,她是说——
许垂露好像知道她犯的哪门子病了,遂及时补救道:“没有,我现在就很想问。”
“想知道哪一桩?”
她望了眼窗外的皎皎月光,只觉胸中罪恶难消,如此良辰美景,她却要自发去听魔头杀人的鬼故事。
“就……你第一次杀人?”
……
香风阁的暖香被血气与药味取代。
阮寻香挽起袖子,双手颤抖着为俞中素上药。她脸色苍白,额上汗意涔涔,虽未负伤,却受了不小的惊吓。
“那人身份,你可有眉目?”俞中素的声音沙哑而冷静。
“不知道。”她抖索地轻抚他右肩寸长的狰狞伤口,低低垂泣,“我的仇家太多,不知是哪个做的,对不住……”
“无事。”他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扯回衣领,穿上外裳,“时辰太晚,我先回了。鹤州之行我无法护送,你多找几位高手,自己小心些。”
“……好。”
俞中素挎刀而出。
他背影渐远,阮寻香仍立在他方才所坐之地,面上忧惧与柔弱于一瞬淡去,目光幽沉如潭。
一人从漏窗越进,无声落在薄软的浪纹织皮上。
“阮姑娘,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阮寻香冷笑,“等你家主子事成之后再说这话吧。”
男子客气一揖:“总之,我代主人多谢姑娘相助。”
“你不该伤他。”
“姑娘不想知道答案吗?虽然主人未说这次的结果是否可以透露,但我想你有权知道。”
阮寻香语气不耐:“什么?”
男子隐匿在烛火照亮的范围之外,但声音中的笑意清晰可闻。
“关于,俞镖头究竟有没有被废去武功。”
阮寻香怒而回头,髻上翠珠流苏晃荡数下,随着她的呼吸陡然滑落。
她紧紧盯着那人:“你以为,你会比我清楚?”
五年前离开绝情宗后,她曾多番试探俞中素的武功,那时她就已经得出结论,无论他有没有内力,只要自己遇险,他都会舍命相护。
有所隐藏又如何?
仅这一点,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应该是个回忆杀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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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搞定小许这件事——
萧放刀:这很难办。
水涟:这很简单。
许垂露,危。
第59章 .番外:《放刀》(上)
萧幸是个屠夫。
他有高大魁伟的身材, 轩昂英俊的相貌,他还有一家门店、七八个刀手,以及一把削铁如泥、斫骨无声的屠刀和一身拔山盖世、撼天动地的武艺。
而这些都不是他最幸运之处。
最令人欣羡的是, 他有一位出身名门、美貌智慧且深爱他的妻子。
她叫梁不近——不近人情的不近。
梁家坐镇乌啼城,家主梁楷持一柄秋江剑荡除陀川马贼,得侠名远扬。梁不近身为梁家大小姐, 武功胆魄皆不输其父, 及笄之年承继这把名剑后, 一剑诛杀对自己出言轻薄的朔雷帮主,并取字“不近”。江湖人都知晓这矜贵傲慢的梁家少主已存不嫁之心, 对男子的一切亲昵谄狎都不屑一顾——但例外总是容易在意外中产生。
癸卯年三月, “醉红剑”吴山翠邀梁不近在双燕峰一战。
他斩下一枝怒放的桃花,任琼片飘飞, 说, 我们应该成为一对侠侣。
她道,你要当摧花之人, 我却想做摧人之花。
她铮然拔剑。
秋意煞春,秋江断魂。
吴山翠只是遗憾地笑。
他想要留下梁不近,如果不能留下她的人,就得留下她的命。
这是一场恶战。
梁不近快要败了, 她知自己可以死, 却不能败。因为她太清楚败者的命运,尤其是一个落败的女子——
她用自毁的法子向他攻去。
终于,吴山翠猝然倒在双燕峰的遍地落英中, 用温热的鲜血为这场惨烈的求亲增色。
梁不近意识涣散,她看到笼罩在对方身上的死亡的阴云也开始往她头顶蔓延。
但那不是阴云,而是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蹲下身子, 用袖口细致地拂拭秋江剑身,然后收剑回鞘,将梁不近背起。
“梁姑娘,我叫萧幸,是来帮你的。”
“你要帮我,方才为何不出手?”
“若我插手战局,你或许会感激我,但一定不会嫁给我。”
“哦?那么你做什么我才会嫁给你?”
“不知道。我不知什么能让你开心,但我不会做令你不悦的事。”
梁不近伏在他背上,听到自己的秋江剑与对方的环首刀撞出清越回鸣。
他为她藏刀,又替她拭剑。
他不会掩去她的锋芒。
这便是她芳心暗动的秘密。
萧幸是个无根无蒂的刀客,他的亲人、朋友、倚靠都是这把刀。他爱刀如命,认为它早已与自己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他对梁不近的表白亦是:“你很像它——我的刀。”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特别的形容。
直到她厌倦杀戮与纷争,熔毁秋江剑,离开乌啼城,与萧幸一同隐居陶县。
他们约定不再动用武功,不再涉足恩怨,不再为胜欲、家族、名利而战,只作为梁不近和萧幸而活。
她过上了自己希冀的日子,平庸而安宁,琐碎而充实。
萧幸也如她所愿扔弃了那把无名的环首刀。
他从来不给他的刀取名。
“取名?它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不需要名字。”萧幸略有腼腆地答。
可是,他选择当一个屠夫。
梁不近曾经以为他选择这个行当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但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她终于明白,他根本离不开刀。
无论是否在屠宰场,无论是否需要用刀,无论夜寐昼醒、行止坐卧——
他永远带着那把厚重锋利的屠刀。
除了这件事,他的确做到了“不让梁不近有任何不悦”。
“它只是刀,就像你我的衣衫,女子的珠翠,我习惯了它,为什么你会如此在意?”
“因为你依恋它更甚于我。”
他惊讶而哀伤:“不是的。”
梁不近也难以相信,有朝一日她会因一件死物妒心大盛,这实在太滑稽,太屈辱了。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狂乱的臆想。
刀光像一位妖异的鬼魅,无时无刻不用它华彩绚烂的幽波摄取萧幸的魂魄,摧毁梁不近的理智。
饮食时,她觉得刀柄的晃颤与萧幸咀嚼的频率一致;休憩时,她看到他即便闭着眼也会下意识地抚摸刀鞘,刀体的弯弧恰好贴合他的掌心,天造地设,相得益彰;甚至在床笫间,她都会暗暗计较他对刀的摩挲与对自己的柔抚究竟何者更温情。
他是个天生的刀客,能与任何一把刀契合,也能迅速领悟任意一种刀法,而他从不因这种天赋自傲,只以一种温顺谦和的姿态伴侍在她左右。
她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
她知道,半生漂泊令萧幸习惯了它的存在,她不能拔除它,却可以用别的东西取而代之。
这激起她的好胜之心。
梁不近倾偎在丈夫怀中,用宣战般的语气道:“我们可以要一个孩子。”
这令萧幸受宠若惊。
他从未奢求她会给自己诞下后代,她如此孤迥,孩子于她而言不过是附赘悬疣。而她竟愿意为自己做出牺牲——他被圈在茫然的喜悦里,只觉热血沸腾,无以为报。
有孕之后,梁不近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更多眷注,萧幸也变得更忙碌、更疲惫、更不愿卸下他的刀。
她的目光由柔情变为哀婉,一个黑惨的夜晚,她近乎卑弱地恳求道:“你不能为我放下刀么?我不想看见它。”
实际上,昏暗的屋内,它隐没在阴影中,几乎不能为人眼所见,可她就是能觉察到它的存在。
“我……可是,为什么?我需要它。”面对妻子的请求,他感到惶然无措。
“因为我舍弃了秋江剑!”她怒道,“你也应当放下过去的一切,包括这把刀!”
他讷然摇头:“不近,它不是原来的那一把……”
“它是。”梁不近阴鸷地盯着他,“它就寄宿在你身上,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萧幸避开了她的诘问,只低声道:“我去打些热水,你好好休息。”
梁不近此刻才明白,自己既然厌恶男子,又为何会喜欢上萧幸。
比起人,他更像是刀的祭品,他可以轻易地随她远离江湖,是因为他对人世种种没有分毫留恋,他是刀客,也是屠夫,杀人与宰杀牲畜并无分别,但离开了刀,他便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他根本不知道人应当怎么活。
他不爱她,只是将她视作同类,才如此亲近。
梁不近忆起他们初见的那一日,他为她拭剑时的神情温柔似水,几乎能将人溺毙。
但这份温柔不是给她的。
如果她一直是梁家大小姐,如果她从未思考自己真正的归处,一把天生的刀和一柄被冶炼、鼓铸、规训的剑,也许可以各取所需、琴瑟和鸣。
不被理解、也不可能被理解的痛苦使她性情怨郁,阴晴不定。
她时常听到邻人的劝导——
“哎呀,梁娘子是有些……不过女人怀孕后都是这样,你得多担待着些。”
“是呢,萧屠,别担心,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萧幸对她的变化感到愧疚,他开始向旁人请教讨好媳妇的办法,梁不近的屋子堆满了花草、香囊、脂粉、首饰。
她却一点笑意也不曾施舍给他。
隆冬,大寒,也是她临盆之日。
而除夕将近,肉品供不应求,萧幸在屠场亦无法抽身。他得到消息狂奔回家时,手里还持着那把刚从猪肠里拔出的刀。
婴儿哭声震天,他小手小脚地靠近虚弱的梁不近,神情在束手无策的迷惘和欢欣若狂的兴奋间来回变幻。
“刀上血气太重,吓着孩子了……”
“啊,哦、哦。”
他把刀扔在盛着热水的铜盆旁边,从梁不近手中接过那个柔软如初放芽苞的生命。
她的目光恍惚了一瞬。
因为萧幸的双臂被婴儿占据,他的双瞳也被初为人父的惊奇填满。这一刻,他真的放下了他的刀。
“我们叫她‘放刀’,好不好?”
她的声音令他从喜悦中清醒。
萧幸看着榻上憔悴的妻子,几欲落泪:“我……不近,辛苦你了。”
“叫她‘放刀’,好不好?”
她执拗地重复道。
萧幸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孩子可以重塑他生命的意义。
可是……
他总是对未知和崭新的东西感到恐慌。与往常一样,当他茫然时,便会去寻找那个永远坚固、冰冷、沉默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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