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犹豫片刻,妥协叹道:“唉,好吧好吧。”
“这是什么意思?与我们一同用饭,还委屈了苍大夫不成?”
苍梧耷着眼皮:“要是进去了,萧放刀不得盘问我?”
水涟了然一笑:“原来是欺软怕硬。”
“啧,快去吧。”她搡他一把,抬步踏入那间满溢饭菜热香的屋子。
众人果然对苍梧的到访大感诧异。
她摘下斗笠,目光一扫,自觉走向那空位,见其上躺了只畜生也不在意,拎起解语放在自己大腿上,格外熟稔地揉了两把,可惜解语不喜她身上药味,还没在她怀里蹲热就溜去一边兀自舔毛了。
许垂露注意到苍梧头发稍乱,身上衣裳也有破损,像是刚与人交手过,但她不能确定,便仍以寻常口吻问道:“苍梧,你怎么来了?”
“来讨口饭吃。”
“你没去苍家年饭?”
苍梧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几道抓痕:“我就是刚从家宴回来的,你瞧这是能吃饭的样子么?”
“你们……”
“饭没吃两口就开始大声叫骂,吵得兴起,就把桌子掀了。”
许垂露目瞪口呆。
苍家世代行医,子弟性情应多耐心温和,依旁人所述,苍茗这位家主亦是端庄持重,怎么可能任由亲人互相打骂?连苍梧这种性子都受到殃及,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他们不顾体面也要争执的事?但此为苍梧家事,她亦不好贸然相询。
萧放刀目光微转,哂笑道:“是两位阁主到访,惹苍茗不快了吧。”
苍梧未料她这么快就猜出缘由,也没了再遮掩的兴致——青戊与苍家那些龃龉在江湖上早就人尽皆知了。
“是,杜家姐妹毕竟是家主的亲闺女,分家之后,平日里虽不见面,但每年这时候青戊阁总要派人送些礼物聊表孝心,今年既在西雍相聚,她们便亲自来了。而且,何成则死后,武林盟中恐要生变,两家也存了暂摒前嫌、共谋将来之心。”
“这不是很好?岂会闹成这样?”
苍梧无奈摇头:“当年她们为杜元冬之死争执不休,大姐觉得姐夫一生糊涂,不能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两个女儿却认为青戊当与其它门派一样,早日拥何成则当新任盟主以抗绝情宗。其实这不仅关乎杜元冬的生死,更是两方观念之差引出的轩然大波。”
苍茗恪守医者本心,绝不会将胡乱断定一人生死只为实现自身权欲,何况此人还是他的夫婿。太川之事仅萧放刀一面之词,未见尸骨,她不会轻信有生药在身的青戊阁主会死在萧放刀手中。而杜含容却道抢得无阙谱者心身俱已不同于常人,不可以常理推断,即便杜元冬侥幸逃生,也未必能残喘至今,他下落不明,便该由她们继承阁主之位。五派掌门遇害,消息一出,各派皆有对策,青戊阁若慢人一步便会落到不利处境。
杜含秀则更加直接:母亲,你难道要旁人嘲笑我派因只有女儿当家便优柔寡断、懦弱可欺么?
苍茗当然知晓对于“壮大青戊”而言,这场变乱也意味着机会。此前,杜元冬医术高明,却醉心钻研长生术,于阁中事务并不关心,只放手让妻子施为。她打理上下琐事,青戊弟子对她虽然敬畏,却因其挂念母家、常回枫城探望,私下有不少微词。她始终以为,青戊凭医术立名,谋的是济世之道,倘若因权衡利弊之需模糊生死真相,将来未必不会因更大的利益罔顾人命。
然而名正言顺的青戊阁主是杜含容,苍茗亦不想内耗下去,遂携同有此念的弟子返回枫城,另立门户,与青戊阁撇清关系。
此后数年,青戊阁在杜含容用心经营之下由五派最弱者变为可与竹风并论的正道砥柱,苍家在枫城虽无其风头之盛,却因侠仁之心深受爱戴。
听到这里,许垂露大致明白这两家为何王不见王了。
彼时祝好——应当说苍苎仅是逾期未归,苍茗便派苍梧出来寻人。苍梧查其死因,确认无疑后便直接动手,并无犹豫,倘若换作青戊阁的人来办,也许会对云霁口中的“有价值的秘密”感兴趣,暂且饶他一命,毕竟苍苎只是个愚钝不堪用的普通弟子,为他报仇并没有那么重要。正因苍茗对自家弟子爱护有加,门中氛围想来亦是轻松融洽,才能养出这么多傻白……总之是秉性不算坏的人。
萧放刀知自己一次开罪了这两派,故身体抱恙也不请名医,以她的警惕防备,路上苍梧请求随行时她却没有拒绝,想来也是料定只要绝情宗的身份不败露,苍梧绝不会对他们不利吧。
“是旧事重提,才起了冲突?”许垂露道。
水涟取了碗筷回来,苍梧连扒了几口饭菜,又吞了半壶热酒,这才脸色稍缓:“旧账都翻烂了,哪有什么吵头?这事要说,还是跟敛意——尤其是何至幽有关。”
“什么?”
“杜家姐妹邀请大姐回青戊阁,一同拥立下一位盟主……”苍梧打了个嗝,“就是何至幽。”
许垂露怔了怔:“她要当盟主?”
“何成则才殁,何家出了两任盟主,现已‘后继无人’,各派都蠢蠢欲动,竹风与敛意联姻,左书笈便是最有可能登临盟主之位的人,倘他在招亲中一举夺魁,入赘何家便是‘珠联璧合’,他要再进一步,想必两派都不会反对。”
许垂露心中一惊,不由看向玄鉴。
苍梧所说或许是竹风派的打算,却绝不是何至幽的想法。
“青戊阁自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们想要的是两派相争,而非夫妻同心。”
“可是,青戊支持又有何用?一切不都要二小姐有意才行?”
苍梧叹道:“问题就在这里,大姐本无意掺和这些争端,但杜含秀觉得她是认为青戊没有胜算才不屑谈论,便说她们与何至幽早有交易,大姐详问才知,杜含秀曾把阁中一些秘药赠给何至幽。”
“秘药?”
“对,尽管两人再三解释这些毒物于人无甚损伤,更不会致命,但大姐憎恶此种把本门精研药方作孩童玩物讨好旁人的行径,于是动了真怒,要轰她们出去。”
“……”
这闹剧看似荒诞,苍梧必也略过了一些细节,但仍透露出不少信息。
疑云压顶,许垂露本想宽慰几句,对方却因吃到了满意的食物恢复愉悦之色。
“还是……嗝,不管她们了,无论是竹风还是青戊,想要把持住这位二小姐都不是易事,对吧?玄鉴。”苍梧对身边发愣的玄鉴眨了眨眼。
“嗯。”
玄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她知道,听过苍梧这番陈述的人一定不会和她抱有相同的想法。他们或会厌恶敛意的权势滔天、青戊的利欲熏心,或会敬佩苍茗的断腕豪举、两位阁主的深谋远虑……
可是她只确认了一件事。
何至幽的确是个可怜的人。
这并不因其身份、能力、性情,甚至她自己的想法而改变,倘因对方高贵、强大乃至邪恶便心安理得地将其放在不值得同情的位置上,岂非也是一种自我麻痹、自欺欺人的傲慢?
……
晚宴过后,众人散去,这场团圆饭勉强算得上宾主尽欢,但萧放刀肯定不是尽欢者之一。
虽然她平日里也少有好脸,但今日许垂露明显感觉到她情绪有异。
“苍梧的话,是不是让你想到了什么?”
萧放刀果然点头:“是,我要去见何至幽。”
这话的意思是她要一人前往。
许垂露也没多问,只道:“什么时候?”
“明日。”萧放刀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会尽快回来。”
许垂露面上一热:其实还没有如胶似漆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呢。
“好。”
……
大年初一的清晨,许垂露在爆竹声里猝然转醒,下意识就要抱怨几句,而她一偏头便见身旁床榻空空,萧放刀应是一早就出门了。
她抱紧被子,已将昨夜那个体贴大度的“好”字抛诸脑后。
——好可恶啊这个女人居然新年第一天就让她独守空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所以是小剧场,就是因为它不会出现在正文里(
不过我当时为什么要写这个小剧场!太羞耻了!
第114章 .趁人之危
遭到暗中辱骂的萧放刀如今的确在做一件恶事。
她的手扼住了一段纤细无力的脖颈, 她太清楚以何种力道会令人痛苦、窒息然后死亡,她也知道功力深浅对其反应和坚持时长的影响,所以她必须用更谨慎的态度的缓缓施力, 以免太过轻易地捏死了这位比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还要孱弱的二小姐。
“萧、萧宗主!二小姐从没做过对您不利的事!您若伤了她,必也无法活着走出致虚楼……”
尤彰急得满头大汗,他从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事, 萧放刀居然孤身一人闯入致虚楼, 上来便要掐死他的主人。这魔头行事癫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她杀了何至幽的父亲与叔父, 就算要生气,也该是二小姐对这不世之仇怀有恨意, 怎么轮得到这个几次三番受她恩惠的罪魁祸首?
更诡异的是, 二小姐居然示意他不要妄动,更不许出手相救。
一阵目眩之后, 他几不能立, 他不知道这两人究竟谁死谁活,但无论结果如何, 他肯定是要死了。
“……”
何至幽的喉管根本发不出声音,萧放刀也不想听到多余的声响——尤彰的哀嚎已经足够聒噪。
窒息与恐惧一样,应当在寂静中发生。
可是这双眼睛依旧能够透露出其主的情绪,那既非畏葸也非怨尤, 而是一股跃动在泪光之上的羡艳。这加重了萧放刀的厌恶, 她未带许垂露过来,便是想用最快的办法得到答案,但从何至幽的反应来看, 她不属于能被疼痛击溃的类型。
经她摧折的少女终于连注视都无法维系,何至幽双目失焦,呈半阖之态, 假面因泪水重刷和面肌耸动已摇摇欲坠,幸而,它于即将滑落的一瞬被萧放刀接入手中,这副精巧的仙鹤噙兰金面幸运地避开了陨灭的命运。
“咳、咳咳咳……”
“二小姐!”
尤彰急忙蹲下帮她抚背顺气,何至幽攒紧双袖,颤抖不止。
萧放刀眯眼端详这副假面,再次望向何至幽:“腿是真的,脸是假的。”
尤彰刚要开口,何至幽却对他摇头,他只好愤然保持缄默。
“让他出去。”
萧放刀用假面上的喙尖指了指尤彰,再次提出了更无理的要求。
“你——”他怒而起身。
何至幽按住胸口,低声道:“尤大哥,请你暂且离开,也莫要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
尤彰的背影消失于致虚楼门前,关门声里,萧放刀不由发出一声赞叹:“真是个好说话的孩子。”
何至幽低头整理领口与衣袖,事毕后才抬头道:“萧宗主,可否将面具还我?”
“不可以。”萧放刀将假面掩在身后,“你不需要这种东西,为什么总是多此一举?”
何至幽没有回答,她保持着谦谨的晚辈姿态,诚恳道:“您此次前来,是有事相询么?”
“这也是多此一问。”萧放刀笑了,“若不是担心与我交谈时暴露什么,何必怕有旁人靠近呢?”
何至幽平静道:“我只是不希望您的到访遭到误解,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萧放刀在桌前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那叠垒起的书册,轻轻颔首:“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这人坐下时给人的压迫感比她站立时更甚,何至幽缓慢而谨慎地品味着这股威压:“那么,萧宗主究竟想知道什么?”
萧放刀的视线从书卷与散落的骨牌上移开,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杜含秀给你的东西,你用在了何处?”
何至幽微微一愣,用眨眼掩饰又像是装出了几分错愕:“杜阁主的……您是说那些毒药?我确有钻研医毒之道的喜好,那次也是我对玄鉴姑娘冒犯在先,可我无意伤害她,除此之外也不曾、更不会对绝情宗的人施害,您怀疑我把它们用在哪里?”
萧放刀眯起了眼:“当真?你没想过用它来控制玄鉴?”
何至幽凛然道:“她是我的朋友。”
萧放刀挑了挑眉,像是暂且相信了她的说辞:“好吧。何盟主的尸骨找到了么?”
杀人凶手关心死者的尸骨,确实显得图谋不轨。
但何至幽仍旧维持了那份礼貌:“不曾。二叔既是主动跳崖,便不想让我们在此事上多费心力。何况,盼天原下乃万丈深渊,即便要派人搜找,也许时日筹备。萧宗主关心这个,是怕二叔死得不够彻底?”
萧放刀微笑:“应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死活。”
“我不明白。”何至幽耿直道。
“何成则身死一事自然无可争议。”萧放刀缓缓道,“但他为何不愿把尸骨留给敛意?我想不可一世的何盟主还不至于如此痛恨自己。究竟是死前发疯,还是害怕旁人从他的尸体中验出什么对敛意、对何家不利的东西?”
得意忽而发出咯吱一响,年老失修的木质器具经常迸出这类声音,但这道锐响比往常都要刺耳,它适时地掩盖了何至幽一次失常的呼吸。
“我方才说错了,其实你从不做多余的事。”萧放刀举起那副假面,透过其眼眶轮廓去看何至幽,“就譬如这个,它雕工精巧,举世无双,但精巧的不仅是外面,还有里面——鼻骨缝隙下的凹槽可以开合,难道二小姐有什么东西要常常贮于其中?”
何至幽盯着假面之后鹰隼般的眼睛,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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