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发芽土豆削块,每块留几个芽眼,挖坑埋进土里。
春天是种土豆的好时候。
只要几场春雨,它们就能抽长出青翠叶子,开出淡紫小花。
好像现在的孟河泽,灰头土脸发白日梦。
但只要借他一阵东风,必能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宋师兄,我错了,你别生气。”孟河泽坐在轮椅上,看着宋潜机亲自拿铲子填土,更觉愧疚:
“等我伤好了,我替师兄种地!”
宋潜机一惊。
我本好心安慰你,你居然肖想我的地?
我就这一块巴掌大的菜园,被你种了,我种什么?!
“回医馆养伤吧。”宋潜机微笑,真诚劝退,“伤好之前,别来我这儿了。”
孟河泽感动地连连点头。
宋潜机忘了这小子有红玉佛珠傍身,虽不如“不死泉”效用霸道,但也是一件护主增愈的上等法器。
加上孟河泽底子硬,短短两天,便带着一群外门弟子,活蹦乱跳地卷土重来。
“宋师兄,登闻雅会的消息今天在执事堂宣布了。”周小芸献宝般捧出一张纸,“我们给你抄了一份。大会规则全都在这儿,一字不差,一字不少!”
宋潜机正在给地里土豆浇水。虽然这张纸对他没用,他还是双手接过,道了谢。
前些天已有风声从内门传出。当大会消息正式公布,仍在外门引起巨大轰动。
修真界十年一度的盛会,这一届轮到华微宗做东。
东道主的外门弟子也能报名参与。就算不参赛,全程做普通观众,亦足够大开眼界,回味余生。
孟河泽神采飞扬,丝毫不见受伤痕迹,只能看出他个头蹿高些许,体魄更显结实:
“一共四大项,琴、棋、书画、表演赛。我仔细看过,我们报表演赛最好。宋师兄,我去替你报名吧。”
宋潜机:“我报书画。”
孟河泽大惊:“不行!”
“我上山之前,也喜欢在家里画几笔花鸟鱼虫。”周小芸委婉劝阻:“但此书画,非彼书画。报名这项的,大多是青崖书院的书生,平日专修画符,力透纸背,我们这种业余爱好者,画不过人家。”
孟河泽接着劝:“还有琴、棋两项,表面是弹琴、下棋,其实考验天音术、阵法和推演,报名的多是仙音门、紫云观修士,我们也不行。”
登闻,登高山而闻名于天下。
雅会,不论是真的意趣高雅,还是附庸风雅,总之有诸多讲究,不能像比武打擂一样血肉横飞。
分明可以直接比天音术、比阵法造诣、比画制符箓,但他们偏偏要比奏乐、比下棋、比书画。
唯一留给武修们施展身手的表演赛,也要打得赏心悦目,才叫“表演”。
宋潜机能理解。如果那些名门世家弟子,也要为一件法器、一块封地,打得头破血流出生入死,那跟他们这些散修泥腿子有什么区别?
“没事。我就报书画。”
无论是弹完一整首曲子,还是下完一整盘棋,都太慢、太麻烦。只有书画的规则最简单,可以随便写两笔。
孟河泽忧心忡忡:“你会画符箓吗?”
宋潜机:“会一点。”
他散修出身,术法学得零散,什么都会点。
只是这种闲情雅致的聚会,跟他上辈子半点不沾边。
他总是在逃命、赶路、求活、战斗,从不肯停下,也不能停下。
宋潜机想,陈红烛只说,要我留到登闻大会结束。
但我偏不使剑,虚云他们也不能拿我如何。
他们都怕冼剑尘。
宋潜机不怕。因为直到上辈子他亡命雪原,冼剑尘也没有丝毫消息传出,不知死活。
谁让“救世主”卫真钰才是天道亲儿子。
剑神给他开好金手指,就该功成身退,不能抢他风头。
其实不止冼剑尘。
宋潜机还在底层奋斗时,修真界有“一仙一鬼,一圣一神”的说法,指“琴仙、棋鬼、书圣,剑神”四位化神境强者。
这四位绝世大佬,只因“投缘”二字,就将毕生所学传授给救世主,且不图回报。
留下传承后,他们有的寿终正寝,有的因病陨落,有的隐居避世……
再后来,轮到年轻一辈百花齐放。
“邪道之主”孟争先兴风作浪,“百战不死“宋潜机号令群雄。
经过短暂辉煌,也如流星坠地。
大浪淘沙,救世主卫真钰姗姗来迟,挽大厦于将倾,尽得天下人心。
宋潜机死后看光阴长河碎片,根据细节推定,卫真钰最多比他小几岁,应是同辈。
但此人如此好运,前期怎会寂寂无名。
重生后释然了,孟争先都能原名孟河泽,卫真钰或许也改过名字。
很可能他披了马甲,前期走闷声发大财路线,后期才能猛然爆发,横空出世。
登闻雅会,有许多上辈子想杀他,或被他杀过的人,即将再次登场。
宋潜机都不想见。
他只想远远看一眼,那位天道宠儿、气运之子。
卫真钰,会来吗?
第16章 你害怕吗
宋潜机想见卫真钰,并非怀抱某种恶意,只是好奇。
他刚死的时候确实嫉妒过对方,但在小黑屋里躺平看戏那么久,仙都不想修了,哪还犯得着嫉妒别人好运。
气运二字,变化莫测。
出身名门望族的修士,祖上积德多、洞府风水好,更有附属国或封地。
若能庇护一方风调雨顺,教万千凡人供奉他们的金身塑像,香火越盛,气运越好,则仙途越顺,良性循环。
普通修士既没有宝地灵器护持,祖上也没出过飞升大能,凡间更无人供奉,只能靠“多行善事,积累福报”自我安慰。
还有条剑走偏锋的路,以术法掠夺他人气运,赌的是欺天瞒地,稍有不慎,必遭反噬。
宋潜机从没在这方面动过心思。
但他曾经见识过一门紫云观道术,名为“望气术”。
宋潜机晋升化神后,各派前来拜贺。
紫云观主当众展示望气术,看别人尽是五色交织,云蒸霞蔚,可推算此人因何发迹,说得头头是道。
看他时只见一片化不开的浓重黑烟,兼滚滚腥风,差点刺瞎双眼。
又不敢说宋潜机的不是,只能说“望气百年,未见此景。因何成事,不得其解。”
意思是没见过像他运气这么差的人,不得半点天道眷顾。
奇就奇在,这人竟活到今日,还能有如此成就。
宋潜机从此凶名更盛。
修真界普遍认为他“无德”,命硬心狠,阎王不收。
不管背后如何说,表面愈发敬他畏他。
宋潜机想,若卫真钰满身金光,明亮如日,落在会“望气术”的修士眼中,无异于孩童抱金过市,难免遭人觊觎,或被人设法掠夺。
卫真钰必然身怀秘术,可遮掩气运,和光同尘,才能闷声发财。
所以这次登闻雅会,各派声名显赫的天才他不看,只找默默无闻的卫姓小弟子。
“宋师兄,你在想什么?”孟河泽打断他思绪。
“没什么。”宋潜机摇头。
孟河泽以为他在担心登闻大会:“我去给你买笔墨纸砚,方便你练习书画。”
“不用。”宋潜机浇完地,收了水壶,“我想买点种子。”
“种子?”孟河泽不解,“哪一种灵植种子?”
“不用灵植,要普通种子。”宋潜机不挑食,“菜苗也可以。”
周小芸忽道:“那容易,外门大灶堂就有!”
还未辟谷的外门弟子,平时在大灶吃饭,吃不到灵植灵米灵兽肉,米面时蔬管够。
“我们这就去灵石矿打工,下工正好路过大灶,给你带来。”孟河泽起身告辞。
宋潜机点头道谢。
土豆新发的嫩芽沾着晶莹水光,蕴含饱满生机,躲藏在泥土里。
这是宋潜机第一次种出东西。
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有些新奇,有些欢喜。
因为身怀生机最强的至宝“不死泉”,他对生命的感知也变得敏锐。
不只是人和活物,而是一切有生机的东西。
比如他能感觉到,一片叶子什么时候从枝头掉落,叶底一朵桃花什么时候由盛转败。
说不定,自己真有种地天赋。
万丈高楼平地起,总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农庄!
种子和菜苗的问题解决后,宋潜机为了改善院墙内采光,将院门前桃树移栽到三丈远外。
门前土地被他仔细翻动清理,朱漆门两侧都扎起竹篱笆,开辟出两块新菜园。
他干活时候很认真,用铲子翻土这种无聊粗活,也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好像在做全世界最有趣、最重要的事。
宋潜机爽了。
盯他的人快崩溃了。
“报!宋潜机买种买苗,好像要种地!”
“报!宋潜机真的开始挑水耕地了!”
“报!宋潜机今天种茄子、小葱、蒜苗……”
“报!宋潜机打算给门前种花……”
“滚滚滚,别报了!”
赵虞平怒而甩袖。桌上茶盏崩落,碎片飞溅。
他站在满地碎片中跺脚:“这兔崽子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没时间玩乐,甚至不舍得睡觉,每天恨不得挤出四十个时辰修炼的炼气期杂鱼。
忽然有一天跑去种地了,而且自从他开始种地,再也不修炼了。
赵虞平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宋潜机这般反常,是在憋一个狠招大招。
就像一柄剑悬在头顶,猜不出对方计划,令他焦虑不安:
“青崖书院和仙音门的人,什么时候才到?夜长梦多,派人催催。”
陈红烛也不舒服。
她自告奋勇盯着宋潜机,不是为了听对方每天如何插秧、如何浇水的。
陈红烛买通了“宋院”周围二十户外门寝舍的弟子,给他们留下灵石和传信纸鹤,附送声色俱厉的威胁:
“如果宋潜机有什么动静,你们没及时发现,没报给我,就等着挨鞭子吧!”
威逼利诱之下,她消息比赵虞平更灵通。
宋潜机却好像察觉到什么,深居简出,需要的种子和农具由孟河泽等人送进院中。
“他宁愿每天做这种闲事消磨时光,也不练剑。他是不是故意气我?”
一旦生出这种念头,陈红烛练剑心不在焉,打坐心浮气躁。
“宋潜机出门了!”
纸鹤带来最新消息,陈红烛霍然起身。
***
宋潜机关上朱漆门。举步欲行,忽抬眼看向桃花树。
阳光澄澈,繁花嫩叶层层叠叠,开得热闹。
红衣少女坐在枝头晃荡双腿,笑嘻嘻地问:“准备去哪啊?”
宋潜机皱眉:“你怎么来的?”
没有丝毫灵气波动。她仿佛凭空出现,惊飞鸟雀。
“用这个!”陈红烛摸出一块菱形令牌,“你只要有动静,我立刻能赶到!”
金光闪烁,映着阳光晃了宋潜机的眼。
“你也知道,我爹和我那些师叔们,都不想看见你,盯你这种脏活累活,自然交给我了。借此机会,我找我爹借来华微真令。手持此令,便可借助华微阵法,宗内自由来去,转瞬即至。”陈红烛得意道,
“比如后山摘星台,我的修为暂时上不去。但自从得了它,晚上睡不着,随时去看星星。这一点,我真要感谢你。”
有过上次打交道的失败经验,她觉得面对此人,隐瞒反倒不如坦荡。
但她没说她为什么睡不着,想来对方也不关心。
宋潜机无语。
你这跟公费旅游,公款吃喝有什么区别。
但想到陈红烛身份,薅自家羊毛也不犯法。
他转身就走。
陈红烛跳下来,追在他身后问:“你去哪儿练剑?”
“不练剑,去灵田看看。”
陈红烛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登闻大会快开始了,你不能因为置气,这样耽误自己!之前对你无礼,我可以道歉!”
想她横行霸道十八年,头都没低过,何谈道歉。
对方若再不给面子,她真要生气了。
“你还不知道吗?”宋潜机问。
“什么?”
“我报了书画。”
陈红烛剧烈咳嗽起来:“你真的疯了!”
“修炼本如逆水行舟,只要走上这条路就要不停争斗,与人争,与天争,否则一步落后,步步落后。”陈红烛语重心长地劝,“同样是十四五岁,有人炼气初期,有人炼气圆满,看似差不多,越往后差距越大。等你朋友孟河泽结金丹,你还在冲筑基,你急不急?”
“我不急啊。”
宋潜机一边走,一边赏景,神色悠然。
陈红烛怒其不争。恨不得抓他双肩猛摇。
“你一个炼气期,能得‘那个人’亲自指点,是天大的机缘,别人祖坟冒烟都求不来,你为什么不珍惜?你凭什么不珍惜!”
她深吸一口气:“就算你不想跟同辈修士比。但哪怕一个不修仙的凡人,也明白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不想被人欺负,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拼命。每个人都想做人上人,所以才这成全了这人吃人的世道。”
“你急什么?”宋潜机笑了笑,“你是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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