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五色鲤受惊,在云海间跳跃。
宋潜机也不跟她计较,只是收了笑。
两位送信弟子见状,对宋潜机万分同情:
这人本来就是为倒霉兄弟孟河泽出头背锅,终于奇迹般求得一线生机,若此时被陈霸王莫名其妙抽上一鞭子,还真没地方讨公道。
高个的壮着胆子说:“大小姐,他只是个外门弟子,第一次进主峰,什么规矩都不懂,请多担待。”
矮个子的也帮腔:“掌门真人,还在等……”
“闭嘴!”陈红烛不耐烦打断,瞪着宋潜机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
红衣少女晃着鞭子,疾步快走。
奔出二十三步,忍不住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那人背影渐渐远去,影子被月光照得斜长。
逝水桥有阵法加持,纤尘不染。他布鞋上却沾着泥点,一路走过,自然在白玉桥面留下痕迹。
很浅的泥印,却很刺眼。
但他一点不自在也没有,走得很稳。
陈红烛蹙眉。
她了解自己父亲。父亲修为深厚,见惯风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就算表情喜怒变化,心思也如平湖不起波澜。
可是今夜,父亲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向妙烟致歉。
于是琴声静默,妙烟行礼告辞。
一朵流云飘来,长桥尽头的背影再看不到了。
“你的字条上,到底写的什么?”
………
宋潜机望见乾坤殿大门时,那两个弟子比他更紧张。
“你平时去山下赌场吗?”高个子的问。
“什么?”
矮个子的解释:“你一个外门弟子,第一次进内门,就能上主峰;第一次上主峰,就能见到妙烟仙子。就算被陈霸,不,陈师姐为难,也没伤半根发丝。你这样万里挑一的好运,闭眼进赌场也赚他个盆满钵满!”
宋潜机摇头笑了笑:“我的运气,一直很坏。”
“别谦虚!如果你还能全身而退走出这乾坤殿,我俩这辈子就跟你赌场下注了!”
接引道童垂目走来,两个弟子止步殿门外,奋力冲他挥手:
“我们在这儿等你啊!”
大殿空寂,灯火惶惶,帘幔低垂。
沉重大门在他身后关闭。
宋潜机打起精神,扮演一个忽得奇遇的外门弟子,端正行礼:
“弟子见过掌门真人!”
一道目光穿过飘荡的纱幔,落在他身上。
幔后人影虽然坐着,却像一座大山。
目光如有重量,似一柄利剑,要将他五脏六腑射穿。
宋潜机保持行礼姿势,默默逼出额上冷汗。
虚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
没有任何被老鬼夺舍、魂体不合的迹象,脆弱的可以被他一根手指杀灭。
如果是一位内门弟子,他生辰八字、性格作息,由谁招入门派,甚至祖籍何处、俗世亲缘如何,事无巨细,都能在半盏茶内,整理成一卷厚厚档案,放在虚云案头。
但宋潜机是不起眼的外门弟子,他的资料信息很少。
十五岁,上山三年。勤奋,一心进内门。孤僻,不讨人喜欢,还与赵执事长有点过节。
赵虞平以为虚云不知道的事,虚云其实都知道。
只要外门稳定,大方向不出问题,小事上他愿意闭一只眼。否则没有任何油水的差事,谁还会拼命的干?
乾坤殿虽然在云上,支撑云阵运转的巨额灵石,却来自地下深不见底的矿井。
虚云很清楚,如果修士眼里不揉沙子,心中只有修仙问道,不懂经营谋断、识人善任,那只适合当个闲散长老,或独行强者,而不是掌门。
尤其是执掌华微宗这样的庞然大物。
宋潜机进殿之前,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简单,没有任何秘密。
但此刻面对面,他心中竟然隐隐不安。
修为高强者感应天地,趋吉避凶,从不轻视自己的直觉。
“起罢。”
宋潜机身上压迫感散去,一道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你写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弟子不知道。”
虚云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声音更缓和,像个和蔼的老人:
“你不知道,为何要让我看?”
“是一个人告诉弟子的。他说,如果有机会,就把这句话传给掌门真人知晓。”
“什么人?你在哪里遇到他?”
“七天前,黎明前我晨起练剑,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院墙上,跟我说话。护山大阵没有动静,他又大大方方坐在墙头,我便以为他是我派长老,还向他行礼。他第一句话是,小子,你这样练不出名堂……”
在虚云这种人精强者面前,排练再多次的谎言,也会被一眼识破。
所以宋潜机真的在回忆。
回忆光阴长河中的碎片,那位“救世主”的师父,是何样貌打扮。
还有他第一次见到救世主时,两人发生的对话。
宋潜机语速时快时慢,颠三倒四,反而更加可信。
至少虚云已经信了一半,心中已有三、四个人选猜测。
有的强者浪荡不羁,不按常理出牌,路过别派,乘兴指点一个外门弟子,不算多荒唐。
华微宗真正厉害的阵法在内门,外门阵法在化神强者面前,脆的像薄纸。
既然留下那句话,说明没有恶意。
虚云笑问:“他教你,你便学了,不知者无罪,这不怪你。他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吧。”
宋潜机:“他梳着单髻,衣袍破旧,前襟却别了一朵野花。他没佩剑,却说自己是天下最强的剑。”
帘幔后,虚云的脸色忽然苍白。
宋潜机还在说:“他总是笑,好像天生笑脸,腰上挂着一个小酒坛,说两句就要喝一口。”
虚云满是皱纹的面皮开始微微颤抖,眼底竟有恐惧之色。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说他叫……”宋潜机张口,一个名字即将吐出来。
“且慢!”厉喝突然响起。
宋潜机心神一震。
难道虚云看出我身怀不死泉?
他如今未到化神境界,如何能看穿不死泉这等天地至宝?
若不是经过一整日磨合,自身气息与紫府中不死泉浑然一体,宋潜机也不敢冒险上这乾坤殿。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破局之法,但没有妄动。
他只是继续念出了那个名字。
好似闭口不及,无心之失。
所以声音很轻,很弱:
“冼剑尘。”
话音刚落,殿外明月忽暗。
大风卷起,碾碎流云!
“哐!”
满殿窗户大开,寒风狂涌,纱幔破碎,烛火俱灭。
“轰!”
天降惊雷,劈在乾坤殿!
整座云阵颤抖!
五道流光从五座山峰飞出,转瞬即至,破殿门而入!
虚云真人拔剑指天!
可是天塌地陷只在一瞬间,当他一剑出鞘,五位峰主破殿门而入,无端的狂风已经停了。
阴云散,明月出。
颠倒的乾坤复位。
只有满殿狼藉和雷音回响,证明方才不是错觉。
有位峰主气急败坏地大喊:
“是谁?谁说了那个名字?!”
宋潜机也惊呆了。
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人,提起他名字就要遭雷劈。
救世主师父、冼剑尘,不愧是你。
虚云保持着出剑的姿势,怔在原地。
好像那个人,就坐在他眼前的废墟上,笑眯眯地说:
“别害怕,我真的不想杀你们,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华微宗就交给你们了。
“不过我这个人,不喜欢别人背后说我坏话。所以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在这座乾坤殿上提我名字,明白吗?
“别光点头,有没有人能说句人话?”
虚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我、我明白。”
“明白就好,这坛酒送你喝,就你了,以后来当掌门吧。”
两百年的时间过去,这一幕却还在昨天。
第12章 半师之谊
虚云真人喃喃道:“那个人,还活着……还活着啊!”
他跺脚,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满脸皱纹抽搐在一起。
一反平日威严冷肃模样,很是滑稽。
宋潜机沉默。
你们想弄清楚冼剑尘是死是活还不简单?
没事就在乾坤殿大喊他名字,看会不会被雷劈呗。
又劈不死人,就算照一日三餐的频率喊,不过动静大点。
冼剑尘到底给你们留下多大心理阴影?竟让一群顶层强者甘愿当鸵鸟。
他忘了“鸵鸟”也是看人下菜碟。
“竖子找死!”
一声暴喝如雷,一道火光直冲宋潜机面门。
准确说,是炽热如火的剑气。
整座大殿笼罩其中,温度瞬间升高。
华微宗五位峰主之中,数赤水峰峰主赵太极脾气最暴烈。
冲冠一怒,出手即杀招,要将这个闯下大祸的外门弟子毙命当场!
宋潜机纹丝不动。
剑气迫在面门,热浪吹起他额发。
别人看来,他是被吓傻了。
剑气洞穿喉头前一秒,一个人影拦在他身前。
虚云真人广袖拂动。
大殿的炽热火光消散无踪。只剩清冷月华斜照琉璃砖。
“师兄?!”赤水峰主惊怒,“你拦我作甚!”
虚云真人道:“那人与此子,曾有半师之谊!”
说罢不再理会他,只转向宋潜机道:“念在你无心之失,且饶你一次!你记住,绝不能在这座大殿,说出那个名字!”
“弟子知晓了。”
殿内五位峰主神色微变。
半师之谊?
他们换了一种复杂阴沉,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打量宋潜机。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旧衣布鞋,难掩容色俊朗。
虽然守礼,却不局促,不惶恐。
理直气壮地站在金碧辉煌的仙宫,好像自己回家了,他们这些长辈强者才是客人。
他们讨厌这种理直气壮,因为这让人想起穿破袍子的“那个人”。
方才含怒出手的赵太极眼角微微抽动,拳头在袖中握紧,最终却松开。
世上知道冼剑尘这个名讳的“活人”,已经很少了。
那些没见过他,敬仰他的,称其为“剑神他老人家”。
那些见过他,畏惧他的,只敢说“那个人”、“那柄剑”。
只要“那个人”一日不死,华微宗乾坤殿上、掌门与各位峰主头上,就悬着一柄利剑。
这是禁忌、是秘密、更是耻辱。
谁能想到,今夜一个外门弟子,踩着带泥的布鞋,饭后散步一样走进乾坤殿,这样简单、直接的说破了。
他身份低、修为更低,还一脸无辜,极度惹人恼火。
可你偏偏不能拿他怎么样。
因为那个人见过他、教过他,给他留了一句话。
虚云真人此时再念这句话,不再觉得是对方善意提醒,只觉得是嘲弄、敲打:
“死海莲花落,生门云里开。”
每个字都狠狠打在他脸上。
他突破化神失败,需“死海银莲花”入药疗伤,然而死海广阔,危险重重,且银莲花灵性特殊,只开一夜便凋落。
他派心腹久寻而不得,本已打算放弃。
洗剑尘却随便找了个外门弟子,对他说“生门云里开”,意为让他去死海中“生云海峡”一带寻找。
这种兴致上头,随口指点的做派,像极了当年随手一指,便指到他做掌门。
虚云透过宋潜机潦草的字迹,仿佛看到冼剑尘笑眯眯地说:
你能当上这掌门,一当二百年,不是因为你可以。
只因为我高兴。
他无声吸气,再对宋潜机开口时,已恢复威严平静,甚至像个和蔼长辈:
“教你的那位前辈,数百年前也是我宗弟子。只是后来有些误会,他才离宗远游。既然他认可你,我本该继续教导你……”
宋潜机假作憧憬,目光明亮。
虚云继续道:“但他辈分太高。他与你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若再收你为徒,便乱了辈分。不仅是我,华微宗任何一位峰主、长老,都不能乱这辈分。”
宋潜机露出失望之色。
虚云话锋一转,“你学的敛息术和轻身术,是那位前辈离宗后自创,的确不算我宗功法。戒律堂上孟姓弟子的案子,我已经知晓,他本无辜,可宗有宗规,就此放过他不合规矩,也不能服众!”
宋潜机又作出紧张表情:“那要如何处置?”
“废去修为倒不必。只是,不得不让他下山了。”虚云惋惜长叹,话却说得残酷,“你教那弟子,本是为了他好,不想却因此害了他。以后他生死由命吧。”
宋潜机行礼:“既然是弟子的错,那弟子愿意替他担当,自请下山!”
“是吗?”虚云没想到这么顺利,反倒怔了怔,“你心甘情愿,发誓不因此生恨?”
“我心甘情愿!”
虚云双手扶起他,连连夸赞:“好孩子,好孩子!你明日下山,我必派人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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