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根本看不见玉楼高高的楼顶,可明明来时就已近黄昏,玉楼外的美景怎么会不如这楼顶上的一片晚霞来得吸引人呢?
南门柳仰起头来,皱紧眉头,盯着那片边缘参差不齐的天空。
陈开摇了摇头,走在前面,边走边说:“我修成正果之前,曾经也走过人间许多名山大川,站在天梯向下眺望夜晚的冥河时,明镜石的粉末映着月光,比银河还要炫丽。”
南门柳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那时为师还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了。”陈开回头对小徒弟自嘲一笑,“但是后来雪寂禅师造访五城,带我看过了这张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定胜天。”
说完,陈开指了指楼顶。
“就是这张。它和我要带你看的那幅图画,是出自同一位大师的手笔。”
南门柳低头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惊呼:“什么?”
陈开回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头。
“没错,它是画,名叫日月星辰图,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陈开指着楼梯上刻着的一行诗句说道,“当初这幅图能覆盖住整个人间,可惜经历过战火之后,如今只残余这一角了。”
南门柳抬头看去,流云在动。
“这居然,还不是你要带我看的那幅吗?”
小徒弟似乎有些畏惧,悄悄握住了陈开的手。
“不是,”陈开反握住他的手,道,“不怕,等出玉楼时,就是你修至大乘之时。”
小徒弟忐忑地靠在他手臂上,手指在微微颤抖,隐约觉得不对劲。
果然,下一个楼梯转角处,他们就遇见了一个倚靠在楼梯边等着的少女——
是连云。
“你!”南门柳脸色苍白,问道,“难道,你……”
竟然比师尊还要强吗?
南门柳松开了握紧师尊的手,张开双臂挡在师尊面前。
连云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折磨手下败将的。”
南门柳眼前浮现出方才的江芷兮,她这一路上戒备的模样,竟然是装出来的?
他勉强稳定住心神,紧盯着连云,又问:“那你把我们引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不是你们想看我私藏的山河社稷图吗?而且……你师尊的好师弟了真,”她漫不经心道,“不是也被你杀了吗?”
南门柳的肩膀稍稍颤抖了起来。
在安禅尼寺前等候师尊的时候,了真本想抓紧陈开修佛无门的机会,趁连云出手,一起上去灭了陈开,而南门柳看出端倪,就先下手,在姻缘树下将他杀了,血染脏了树枝上帮着的红布,但度厄上人只是默默看着,并未出手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然后又看着南门柳在溪水中洗剑,处理掉了真的尸体,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同南门柳聊起了姻缘……
现在看来,一定是她,在连云解开封印之后,倒戈了连云。
但这还不是南门柳最怕的。
从师尊的话中,其实南门柳能听出,师尊也许是知道这件事的。
可他不敢回头看师尊的表情。
·
“你是想利用我……除掉了真?”他颤抖着问。
“没错。”连云道,“我早就看天音寺不顺眼了,等臭和尚们师门内讧,我就把尼姑们都收归到我第一城的合欢宗里,岂不美哉?”
南门柳从袖中取出仙琴,手指颤抖地按在琴池上,却发不出声音来。
“一片冰心在玉壶,”连云嘲笑着他,也翻出了一台仙琴,道,“你一颗心是脏的,怎么按得响玉壶冰,还是听听我的吧!”
她手指轻轻一动,隐约幻化成苍色龙爪,锐利的指甲在空中划过,荡起一阵阵乐声的涟漪。
“《月遮楼》!”只响了一声,南门柳就听出了她要弹的曲子,惊慌地不停拨弄琴弦,喃喃道,“不会的,这不是灵通书院的禁书吗,你怎么能看到?”
“你忘了,连云本就是我们书院里最优秀的弟子啊。”
说话间,灵通书院的院长灵通君,居然从连云身后走了出来!
“你……”
南门柳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天道都已经不是天道了,我当然是和我们的好学生连云结成同盟啦,”灵通君妩媚一笑,不屑地看着他,说道,“不要忘了,你为了一个洛茵茵,还杀了我们学院里好几个有钱有势的学生呢!难道你真以为,就你这个什么破灵杰书院出身的学生,真能让我俯首听命吗?”
这是南门柳永远都无法摒弃的,连自己都憎恶的出身。
“不、我、不、不是的……”
南门柳后退了两步,低着头摇头。
“不是的……我、我的师尊是……”
他不敢去看师尊的脸。
“我管你师尊是谁?听着吧,我这张琴是天下第一仙琴,梅梢月,”连云的笑容桀骜不驯,气势比当初那俯视人间的暴君更胜,“你今天能听到我弹的曲子,也算有耳福了。”
南门柳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幻境,一场噩梦,可是这并不是。
连云手中的那张仙琴,是他从未见过的,传说中的琴,比他手里的玉壶冰要有名得多,他不可能在幻境中见到如此逼真的神器。
琴音奏响了第一句,楼顶的晚霞被一阵骤然掀起的狂风盖住,琴音唤起了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白得刺眼的雪原上,洞庭君举剑向他刺来。
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如何焦急,就是摇不动手上的雨霖铃,按不响怀里的玉壶冰。
南门柳的指甲在琴池上划出了许多痕迹,十指尖的血填满了琴上刻字的凹陷,“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十个字仿佛是在讽刺,他的心,不正。
那把剑在他耳边轻轻呢喃着。
“堕魔吧。”
他摇了摇头。
如果再次堕魔,就会失去意识了,他不想,他还想继续牵着师尊的手。
于是那锋利的明镜石剑刃没入他的心脏。他向后倒去,最终仰落进了无尽的深渊中,不停地下坠。
他睁着眼睛,看着楼顶翻涌的阴云,想起了曾经在景平的,某个无月的夜。
华丽诡谲的宫殿,献祭邪祟的神龛,堆积成山的明镜,四肢散落的尸体,疯狂的皇帝,附和的后妃、臣子、皇子……
杀了。
通通杀了。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
可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他握剑的手是稳的,心是冷的,仿佛那张雪做的仙琴已经在他胸前融化了,剑尖刺进去的地方已经不再令他觉得痛处,只有彻骨的寒冷。
“堕魔吧,你天生就是魔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劝他道,“堕魔了,就能脱离现在的苦海。”
在无尽的痛苦中,南门柳闭上了眼睛。
·
再次睁开眼时,南门柳正站在景平的一间客栈外,手里拿着一身衣服。
他盯着那新衣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他刚刚买给师尊的新衣。
他抬起头,阴云已经散去,皎月无声,星河灿烂,温柔地照拂着他。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容貌俊美,神情泰然,没有一丝头发,披着半身袈裟,一如南门柳初见他时的样子。
南门柳快步跑到他面前,心脏在砰砰狂跳,说道:“师尊,我、我给你买了新衣!”
忽然吹起一阵春风,拂乱了他的长发,陈开温柔地看着他,伸手为他将一侧的乱发掖在耳后,摇了摇头,并没有接过他手中的衣服。
南门柳的梦忽然醒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强行将衣服塞进对方手里。
“这才是我,”陈开只好接过衣服,对他说道,“这是你的最后一关了,徒儿,迈过这一步,你就能够修至大乘了。”
泪珠从南门柳的眼角倏然滚落。
“你很聪明,”陈开鼓励他道,“我没想到你能看透到这一步,虽说越聪明的人,进境越快,但是太聪明了,也很难突破。你既然聪明地走到了这里,为师相信你也能聪明地迈过去。”
南门柳摇头道:“我不相信,我不聪明,师尊,我连心弦都奏不响。”
“谁说的?”陈开抚摸他的长发,“我徒儿弹得一手好琴,我在第五城是听过的。”
南门柳扑在他怀里,眼泪蹭湿了他的衣襟。
“我不信,我不要继续精进修为了,我……我不信你是假的!”
陈开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南门柳哭了很久,最后终于冷静下来,拽住师尊的衣襟,问:“师尊,这一切就不能是真的吗?”
陈开道:“真真假假,都在你一念之间,你说是真,那就是真。”
南门柳阴沉着脸,责怪他道:“那在冥河上,洛茵茵说你曾经想收她为徒,是真是假!”
陈开哭笑不得:“你说是假,就是假。”
南门柳犹豫半晌,又问:“那我没杀薛杰,而是将他断手断脚,放在乾坤袋里折磨了这么久,你是不是也知道?那你怪我残忍吗?”
陈开摇头道:“你说不怪,为师就不怪你。”
南门柳心中还是堵得慌。
陈开只好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道:“不信,你可以问问廉悉。”
廉悉赫然站在他身后。
南门柳吃惊地睁大眼睛,往师尊怀里缩了一下,怯生生地问:“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陈开道,“刚才你应该也看到了,连云的琴不就是你没见过的吗?山河社稷图不是根据你内心所想幻化而成的,而是倒映着真实的世界,与萧知的书一样。”
南门柳于是不好意思地走向廉悉。
廉悉只是淡淡笑着,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柳儿,其实在景平时,我从来也没有怪过你,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很多事,是不能用简单的对错去衡量的,”廉悉对他说着,让出了身后另一个人,“有些话,你对我说,不如去问另一个人。”
南门柳睁大双眼,看见他身后那位丽人,又流下了眼泪。
“柳儿,”南门月笑着将他涌入怀中,道,“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她不这样说还好,一说了,南门柳的眼泪简直无休无止。
“娘……”
“已经比娘还高了。”
南门月比划了一下他的个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
陈开远远地看着这对母子,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亲人,父亲,母亲,陈式、陈弋……还是算了,没有一个懂得什么叫亲情的。
就连顾临,也没有真正待他好过。
雪寂禅师倒是教会了他许多,只是他那人,若是在这图中再次现世,一定会用禅杖敲打着自己,口中说着:“做什么要让老头子再活一次死一次的,生前教你那些还没吃透吗?”
陈开还在思考中,小徒弟已经回来了。
南门柳从他背后蒙住他的双眼,问道:“猜猜我是谁?”
景平的那一夜被再现了,陈开也变回了不久前长发马尾、一身戎装的模样。
“既然已经想开了,还留恋这幻境做什么?”陈开问他。
南门柳松开手,转到他身前,仔细地看着他眉眼。
“谁说这是幻境的?”小徒弟顶嘴道,“你不是说,我说是真,就是真吗?”
陈开笑了。
“柳儿,你长大了。”
南门柳看了他一会,忽然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从一开始就有所怀疑,"陈开道,“我即天道,理应知晓过去未来的一切,却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失去修为,重新入世,直到在百闻阁里看到萧知,看到他手中的书,才彻底明白。”
“哦……”南门柳忧郁地垂下眼睛,问,“那时,你就知道,你不过是迈入了这本书中,早晚有一天会回去的?”
“那时还没想过,”陈开耐心解释道,“直到你入魔,我才发现,萧知被禁锢后,这本书大约会逐渐归于原本的世界,毕竟在我所知的世界中,天道从来都是我,不会有任何变化。”
“如露亦如电……”南门柳苦笑道,“你我之间经历的一切,也许在你看来,就是一瞬的泡影吧。”
陈开抚摸了一下他的头,承诺道:“我只收你一个徒弟,放心吧。”
南门柳阴郁地看着他,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谁要只做你徒弟!
但是随即,他想起方才的种种,最终放下了要牵住他的手,长叹了一声。
“你我缘分绝不止于此,”南门柳再次抬起手,只在他额头上点了点,道,“师尊,你记得,你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等着我这个做徒儿的指点呢!”
陈开愣了一下,笑着点头。
“你说得对。”
南门柳最终踮脚,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
第三楼外,楼门再次被打开时,只剩了一个人。
“嗯?”
江芷兮大惊,探头进楼内打量半天,里面竟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传说中那画里通着异世界的路,会吃人,果真如此!
“哈哈哈,”她大笑不止,抬手一挥,道,“陈开已死,小的们,把他徒弟给我活捉了,上!”
南门柳用拇指捏着食指,在她额头上弹了脑嘣,直接将她弹飞,从万丈高空中的第一城落向了地面的第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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