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能强求。
人生在世,彼此都有数不清的秘密。
就算是再推心置腹的好友,也不会事无巨细地一一阐述。
他们都会有所保留。
段翊霜又道:“你与薛兰令是年少相识。”
有琴弘和眨了眨眼。
段翊霜道:“可他被囚禁在飞花宗的禁地整整七年。”
有琴弘和笑道:“你想说什么呢?”
段翊霜道:“——你们应该有七年的时间没有见过。”
“可听你语意,你与他并没有因为这七年变得生疏——也许因为,你们这七年不是全无联系。”
有琴弘和道:“你真聪明。”
“薛兰令为何会被囚禁在禁地里呢?这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琴弘和浅浅带着笑意,声音轻柔,“也许,这本就是一个谎言,也许,飞花宗就是这般心软,不愿苛待他们的宗主。也许还有别的,我却想不出来了。”
段翊霜道:“我初见他时,他说自己被囚禁地已有七年,可他并不狼狈。”
他想,不仅如此。
薛兰令当时还有着很浅淡的香味,有些醉人,让人克制不住想沉沦下去。
可他到底是没有沦陷进去的。
有琴弘和道:“那便是了,也许正如我所说,他被囚禁本就是一个谎言。飞花宗里还是听从他的命令,因为他的指使而犯下无数的罪孽,在江湖上掀起滔天海浪。”
“这很符合薛兰令的作风,”有琴弘和还是在笑,“我的这位至交好友,最是心狠。他从没有心软善良的时候。”
段翊霜道:“可这却是个很容易被看穿的谎言。”
有琴弘和道:“你不认为他在说谎。”
段翊霜道:“因为这不算高明。”
“但你要承认世间有很多不够高明的事情,”有琴弘和道,“哪怕再怎么简单,只要有用,就算是了不得的谎言。”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段翊霜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相信。
然而他只是顿了顿,又道:“你是薛兰令的至交好友,却在同我说,他也许是个骗子。”
有琴弘和笑了起来。
“因为他可能真的是在说谎,也可能飞花宗就是这般心软——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在说谎。你猜不透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只能自己想。”
段翊霜道:“我也可以不想。”
有琴弘和道:“但你必须要读懂他。”
段翊霜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答他:“我说了,我要给薛兰令找麻烦。我从没能给他找到一次麻烦。”
“我算是麻烦?”
“你自然不是麻烦,可你却是很特别的一个人。”
有琴弘和声音压低,循循善诱般开口:“薛兰令从没有带过任何人来春秋谷。”
段翊霜问:“这便算是我特别了吗?”
有琴弘和道:“你前无古人,你是唯一的一个。这已是非常特别。”
春秋谷里烈阳高悬。
自那场莫名的谈话之后,段翊霜留在春秋谷里解毒,顺便听了几日有琴弘和的少年往事。
在有琴弘和的故事里,他与薛兰令的相识很普通。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情节。
他们只是应该认识,于是就认识了彼此。有些志趣相投的意味,但并不是同道之人。
有琴弘和将段翊霜的下落告知了薛兰令。
用他们年少时定下的暗号。
薛兰令仅应了一句“已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有琴弘和抱怨两回,又淡淡笑着继续捣药。
日子风平浪静得很。
若是有琴弘和在四日后没有拎着俞秋意回谷的话。
那也就是在现在。
段翊霜倚在竹榻上半梦半醒,恍惚间见到了俞秋意的脸。
那张脸从门口一路飞扑到了竹榻前。
段翊霜陡然惊醒。
有琴弘和一手压在俞秋意的脊背上,笑得又冷又淡:“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迷路的药人。”
段翊霜:……
俞秋意惊叫出声:“无瑕剑救救我,这个变态要把我变成药人!”
段翊霜:…………
作者有话说:
快了,教主立刻就出场,教主一出场,什么都不远了。
有琴弘和,老谜语人了。
谜语人才会和谜语人做朋友,这就是他们年少相识引为至交的缘由啊!
小翊酸了。
但小翊不说。
神医很努力助攻了,但神医也不说。
第三十三章
俞秋意倒也不是真的迷了路。
他应了七刀门主的要求,就快要离开灵门城,去往另外的地方。
左思右想,他还是决定亲自来与段翊霜道别。
然而老天爷就是要同他开个玩笑。
他依照薛兰令说的法子,确实是寻到了春秋谷所在,可没人带路,他便被困在阵法中整整两个时辰。
若非有琴弘和还记挂着打理药田,他怕是等到死也出不来。
——然而被有琴弘和所救,也不算是好事。
因为有琴弘和救他,是看中他的体质。
以有琴弘和的说法,俞秋意很适合做一个药人。
这可称之为“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好在段翊霜同有琴弘和说了他的身份。
俞秋意屈膝跪在竹榻旁边,脊背被有琴弘和压得死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运使内力。
他先听到段翊霜的解释,暗自庆幸。
又听到有琴弘和说:“这么说来,你们倒也算是旧相识。”
便觉自己应当逃过一劫。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
有琴弘和松了手,转而躺坐在竹摇椅上,却是道:“可你们是旧相识,又与我有什么关系?薛兰令可没让我救两个人。”
俞秋意惊得慌忙抬头:“我和薛大侠也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在七刀门里出生入死,好歹也是比萍水相逢更深的关系了!”
他话是说得不错。
七刀门这种地方,和人命打交道,很难没有过命的交情。
有琴弘和慢慢摇着竹椅,神情淡淡:“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
俞秋意怕他不信,又急急从初见说到同进七刀门。
“我是信的,”有琴弘和嘴上这么说,却不为所动:“你却不知我与薛兰令有多深的交情。比之你说的‘过命’,我们之间还要更‘过命’一些。我若是不想救你,那他是绝不会强求的。”
俞秋意脸都白了。
他求助似的望向段翊霜。
段翊霜两处刀伤还未好,解毒时也不能多动,便就躺在竹榻上。
俞秋意看向他之前,他已做好为俞秋意说话的准备。
段翊霜道:“他还有用。”
有琴弘和偏过头来:“不错,他可以做我的药人。”
段翊霜道:“他在七刀门很有用,他留在七刀门中,总能帮到薛兰令。”
有琴弘和道:“是吗?”像是在问,但又完全不需要任何的回答。
“罢了,他这身体,中了寒毒只不能运使内力,实在是天生的药人。可惜我近来也没那么多时间多做调教,唉,算了。”
俞秋意心下一喜,问:“你要放过我?”
有琴弘和道:“你还不舍得?”
俞秋意连连摇首。
有琴弘和理了理衣袍,站起身来:“你们有什么话便说罢。”
倒没有在屋中停留,直接推门而出。
眼见着有琴弘和离去,俞秋意终于从那种沉沉压抑的感觉中挣脱而出。
他舒了口气,道:“段大侠,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情要说。”
段翊霜问:“什么事?”
俞秋意道:“我要去白阳山庄。”
段翊霜问:“去白阳山庄?”
俞秋意颔首:“门主让我去白阳山庄探查一件事情,我这就要走了。”
段翊霜道:“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寻我的知己至交相助。”
俞秋意问:“是谁?”
段翊霜叹道:“白阳山庄少庄主,黎星辰。”
记下这个名字,俞秋意不免动容:“江湖上都说无瑕剑是正人君子,善良可敬,以前我与慕白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如今看来,的确是百闻不如一见的。”
段翊霜垂着眼没有接下这句话,只道:“薛兰令……怎么样了?”
“他很得门主重用,”俞秋意道,“没有一桩任务失手,每次都完成得非常漂亮。千山首领现在都不如他得门主信任。”
段翊霜便不再说话。
自己其实是有很多问题的。段翊霜想。
想问薛兰令究竟在做些什么,想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那两条刀伤偶尔泛疼的时候,他就克制不住地想。
已分不清是在想薛兰令,还是在想薛兰令的心事。
也许薛兰令成了他的心病。
若能治好,那穷尽所有都想去治。
偏偏心里病着,就不愿意治。
俞秋意离开后又过了半个月。
段翊霜身上的刀伤本就不深,如今得益于有琴弘和的高绝的医术,不仅愈合完美,更是连半分痕迹也不见。
他便留在竹屋里专心养身,等候有琴弘和为他解毒。
而这春秋谷,总是安静非常。
这里没有任何一只动物,只有成片的药田,被有琴弘和精心打理着。
纵然阔别了几年,药田里的药草依旧嫩绿新鲜。
如有琴弘和这样本该名震江湖的神医却寂寂无名。
这本是桩很奇怪的事情。
但再如何奇怪,却也教人不得不承认。
——有琴弘和不适合在江湖里。
这不是说他的人有多高洁出尘、不谙世事。
相反。
有琴弘和的心思深沉到可怖。
这样的神医若在江湖里,那必然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所以有琴弘和不适合在江湖。
他适合在这里。
在春秋谷中。
那些药草舒展着枝叶与翠绿的梢头,循着风的轨迹摇晃。
刀落下来时,有琴弘和正在浇水。
他浇水时的手很稳。
他的神情也很专注。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这把突然出现的刀,也没注意到鬼魅般接近的影。
直到刀陷进泥土里,掷刀的人走近。
有琴弘和拎着喷壶,壶中清水随着他转身出掌的动作洒下两滴。
他掌心向外,内力就凝在掌间。
他推掌而出,掷刀的人便以掌相错。
两人臂肘交错,腕掌翻转贴近,又推拉出一二尺的距离。
有琴弘和再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然而这看似占尽上风的举动,却让他不得不随着那人的动作而移转身形。
骤起骤落,东西相倒。
——就是这个时机!
正当好的时机。
他弹指欲出,只觉指节凸起的骨头已碰到了那人的穴位上。
有琴弘和的手却顿住了。
因为他被人挡下!
屈起的手指被冰冷的掌心拦住去路。
有琴弘和眉尾一飞,他旋身后撤,并指按在紧握了手腕的那只手上。
他道:“薛教主的功夫更上一层楼了。”
确然。
能与有琴弘和如此近身过招的人,天底下屈指可数。
甚至可以说。
全江湖只有那么一个!
薛兰令未戴面具,墨发黑衣,眼下泪痣浓艳。
他松开手,笑道:“有琴谷主的功夫也未退步。”
有琴弘和道:“若是退步了,天底下要杀我的人这么多,我怕是早就死了。”
薛兰令道:“何必妄自菲薄呢,以谷主的聪明才智,谁想杀你,那必然是要先进黄泉路等着的。”
有琴弘和便也跟着笑了:“薛教主抬举我了。”
薛兰令道:“天下尽是庸人俗人,我不抬举你,又能抬举谁呢?”
有琴弘和问:“你的无瑕剑算是庸人俗人吗?”
薛兰令道:“你认为呢?”
有琴弘和道:“这个问题教我回答便不算数了。”
薛兰令道:“也许我的答案与你不同。”
有琴弘和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薛兰令道:“我能猜到你的想法。”
有琴弘和道:“他是你带来给我的麻烦,你的答案却要和我不同吗?”
薛兰令道:“无论是相同或不同,皆无意义。”
有琴弘和意味深长道:“你知道他的毒是被谁所下?”
薛兰令颔首:“我知道。”
有琴弘和道:“不告诉他?”
“天底下这样眼盲心瞎的人还少吗,”薛兰令嗤笑,“说与不说,本无区别。”
有琴弘和便抬了手搭上他的肩头,一派哥俩好的架势,与人勾肩搭背起来。
“你留在七刀门里,查到了什么?”有琴弘和问。
被他搭着肩,薛兰令微躬了身子,道:“暂时没有查到有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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