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伸出一只手,牵住他的手指。
她问:“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对不对?”
有琴弘和没有说话。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深深看她。
她近似哀求般回望。
有琴弘和终究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她便扯出个笑容。
紧握着两只手的双手,骤然一轻。
她闭上眼睛。
再也不会醒来。
那是一方小小的木盒。
薛兰令将断了几节的折扇放在桌上,把它捧起。
他坐在罗汉榻上,把木盒放下,揭开盖子。
木盒里放着三封信,这三封信都是写给他的。
薛兰令展开第一封信,却是一张水墨色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墨标注了几个地点。
他合上地图,展开第二封信。
明玉坠的字迹娟秀凌厉,如她这个人一般,外柔内刚,温婉又不失锐利。
她洋洋洒洒写下无数话语。
“这封信若被少主展开,那必然是我已经死了。若我还活着,这个东西不会交出,若我死了,那它一定就在少主的手里。”
“我在白阳山庄苟延残喘多年,终于找到了黎明达的命脉死穴。他在一处隐秘之地,设有一座山庄,其中关押了许多江湖能人义士,皆是曾经江湖中极有名气,却又不愿加入八大门派之人。我探听到其内有一物,名为天地蛊,凡是服下天地蛊的人,从此都要唯白阳山庄马首是瞻,否则解药难得,会有剜心碎骨之痛。”
“我探听于此,更甚者不知,地点猜测皆呈于地图上,却不可证绝对无误,也许这六个地点皆是错的,我已无可探查。”
“我虽被黎明达废除武功,却仍有一脉武学尚存,在我探知出黎明达背后竟有此隐秘时,我便离开白阳山庄,亲手拔除了他设立在北地的断珑居,断下他于北地的脉门,然而此事可大可小,我收到少主来信时,已知此事必然惊动黎明达,此脉门,他可舍可留,但脉门之后所隐喻贪欲绝不可为旁人所知,是以,若断珑居另有隐情之事一旦传出,黎明达必将怀疑到我的身上。”
“我不能活着回去,活着意味着我知道他的秘密,那会影响到少主的大计。我只能死,死了才可以保守秘密,我却也早就该死了,我才是确确实实的死而无憾。我已很想门主,想夫人,想大哥,他们在九泉之下见到我如今所为,或许也会原谅我了。”
“少主,明玉坠在这里向上天祈愿。祈愿你大仇得报,万事顺心,祈愿你无忧无虑,有最坦荡光明的余生。”
屋外声响渐近。
有琴弘和叹息着走进屋来,坐下倒一碗茶,道:“明玉坠死了。”
薛兰令抬起眼帘,段翊霜也正正走进。
他们对视一眼,段翊霜问:“你是不是知道明玉坠和黎星辰的事?”
薛兰令缓缓将信收好,把木盒锁上。
他十指交叉着懒懒靠在罗汉榻一侧。
半晌,他似嘲似笑般轻声开口:“你总有无数的问题,是只喜欢质问我吗。”
作者有话说:
有的小翊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教主开始和自己冷战了。
教主看完明玉坠的信心态已经崩了。
最脆弱的时候小翊走过来一句你是不是知道。
教主:真的心态崩了。
黎星辰:那这就是你超级加倍报复我的理由吗!
有琴弘和:这算什么超级加倍,你不是还活着吗。
黎星辰:QAQ
黎星辰:我谢谢我姨。
第六十八章
明玉坠被葬在了郊外。
山林里,漫野的花,入秋的风,正晴朗的时候。
黎星辰为她立了碑。
没有写明玉坠的名字。
他为她写的是汤妙。
汤妙葬在这里,因为明玉坠早就死在了那一年的深夜。
她算是了无牵挂地走了。
然而世上也不止她一个了无牵挂的人。
至少有琴弘和站在她的墓前,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一个。
七年前的种种都淹没在岁月流沙之中。
可有些东西。
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午夜梦回里无比鲜活。
好像从前种种还未消失。
但他们却也明白。
大厦一夕倾颓,所有付之一炬。
还当它活着,是因为心底的它还没有死去。
明玉坠留下来的木盒做工其实并不精致。
他的指腹抚上花纹时,能明显觉得粗糙、扎手。
可他却很固执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薛兰令在看窗外。
好像很久以前,他也坐在这样的地方看窗外。
有花有树,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倒挂在树上喝酒,喝得满面通红。
然后他从回忆里醒来。
他总回忆到这里,就不愿再继续。
至极的痛藏得太深,挖出来时,也许就是人死的时候。
越苦痛的越不愿宣之于口。
薛兰令垂下眼帘。
木盒在桌上,在他手里,挂锁组成了一个坠字。
他看着它,又将它打开。
第三封信里,明玉坠写下了酒鬼以前酿酒的方子。
她取笑道:“大哥总说,虽然我爱喝酒,但不能让少主这么早就会喝酒,所以我酿了很多酒,等着少主长大成人,便和他痛痛快快饮上一场。可大哥喝酒能干,酿酒却是个外行,他酿出来的酒里,十坛有十坛都是坏的。于是我抄了他酿酒的方子,告诉他,我总有一日要把这些交给少主,让他好好看看,酒鬼的酿酒方子。”
薛兰令看到这里,再往后一页翻阅时,却不再是明玉坠对酒鬼的取笑。
她的这封信,与前两封本无太大的区别。
她死前走下的路,都是为他铺路,她没有跟在他的身后等他披荆斩棘。
她走在他的前头,先为他拔出血淋淋的荆棘,让他接下来的路能走得更通畅些。
明玉坠道:“我之生死本就不该生,又早该死,可死亦要有所价值,有所利益。我一路所结交的江湖义士共有十人,他们皆是有侠义心肠,也见过世态炎凉的过来人,我救过其中四五人,三娘最为拥戴我,也最适宜为少主所用。”
“前往渭禹城前,我曾于众人眼前议论过陨星坞与神梦阁一事,此事少主可作用文章,我之身死绝非秘密,在此之前,我亦与众人言说,若我身死,必因人寻仇,如此,他们自会与少主结盟。”
“白阳山庄之事,是黎明达的命中死穴,轻易不可碰触。我不知教主的棋局已经下到何处,只能在此提醒,若非一击毙命,最好继续忍耐。”
她把许多事情都想得很好了。
结交的江湖义士,有何性格,是何名姓,爱好为何,又曾经历过什么,洋洋洒洒写满纸页,将能重用的写下了,又将只可信不可多用的列出。
她真心实意为了他好。
可她却不知道,他并不需要。
薛兰令至始至终在一个人下这局棋。
他下棋时,就不会想要更多的棋子。
他喜欢用最不起眼却又最重要的棋子来下棋。
人多势众,虽然事半功倍,却也容易生出无数事端来。
所以她认为可用的,他会用,却也不会用。
她走到他前头,为他斩断荆棘。
她走到的却是另一个前头。
他的野心远比她想象中大。
他走下的棋,也比她想象中多。
然而她的心意他能看见。
薛兰令将所有信件收好,上锁。
他坐在窗前,看窗外风光,碧绿穹苍。
又低下头来。
断掉的骨扇被他用尽方法粘好。
展开时,扇面破损得厉害。
可这却也很好看。
没有谁说完满的注定就美。
也许毁灭,也是种圆满。
他这样想着,轻轻摇扇,风一吹,扇骨又寸寸断裂。
落在地上,几声脆响。
薛兰令笑了起来。
段翊霜已觉察出薛兰令的冷淡。
他从未被薛兰令屡次忽视甚至无视过。
他哪怕沉默着站在旁边,薛兰令也总是会伸手牵住他的手腕。
他会离他很近。
他哪怕看得很远,也还是会转头来看他。
可一个人的冷淡若很明显,再迟钝的人都会发现。
更何况段翊霜不算迟钝的人。
他又睡在薛兰令的枕边。
若要看出一个人的冷淡,最先发现的,必然是枕边的人。
夜里烛光昏昏,他们并肩躺在床上。
他们并不是这几日都没有说话。
薛兰令依旧会与他说话,细细数来,却连五句都没有。
唯有他开口说话,薛兰令才会应答。
他也问他是不是在生气。
薛兰令却只说:“我怎么会生气呢。”
听起来就极不真诚。
可段翊霜从不会追根究底地问。
他得到一个答案,无论是真是假,都很少再去追问。
他只能在又一天继续问这个问题。
得到的答案也依旧如此。
然而他也的确很难找出薛兰令的怪处。
他们依旧会睡在一张床上。
夜里入睡前,薛兰令还是会在他额上落一个吻。
他们看起来和往常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是段翊霜却感觉得到。
每个夜晚落在额上的吻都很冰冷。
没有往常般温柔。
柔情蜜意总是让人沉迷。
它却也能一瞬消失。
段翊霜迟迟没能入睡。
他望着罩顶上的花纹,也不知薛兰令有没有睡着。
他觉得有些冷。
也许入秋后夜里是会觉得冷。
但这种冷意又让他心惊。
他轻轻呼吸,过了很久,唤了声:“薛兰令。”
薛兰令却也应了。
他便侧过身面对着他。
夜色很沉,屋里还燃着盏烛灯,灯影恰好蔓延进薛兰令的衣襟里。
段翊霜顿了顿。
他强忍着后退的窘迫以及那些紧张,凑近了,在薛兰令的额上也落了个吻。
然后他看着薛兰令眼底漆黑的一片深渊。
段翊霜呼吸一滞。
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很。
而薛兰令不开口问他,只教他更窘迫羞怯。
段翊霜只得很小声地为自己解释:“我、我也能每天都亲——”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
因为薛兰令忽然倾身而至,一手扼住他的咽喉,骤然吻下。
屋外起风了吗。
他竟一瞬被风卷涌。
他从没有被这么强势又激烈地吻过。
哪怕他已被吻过很多次。
段翊霜完全被这样的吻所震慑住。
他不知回应,只近乎笨拙地被薛兰令亲吻甚至咬出一齿血痕。
他愣愣地看他。
烛光映在薛兰令的身后,薛兰令整个人就藏在阴影里。
左眼下的泪痣似乎在随着灯影摇晃。
他看着,已分不清听到的是谁的心跳。
轰轰隆隆,像有惊雷。
段翊霜颤抖着睫羽,被盖在掌心下的喉结微微滑动。
人是轻飘飘的,感觉要被这样扼住咽喉直至窒息。
却半点儿也不想反抗。
这是为什么呢?
笃定自己不会就这么死在这里?
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
段翊霜目光涣散,好不容易才找回一丝神智。
他偏过头,薛兰令已阖上双眼。
他张了张口,只觉得唇下丝丝麻麻地发疼。
想说的话语,终究还是没能开口。
他吹灭了灯烛,将凌乱的衣衫重新整理好,也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这算不算是同床异梦呢。
段翊霜想不清楚。
他分明被如此吻过。
却还觉得心中空空。
黎星辰决定要走。
明玉坠的死让他迫切想要知道过去的秘密。
他不敢完全相信,也不想怀疑自己的父亲。
他对父母的感情深信不疑。
也无法立刻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必须要走了。
那些被黎明达派来搜寻明玉坠下落的人已快抵达。
他写信让他们留在另一座城里,只等着前去会合。
他不能让这些人走进渭禹城。
因为明玉坠的身份不能暴露,她要做汤妙,她就要在这里,藏住一个秘密。
黎星辰收拾好行李,先找到段翊霜道别。
他一眼望去,沉默了许久,问:“你这样也敢出门吗?”
段翊霜道:“我没有出门。”
黎星辰便道:“也是,你没有出门,是我要出门。”
段翊霜道:“你要回白阳山庄?”
黎星辰点头:“我现在就走,本来想问你要不要送我一程,现在看你嘴上这个样子……算了,你送我出去,我也丢脸。”
段翊霜沉默片刻,道:“那祝你一路顺风。”
黎星辰纵马出城。
汤妙葬在了这里,他遇见过很多人,每个人都有故事。
但汤妙的故事,最让他心寒。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不该相信,却又好像已经相信了,他奔赴回去想要个答案。
却又感觉答案就在汤妙的话语里。
黎星辰叹息着,马儿迎风奔行。
他远远望去,青山绵延,阳光掩映山林。
然后他忽然往后倒下。
从马上翻滚到急雨后还未干涸的泥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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