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念巧悠然道:“朱子平不可能没有野心,也许他们的利益,就在不识卷的身上。”
洪玉泉问:“二姐,那我们要不要去?”
洪念巧捏碎了一颗佛珠,低声念了句佛号,冷冷道:“当然要去。”
屋中浓烟滚滚。
庄珏远远儿望去,还以为家中失火,出了大事。
然而他还没能迈步靠近,有琴弘和便先从屋中冲了出来。
花吟紧随其后。
庄珏问:“这是怎么了?”
有琴弘和舒一口气,惋惜道:“我近日得了个新奇的药方,想试着熬点儿药试试药效,没成想,这药材实在古怪,我刚刚放进炉子里,就冒出滚滚白烟……唉,失策、失策。”
庄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跛着足走到花吟身前,伸手用袖子为她拭去额上汗珠。
段翊霜走来时,正巧撞见他们守在冒着烟雾的屋前发呆。
段翊霜问:“这是怎么了?”
谁知有琴弘和一见到他,竟然连声唤他:“段翊霜!”
又道:“你来得正好,你必须要为我做主。”
段翊霜云里雾里,顺着有琴弘和的话问:“我怎么要为你做主?”
有琴弘和道:“你看见这冒烟的地方了吧?”
段翊霜点了点头。
有琴弘和道:“知道这为什么会冒烟吗?”
段翊霜摇了摇头。
有琴弘和怅然道:“这都是薛兰令做的好事。”
段翊霜问:“这和薛兰令有什么关系?”
有琴弘和道:“是报复!薛兰令这人心眼儿比针尖儿小,他肯定记着我给你说他从前的事情,心里不痛快,故意给我找了些新奇药材,让我早些试出药效。结果这些药材,放进炉子里,轻则炸炉,重则炸房,现在这样浓烟滚滚,两个时辰还未散尽,又与炸房何异?你说,这是不是他蓄意报复?”
段翊霜认真想过片晌,道:“应该是。”
有琴弘和道:“那你该不该为我做主?”
段翊霜偏头看他,眨了眨眼睛,道:“不该。”
有琴弘和怔然。
段翊霜道:“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就算是他要报复,那也是他认为应该报复。你左右也没有受伤,我又为什么要为你做主?”
有琴弘和默然,有琴弘和轻叹,有琴弘和以袖掩面,转身离去之时,轻飘飘甩下一句:“狗男男。”
庄珏兄妹在这时走了过来。
段翊霜问:“你们还不打算回去?”
花吟道:“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只是在走之前,我和哥哥想为两位恩人做一件事。”
段翊霜微微蹙眉。
庄珏与花吟对视一眼。
花吟笑意盈盈开口:“既然来了中原,怎么能不去一赏流云花榭的风光?我和哥哥已经为两位恩人付了金钱包场。正所谓春宵一刻——”
剩下的三个字被庄珏一掌呼了回去。
花吟吐了吐舌头,捂住自己被呼乱的头发,又道:“总之……是那个意思。我和哥哥觉得,在事情解决之前,也可以去看看,就当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段翊霜没有应话。
但当天夜里,他在意乱情迷时,带着些呜咽声响,提起了那个“流云花榭”。
薛兰令问他:“喜欢?”
他浮沉不定,失神地回答:“喜欢。”
却不知道问的是什么,又答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九十六章
已至秋时,流云花榭里本就游客寥寥。
夜色深深,挂有一片弯月。
水流湍行不歇,风竹树影摇曳,长廊石桥上雕刻着同一种浮凸纹路,在浅淡的月光映耀下泛着冷意勃然的银辉。
这里很安静。
安静到似乎再也不会有人来到这里。
可这里的风景的确独特。
任何人来看过一次,都会念念不忘这种独一份的美景。
薛兰令走进来时,仍觉得它很熟悉。
七年前,他是流云花榭的常客。
他生在中原,长在中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中原。
正如他当初站在这里赏花看月,任凭花灯跌转,素笺渡水,那时,他万没想到,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夜里追寻,恍惚忆起的,都是这样看过就会忘记的风景。
他这样走进来,段翊霜就跟在他身后。
他们与平时不同。
不同在于,往常时候,薛兰令都是着黑衣玄袍,苍白的肤色掩在黑暗里,像永不开封的白玉。
但今夜的薛兰令,却穿了一身白衣。
他着白衣,腰间依然斜斜挂着那支玉箫,长发流泻而下,只缠了两条霜白的流苏。
与他平时全然不同。
这般看去,薛兰令不像是薛兰令,更像是个洒脱恣意的少年公子。
不似江湖人。
反观总是一身素衣,气质出尘的无瑕剑。
——今日,却着的是黑衣。
黑照旧是那般黑,袖边的金线几与薛兰令平时衣物一样。
他束了马尾,上面长长挂下一串金羽流苏,衬得往日里的出尘清冷都变为了明光霞辉,竟有些黼黻文章的意味。
廊下池水幽幽,倒映弯月一绺。
薛兰令侧首看过来时,顺势解下腰间玉箫,拨弄了一下挂在马尾上的金羽流苏。
那流苏摇摇晃晃,宛似洒落金辉。
薛兰令道:“这应该是你戴过最鲜艳的东西了。”
段翊霜抿唇不答。
薛兰令不由失笑:“怎么这个表情?分明是你为了哄我开心自己愿意的,怎么好像现在是我在强迫你。”
段翊霜只得道:“我……不是很习惯。”
薛兰令道:“这我明白,可是哥哥生得这么好看,往日里素成那个样子,确实是暴殄天物了。”
段翊霜紧了紧握剑的手,移转话题道:“你不是要来赏景?”
薛兰令看他片晌,笑道:“我当然是来赏景的,可是赏景的时候总也要做些有趣的事。若是赏景只是为了赏景,只会让人觉得无趣。”
段翊霜便顺着他的话意问:“你想做些什么有趣的事?”
薛兰令道:“流云花榭中有一棵百年青树,据说流云花榭之所以建在此处,就是为了这样一棵树。是以中原也有个传说,凡是在流云花榭之中,能可爬上树顶的人,都可以得到青树的祝福。”
段翊霜道:“你也会相信?”
薛兰令道:“我从前不信。”
段翊霜问:“你现在相信?”
薛兰令道:“我现在也不相信。”
“那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要爬到树顶?”
“不对,”薛兰令轻轻笑起,“我的确是想要去树顶。”
段翊霜被他说得糊涂:“可你并不相信。”
薛兰令低声笑了,探手搂过段翊霜的腰身,将人环进怀中。
他的气息温热,浅淡的香气好似如影随形。
薛兰令道:“无论我相信不相信,我想做的事情,总有我想要做的道理。”
段翊霜抬眼看他。
薛兰令又道:“……只是我也应该承认一件事情。”
段翊霜凝视着他凸起的喉结,有些目眩神迷地问:“什么事?”
薛兰令道:“因为你在我身边,所以我才想做些有趣的事情。”
百年青树,说是百年,谁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百年。
可它确确实实就在流云花榭的正中央,且极高,高得望不见底,似乎真的高耸入云。
当薛兰令抱着段翊霜一跃而起,纵身飞入树顶时,这流云花榭的所有,随之化为一点亮星。
这棵树的确高,高到枝干上能可坐下两个人,甚至于还能平躺在树上。
高到低头看去,茂密的树叶之间,还能看到流云花榭之外的明亮风景。
中原自然是广阔的。
这里看去,也不能把中原看得彻彻底底,哪怕是周遭长街,楼阁矮屋,也不能一一看尽。
然而他们如此并肩坐在树上,远眺黑夜中似抹着一层昏黄的灯影,竟难得觉得温馨。
段翊霜心跳快了几分。
他迟疑着,到底还是问:“你以前……在中原,是怎么样的?”
他很少有勇气追问薛兰令这样那样的问题。
可现在他想,他们总归不一样了。
因为他有获得答案的资格。
不再被敷衍了事,不再被隐瞒到底——他可以问,他应该有。
薛兰令偏头看他,慢慢道:“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也许现在的我,真的继承了父亲的心血,成为了重山门的掌门,我重山门,将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之一,做尽善事好事,锄强扶弱、襄助四野。”
说到这里,白玉箫轻轻敲在掌心,薛兰令眼底盈出两分笑意。
——“我会和酒鬼一起谈天说地,在十八岁时饮酒,不醉不归。我会和明姨一起逛尽中原的胭脂铺子,为娘亲买下所有她钟爱的胭脂首饰。我会在父亲的教导下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没有不择手段,不懂何谓失去。一切都将过得十分美好。”
薛兰令的话语很轻。
他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伤心,他真的满怀希望在幻想他从未失去。
可他每说一个字,段翊霜的心里就苦涩一分。
直到最后,薛兰令转了话锋,却道:“不过……”
“不过什么?”
他与段翊霜四目相对,唇边挂笑,又忽而别过头去,看天穹幽深,低低道:“如果在这一切未曾发生的现在遇见你——”
段翊霜微微瞪大眼睛,紧张地握紧指尖。
“我也许还是会喜欢你。”
他这样说话,“似乎不管我是在什么时候,是怎样的十九岁,只要我遇见了你,都会觉得你很有趣。”
段翊霜已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
段翊霜哑声道:“我从不知道你会说这么多好听的话。”
薛兰令道:“因为以前我认为没有必要。”
段翊霜定定望着他的侧脸,看着柔顺的头发将那张昳丽的容颜半遮半掩着,像隔了层水墨。
段翊霜又道:“八大门派究竟做了什么?”
薛兰令道:“这件事情,其实与庄珏很像。”
段翊霜问:“像?”
薛兰令轻轻颔首,慢条斯理道:“江湖上传言我重山门中藏有不识卷这等绝世秘籍,只因为父亲曾在中原地宫附近出现过。谁也不曾进过地宫,更何况父亲曾经也的确受过秦袖里一位传人的点拨。”
“所以,他们趁我散功之日,闯入重山门,用残酷的刑罚逼问重山门上下秘籍的下落,可我们又有谁知道这卷秘籍的下落呢……”薛兰令的神情有些淡了,他低声道,“最终……也不过是他们一无所获,而我重山门七百余人,无一活口。酒鬼为了救我,挨了四刀三剑,被洪念巧一掌震碎心脉。”
薛兰令道:“我当时什么也做不成,娘亲要我忍耐,她堵在门口,活生生受了黎明达六剑,每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都那么响。还是洪念巧一掌震碎了她的心脉,洪玉泉怕她没死,在所有人走后,又捅了她一刀。”
他歪着头,目光也不知在看哪里。
他道:“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叫出声音,也许是担心我会害怕。可我不害怕,我当时只恨自己还在散功,我只想冲出去,可我又做不到。从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也许真的是很无情的,我已做好了复仇的准备,即使我最该报复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段翊霜迟迟没有说话。
面对那段过往,他无力宽慰,也无法劝解,只能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排解这份苦痛。
于是段翊霜说:“想和我打一场吗?”
薛兰令侧首看他。
然后有人动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出了剑,谁先卸下一枝树枝,以此为刃。
他们交错出手,剑锋划过夜色,树枝映了月辉。
从树顶落至树下,有夜色随身,又有花香怡人,剑光扫至之处,皆是清辉相映,白衣染霜。
薛兰令这般看着,竟恍惚分不清是剑光更绝,还是枝影摇曳时的落英更美。
他们一并过了七十六招。
或拍在水岸上,激起两重水浪,或落在青石上,刻下一道深痕,有高有低,如有玉石相击,或轻或重,又隐有铮鸣哑音。
这最后一剑,被段翊霜停在了廊柱之前。
他再近一步,树枝会抵进他的咽喉。
若这当真是把锋利的好剑,也许他此时此刻,已经被划破了衣衫,沾出数道血痕。
而他双眼依旧明亮璀璨,与从前种种寡淡随性相反。
段翊霜道:“你以后要教我练剑。”
薛兰令深深看他,笑道:“好。”
段翊霜又道:“我一直什么都没有,所以你现在就是我的全部。”
薛兰令往前行了半步。
树枝擦着段翊霜的颈肩而过,瞬息碎成粉末。
他被薛兰令抵在廊柱上,瓦檐遮住月光,却将那颗隐于黑暗的泪痣衬得艳丽斐然。
薛兰令吻在他的唇侧。
他听薛兰令说:“我会带你回雪山,我会永远是你的全部。”
作者有话说:
他真的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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