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段翊霜难得感觉轻松。
他就在这种时候忽然很想薛兰令。
薛兰令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千夫所指、万人痛恨,天底下每一人都想要我死,你会不会救我?
段翊霜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可现在段翊霜已知道了这个答案。
千夫所指、万人痛恨,也许正是他如今的境地。
想做武林公敌的人没能做成。
却是他在这里。
段翊霜这般想着,垂下眼帘,轻轻笑了笑。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
他决定离开。
——无瑕剑总是在某处现身,又教人找不到他的踪迹。
从未有人想过,这个曾经的江湖侠客,竟也能有如此复杂的心思。
骗过一次又一次,还是有人争先恐后地被他欺骗。
他不说谎。
他依旧那么真诚。
可他却有了谎言。
藏在心里。
段翊霜吸一口气,握剑走出这条窄巷。
外面灯火昏昏,街上穿行的人影如五光十色争相交错。
百姓身处江湖,却不在江湖。
他们不关心谁盗取了秘籍,谁是那个被人人追寻的无瑕剑。
他们只在乎今夜是否要喝酒,吃什么菜,躺在谁的床上。
这街上热闹喧嚣。
段翊霜一眼望去,看得到灯影幢幢,也看得到香衣翻飞。
楼阁之上,多的是饮酒取乐,奏琴鼓笙的人。
人世间是如此热闹。
段翊霜走进人群,顺着这条人们汇聚的河流缓缓前行。
他没有终点。
也不想去任何地方。
他只知道自己在做极任性的事情。
或许薛兰令正在怪他自作主张。
或许薛兰令借着他的任性又换了棋局。
但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想,他如今已经自己走进了棋局里。
除非他死了。
否则他就永远要留在这盘棋里。
他要当有用的棋子。
制胜的一枚。
他要做棋局里无可替代的棋子。
他就要这么任性。
他握紧了剑。
白衣穿过,两袖如旌蛉展翼,没入人海。
然而这种独独属于段翊霜的片刻安宁,还是会很快被人惊碎。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若是他能不被发现,那才是真正的古怪。
——他当然是刻意的。
将所有来搜寻他的人骗得六神无主,不知去哪里更好,算是他近日来的一种乐趣。
若不找点乐趣,他也许会想薛兰令想到发疯。
所以他有这个乐趣。
他在有人惊呼出声,唤出无瑕剑三个字的瞬间,足点青石,腾空而起。
屋顶的瓦片泛着幽幽冷光。
他踏过,行过,衣摆与之错肩,好似一束月光映落下来,又转瞬不见。
众目睽睽,无瑕剑却又忽而失去了踪迹。
整条街都乱了起来。
百姓们惊惶离开,回到屋中将门窗紧闭。
各路江湖人便站在街上,彼此确认,方才见到的人影,究竟是不是段翊霜这个人。
确认了,又彼此埋怨。
“你方才离他最近,你怎么没拽住他?”
“你问我?那你离他也不远,你怎么没拦下?”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他将夜色里唯一的点点星光盈在眼里。
他转身,忽而怔愣。
这条路走过,是座小桥,溪水在小桥下潺潺流过,桥的尽头隐隐坐落几座阁楼。
两旁的树极高,像是已经在这儿安家了数百年。
是秋天。
可这溪流岸边,茂密草木之中,竟也飞出数十只流萤。
金色的扇骨在萤火的映耀下泛着光。
薛兰令今夜也没有束发。
墨色的发丝流泻而下,衬着这身衣衫,几要融于夜色。
而执扇的手很白。
腕上甚至又隐隐显出初见时的红痕。
段翊霜幻想过他们再次相见时会是何等情景。
他又要说出什么话语。
可等如今真正见到,他只觉得喉间滞闷,吐不出任何字。
薛兰令深深看他,先开口道:“我却不知你是个这么厉害的人。”
他静默片晌,哑声应答:“我其实一直都很厉害。”
薛兰令轻笑:“你分明只需要按照我说的来做就好。”
段翊霜道:“可是你想做的事情,我未必愿意。”
薛兰令道:“我说过,你要听话。有些事,我让你做,总归不是坏事。”
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为明白,才会如此不听薛兰令的话。
段翊霜的目光落在薛兰令的脸上。
他说:“可是现在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我盗走了不识卷。我将流传于世多年的绝世秘籍取走,我也想要称霸武林,一统江湖。”
“你还有反悔的机会,”薛兰令道,“你只需要告诉他们,真正的不识卷在我的身上,你不过是受我胁迫,不得不帮我说这样的谎话。”
段翊霜却摇首:“我不想说。”
薛兰令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段翊霜道:“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薛兰令道:“你有无数种选择,不必总是选择最难走的路。”
段翊霜就借着微弱的星光与萤火看他。
从下颌,到眉眼,再到那颗隐于暗夜却仍熠熠生辉的红痣。
段翊霜忽而道:“你不想活着。”
他顿了顿,也不用薛兰令应声,自顾自道:“如果当时,我当真听了你的话,依着你的说法,把不识卷的下落告知他们,那我今时今日,的确不会陷入如今境地。”
“可是依着你想要走的路来走,我将是江湖上第一个与你划清界限的人。若巨石门未落,你想做的事情还有更多。但我没有听话,在我合上石门的那刻起,你应该就已经猜出我想做什么、说什么话。”
——“但你没有出来,”段翊霜微微侧首,他眼底盛着溪流行过的粼粼波光,“你没有阻止我,或许是你觉得在那时出现,只会打乱你的计划。又或许是你觉得,在这之后,我还有回头的机会。”
然而他的神情从未有过如此认真。
段翊霜望着薛兰令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薛兰令,我不要回头。”
薛兰令竟也极不明显地蹙了下眉。
金骨扇打在臂弯,薛兰令浅浅吸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想活着,那就应该明白,我让你做的事情,才是最好的事。”
段翊霜道:“我当然知道,我也很明白。你不想活着,那等你死了,我也不活。”
他似乎将生死置之无物。
轻飘飘的,无所在乎。
他一语落音,金骨扇也随之落停。
薛兰令低声问:“段翊霜,你有病吗?”
段翊霜轻轻笑了笑,他回答:“我就是病了,我得了一种你不活,我也不活的病。”
薛兰令道:“你怎么这么幼稚?”
段翊霜道:“我就是这么幼稚。”
薛兰令又道:“你太任性了。”
段翊霜颔首应了:“我当然任性,我从不任性,如今可以任性了,就要这么任性。”
甚至于他又接下一句:“你想要我和你划清界限,那我现在就走出去,告诉所有人,我发了疯一样喜欢魔教的教主,我喜欢薛兰令,我爱他,我能为他盗走不识卷,我就要做这个武林公敌。”
然后他转身,极冷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现在就去。”
可他没能走上三步。
薛兰令握住了他的手腕,运力将他拽了回来。
纵然能够设防,好像也防不了薛兰令如此澎湃浩瀚的内力,他只觉自己像一滴入海清水,挹过溪岸草木,如吹一阵秋风。
地旋天转,夜色幽深。
只此片刻,恍如一瞬。
段翊霜撞在树上,背靠树干,巨力让这树枝轻震,摇落下如雨秋叶。
他微微仰起头来,喉前抵着一片锋利的薄刃。
薛兰令道:“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他眼里溢着笑意:“那我在路上等你。”
于是他听到薛兰令问他:“你是不是疯了?”
他回答:“我没有发疯,但如果发疯才可以和你同生共死,那我就要发疯。”
薛兰令说他:“你真的有病。”
他甚至笑得喉间颤动,喉结滑动间被薄刃割出一条极浅的血痕。
段翊霜道:“薛教主说这么多话,怎么还不杀我?”
薛兰令没有应答。
贴在喉前的薄刃瞬息不见,他恍惚片晌,只觉得身体轻飘飘飞起,再重重落了下来。
耳边传来悠悠荡荡的水声。
是溪流。
他砸落在溪水之中,衣衫很快浸湿,溅起的水珠洒在脸上。
薛兰令扼住他的腰身,右手却极用力地将他往水中按下。
他的脸没入溪流,近在眼前的鹅卵石似乎能映出他此刻怎样的狼狈。
呛水的时候很痛苦。
那种教人火烧火燎又心底发冷的感觉挥之不去。
段翊霜闷咳几声,在薛兰令松手之后撑着岸边白石咳得泪眼朦朦。
他听薛兰令问他:“你还想死吗?”
他呛咳不止,却还断断续续回答:“你、你可以……不……不松手。”
他倒在水中,好像一滩月亮落在溪流里。
薛兰令起身便走。
至始至终,他没有听到薛兰令的答案。
可他浑浑噩噩挣扎着抬头去看,却见薛兰令走过石桥,背影渐渐没于夜色。
眼底的波光亮如星海。
段翊霜站起身来,踉跄着追上那道没有远去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小翊故意的,小翊在诈教主,教主明知道,但教主还是舍不得。
下一次更新在周五,因为更休嘛,多一天休息是因为要加班空不出时间写稿。
教主做这些呢就是因为自己想死,所以想让小翊脱离所有和他相关的事,只要小翊划清界限呢,小翊在江湖上就没有任何存在感了,可以想怎么就怎么,不会影响到小翊任何。
但小翊就想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不按照教主的想法走,所以教主气得要死,但大美人有包袱,心里气表面还是很有风度的。(指把老婆按进水里)
预告下一章:谷主大喊,我嗑到了!
第九十四章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
段翊霜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重新坐在椅子上,对座正倚着手捧茶碗的有琴弘和。
有琴弘和在看他。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盛着更深的笑意。
温热的烟袅绕升起。
有琴弘和极放松地坐在这里,神情里不带任何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薛兰令迟迟没有过来。
段翊霜有些忧心,握着扶手正欲起身去寻,有琴弘和忽而道:“不用着急。”
他偏头看去。
有琴弘和酌了口茶,将茶碗置在右侧的桌上。
然后一掸衣袖,轻抚衣摆,浅翠色的外衫映在灯影里,像笔直叶茂的青竹。
有琴弘和道:“既然他没有来,那我也该趁这个机会向你说几件事。”
段翊霜坐定了,却没有任何放松。
他依旧坐得很端正,甚至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
段翊霜问:“你想说什么?”
有琴弘和虚虚吹了口气,叹道:“你能来,是我的意料之中,却也是我的意料之外。”
段翊霜道:“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
段翊霜问:“原因?”
有琴弘和道:“意料之中,是我猜想到了你也许会做成这样的事情,要能说动薛兰令,需要耗费的心力可太多太多。我猜出你能够做到。”
“可他真的被你说动了,这又是我的意料之外。”有琴弘和抬起手,借着烛光看透着些许亮色的手指,慢声道,“我以为你能够做成,能够做到,能说得动他。可我不觉得他能被你说动。”
这话语听起来实在矛盾得厉害。
可段翊霜全然明白了有琴弘和的意思。
也许是留在薛兰令的身边太久,他已能轻易听出一些弦外之音、言中深意。
他本不算天真。
如今却又学得很复杂,无论是对待人还是对待事情,总会想得更深。
段翊霜浅浅吸气,他问:“这很不容易吗?”
有琴弘和道:“这当然很不容易。正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才知道你能将他在这件事情上说得有所动摇,是一种很难得的本事。”
说及此处,有琴弘和微微垂下眼帘,道:“我和薛兰令,年少相识,各有各的想法,我在遇到他之前,只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天才的人物,不过遇到他之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八个字,才算真真正正被我读懂。”
“和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是幸事也不是幸事,做一个懂他又明知懂他的朋友,或许更是不幸的事。”
段翊霜就顺着有琴弘和的这番话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落在阴影里的眼眸轻颤。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想死。而我太懂他了,所以他想死,我根本找不出什么理由劝他不死。我甚至会觉得,他若是想死,那也算不错。活在这世上,我和他都没有什么盼头,若说死了,却也算不上是解脱。只是活着和死去本没有太大区别,所以他想死,于我而言,竟是个十分正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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