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平便问:“不知薛教主还想要我做些什么?”
金骨扇缓缓打在桌上。
和着屋外狂风,正如震石碎玉,又脆又沉。
薛兰令幽幽道:“接下来的事情,一如我最初向朱盟主说的那样。只要能让全天下的人聚在一处,那我想做的事情,就必然会成功。”
朱子平道:“我有一事不解。在中原地宫时,薛教主就应当可以说了。”
“错,”薛兰令抚着扇面浅笑,“八大门派还没有到走至绝路的时候。唯有让他们知道,只能在我的身上寻到不识卷的下落,他们才会发了疯一样做我想要看到的事情。”
“在此之前……就让他们多发一会儿疯。”
他说罢,合上扇子,起身欲走。
朱子平叫住他:“薛教主,我其实很佩服你。”
“哦?”
朱子平道:“你用无瑕剑当借口,能可从大漠里离开。又能让无瑕剑为了你担下盗取秘籍的罪名。设局落子能到如此境地,堪称绝世。”
薛兰令侧头看他。
“这是当然,”薛兰令说,“正如朱盟主为了这武林盟的权势,敢于与我做这交易,由我取走蔚飞白的性命,你我野心不在一处,却是同样不择手段的人。”
“谁又能够想到,和蔚盟主情同手足的朱子平,竟一天,一秒也等不及,想要坐到自己师兄的位置上。”
朱子平眉峰一动,大笑出声。
朱子平道:“薛教主说的极是,谁都说只要蔚飞白死了,我就能继任武林盟的盟主,可蔚飞白什么时候会死呢?我等上十年二十年,等到蔚飞白死,那时我也老了。”
“所以蔚飞白要死得早一些,死得快一点儿,”朱子平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这样才能在我年轻之时,坐上他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教主说话十句九句都是假的,有些时候又挺真的,反正教主说的话听听就好,要看教主做了什么事。
就像谷主从来不认为教主不喜欢小翊,他就知道教主是个谎话精。
第九十二章
摆在桌上的茶已凉透。
他没有饮茶,只认认真真擦拭自己的剑。
直到夏侯寒云推门走了进来。
他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
要说他们彼此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不过是在夸大过往的事实。
至少在今日见到夏侯寒云之前,段翊霜依旧觉得她还是自己的恩师。
可恩情这种东西,说还了,夏侯寒云还得足够。
师徒之义,想要它消失,它也不会多留。
他们在这种情形下相见。
一个是江湖上流传着盗取了不识卷的贼人。
一个是八大门派之一的斩月宫的主人。
如果说他们的关系要来得更亲近些,段翊霜绝不怀疑她找到他的动机。
可段翊霜到底不是一个天真的人。
他无法认为夏侯寒云在此时此刻来见他,只是为了关心他如今颠沛流离,被全江湖合力追寻的狼狈状况,要不要被她帮助。
他们都不算天真。
正如夏侯寒云在他对面落座的时候,绝口不提她是否担忧他的处境。
夏侯寒云只是问:“不识卷当真在你的身上?”
段翊霜应道:“的确如此。”
夏侯寒云道:“我认识的无瑕剑,可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这种事情?”段翊霜抬眼看她,反问,“这又是什么事情?”
夏侯寒云道:“你应该知晓,不识卷是当年秦袖里留下来的秘籍,整个江湖人人都想要得到它。”
段翊霜道:“我知道。”
夏侯寒云便道:“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来。”
段翊霜淡淡笑了。
他问:“既然你说江湖上人人都想要得到它,那我就不能想要吗?”
夏侯寒云皱起眉峰:“有句话叫能者得之。你这样不管不顾私自盗取不识卷,本就非君子所为。”
“盗取——”
段翊霜将剑推回剑鞘,神情里竟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若说盗取,这秘籍原本的主人只有秦袖里一个人。”
夏侯寒云叹道:“秦袖里写下这本秘籍,为的也是后世之人能见识到与他同样广阔的世界。”
段翊霜道:“如此,我拿走不识卷,也就正正合了秦袖里的心意。”
夏侯寒云霍然看向他,眸光沉沉。
段翊霜恍似未觉:“我也算是个后世之人,谁都可以是不识卷的下一任主人。所以我得到它,并非是我盗取,而是我比江湖上任何人都更有本事。您说,能者得之。现在不识卷在我的身上,我正该是这个‘能者’。”
他说得很平静。
语气平静,声音也还是那般冷。
可夏侯寒云这般看他,却明显感觉到他与当初不同。
鼎鼎有名的无瑕剑,其实算是个很容易懂的人。
他重情重义,又寡情薄义,他对在乎的事情极度在乎,对不在乎的事情毫不挂心。
说他善良,他其实很冷漠。
说他漠视众生,他好似又有无穷无尽的心软。
夏侯寒云想,他真的很不一样。
她想到了,也就开口说话。
夏侯寒云说:“你变了不少。”
段翊霜道:“人都会改变。”
夏侯寒云道:“以前的无瑕剑,从不会说这么多的话,又有如此多的道理。”
段翊霜道:“那都是以前。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只会有现在和未来。”
夏侯寒云深吸口气。
她低声问:“你是如何——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进入中原地宫的?”
段翊霜道:“我误打误撞。”
夏侯寒云冷笑:“你在说谎。”
段翊霜便极坦然地颔首,他浅浅笑道:“我的确是在说谎。”
“你不该这样做,”夏侯寒云道,“我可以相信你拿走了不识卷,但我绝不会以为,段翊霜是个想要凭借着功法称霸武林的人。你不可能有这样的野心,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段翊霜道:“听起来你也很了解我。”
夏侯寒云道:“我不了解你,我只是了解我所以为的你。”
她沉默片刻,又道:“交出不识卷。”
段翊霜道:“其实你说了这么多话,终究也只是想要我将不识卷交给你。”
夏侯寒云道:“不错。”
段翊霜问:“为什么?”
夏侯寒云道:“江湖上没有人不想得到不识卷。”
那双手虚虚放在剑鞘上。
近乎于握着。
可温热的指腹与冰冷的剑鞘并没有贴近。
段翊霜竟在这种时候又收回了手。
他应该握紧他的剑。
他却没有。
他凝视着夏侯寒云的眼睛,低低道:“如果我不交给你,你会做什么?”
夏侯寒云道:“你救过我,我不想为难你。可你如果不肯交给我,那我也只能为难你。”
段翊霜轻叹一声。
“你教我剑法,对我说江湖上很需要我这样的人。那一年,斩月宫对我而言,才是真真正正的武林正道。”
他落下这句声音,起身又道:“如果你我之间还有情义存在,那今天,你就应该放我走。”
夏侯寒云没有应声。
段翊霜握着剑,转身欲走。
一刹那间,有道青灰色的人影闪身而出,枯瘦的手指宛如枯枝利剑,掌风斜出,桌椅随之翻倒。
快,极快的速度。
能可比剑更快更急,又蕴含如此强大的力量。
几乎是在这个人出手的瞬间,段翊霜就认出了她。
他甚至不曾拔剑。
那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往下死死压去,用了巧劲,他握剑的手便麻软到失去力气。
剑落了地。
他踉跄两步,膝下一软,骤然跪倒。
他的左腿屈起,并没有彻底跪下。细细密密针扎般的痛楚从肩上直直蔓延而下。
段翊霜吸了口气。
只觉得凉。
夏侯寒云唤那人:“二姐。”
洪念巧道:“无瑕剑,我也无意伤你。只要你愿意交出不识卷,我们绝不为难你。”
段翊霜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或许有些迟钝。
却又好像什么都早有预料了。
他低声笑了:“庵主想要不识卷,我却舍不得交出来。您想要怎么对待我都好,总归您想要的东西,我绝不会交给您。这就够了。”
于是便有人先洪念巧一步钳住了他的下颌。
聂兴发冷眼看他,居高临下的,指间的力度重得似要捏碎他的骨头。
聂兴发道:“无瑕剑还是个有骨气的。”
洪念巧却道:“松手。”
聂兴发不服:“二姐,左右他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又有什么好听的。”
洪念巧道:“你急什么,难道忘了他身上还有六妹下的毒?”
聂兴发轻哼一声,松开手指,顺着这力道搡了下他。
段翊霜沉默了片刻。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夏侯寒云的身上,叹道:“果然是你下的毒。”
夏侯寒云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如此对你。可你却是个很不识时务的人。”
段翊霜问她:“因为我不愿意加入八大门派?”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却是聂兴发。
聂兴发道:“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响亮得很,又是个漂泊无定,无门无派之人。像你这样的人,若能为我八大门派所用最好,可你不愿,那就只能用我们自己的方法。”
段翊霜了然道:“在那之前,你们就已经有了建一座地下山庄的打算。”
聂兴发道:“然也。如你这般名震江湖的人,可不能说失踪便失踪,说退隐就退隐。更何况彼时你已与大哥的儿子结交颇深。只可惜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加入我八大门派,纵然六妹愿意传授你一套剑法,你依然只想做个闲云野鹤。”
“这个毒,是在什么时候下的?”段翊霜轻声发问。
夏侯寒云道:“在传功的时候。”
段翊霜顿了顿。
他恍惚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脸上竟又泛起苍白笑意。
段翊霜道:“我猜到了。”
夏侯寒云俯身靠近,伸手去拉他的手腕。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好,你是真心实意救我,可我只是设局想要让你加入八大门派,若你不愿,我便会依照原本的计划对你下毒,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她堪称温柔的说话,“现在你知道了,但我们也未必要撕破脸。我为你解毒,你将不识卷交给我,你成全我,我也成全你。那才算是两不相欠了。”
她这般说着,手紧紧扣在脉搏跳动着的腕间,段翊霜的体温也有几分温暖。
然后她的神情陡然一变。
夏侯寒云厉声道:“你的毒是谁解的?!”
她话语一出,聂兴发顿时出手,二人合力将段翊霜按倒在地。
天旋地转,眼前甚至阵阵发黑。
夏侯寒云急道:“二姐,他的毒居然被人解了!”
聂兴发道:“这种毒不是世间奇毒,绝无可解的吗?二姐!”
“他的确身上没有毒脉了,二姐,有人帮他解了毒!”
“二姐,我们该怎么办?他——”
“住口,一群废物!”洪念巧喝骂出声。
她走到段翊霜面前,蹲下身子,垂着眼睛与他对视。
洪念巧问:“有人帮你解毒,所以,这个人才是取走不识卷的人?”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睫羽落在阴影里,像是一盏墨。
“庵主终于发现了。”他说。
洪念巧拨弄佛珠的手指按得发白。
她冷声道:“你想死吗?”
段翊霜道:“我不想死。”
洪念巧唇角微动,良久,她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洪念巧道:“……这样说来,能为你解毒的人,必然要你有用。你不能死,我也要你有用。”
她站直身体,平静开口:“放了他,让他走。”
第九十三章
“人在哪儿?”
“我分明看见他往这边去了!”
“这无瑕剑的轻功,应不至于能让我们看见吧?”
“嗐,宁可错认不可放过!”
乱糟糟的声响从墙的另一侧传来。
脚步由近及远。
段翊霜靠在墙边,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上冒着薄薄一层冷汗,鬓边垂落的长发宛似沾着水痕。
可他的眼睛还是很亮。
无瑕剑确实盗取不识卷的事情传遍江湖。
以如今的七大门派为首,搜寻无瑕剑下落的人只多不少,且越来越能掌握他真正的下落。
这种逃亡日子却让段翊霜觉得轻松。
他想,或许自己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喜欢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
做人人相传几无瑕疵的无瑕剑,比之做个为人不齿的盗贼,竟让他觉得后者更容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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