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是刚刚认识了几天,却感觉像已经做了一辈子的朋友似的。晏锦屏迷迷糊糊地撑着头想,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么?
然后就被拖进黑暗里,做了个莫名其妙、完全不合常理的梦。
沈连星走出房间,轻轻地合上门,对候在门口的八宝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姿势。
“你们东家累了。”他弯腰凑在八宝耳朵边上笑道,“不要进去打扰他。”
他的笑容里有太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八宝不明所以,只知道好兄弟要走了,愣愣地对他挥了挥爪。
第31章 逐月
沈连星穿过一扇敞开的门。
大门两侧站着两个看门人,全带着面具,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纵然是他们好久不见的少主刚刚从他俩身边经过,两人也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门前挂着一块匾,不大,黑底金字,写着‘逐月’二字,笔锋锋利,但攻击性不强,不会给人以突兀不适的感觉。
逐月门是沈家本家内的一道象征,自沈家刚兴起时就已经存在了。据传和摘星楼一样,也是他们沈家那位老祖宗设计的。不过逐月门上没什么机关,只是起到普通的装饰作用。祖师爷审美过硬,多少年过去了,这道门还是能让来客驻足停留。
它整体采用了梁架结构,雀替雕了花鸟,上承屋顶,本该是瓦的地方用了特殊材质,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日晒,其他建筑坏了又修好,翻新无数次,只有逐月门仍然光亮如新,泛着金属的光泽。
离远了看上去,倒像是铺着一层鳞甲,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辉。
长条形的屋脊也被随型雕刻成了随月的彩云,云端没有屋脊兽,托着一个下弦月,也许这就是‘逐月’之名的由来了。
这月亮不知道是怎么做的,说圆不圆,说弯不弯,明明可以做成满月或更苗条的峨眉月,却不知为何选了这时候的形态放上去供人观摩。
沈连星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这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守门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没有动,他们不是从外边雇来的守门人,他们自己就是沈家人。
沈家人对自己的能耐自信得很,前三道岗只有自家人知道如何运作的机关,不设活人把守。无论是谁,不管有没有人带领,只要过得去本家宅子里的前三道岗,就能得到沈家的承认,可以光明正大地踏入逐月门。
能进门来,来者是客。
严格上讲,这道门才是沈家本家真正的大门。
沈连星挺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了,他并不喜欢主宅的这个氛围,有能力了之后就时常往外跑,宁肯在外头泡着,也不愿意来这里看看。
要不是这个‘家’里还有沈元思在,沈连星是不会回来的。
他已经换了一套装束,不再是那副一切以方便行动为先的打扮。头发散下来,穿着一身潇洒俊逸的黑衣,衣料上好,没什么装饰,行走间隐隐展示出下摆的暗纹。
这身衣服看上去形制普通,乍一看并不起眼,不过袖子上却另有玄机,内外各有两条束带,可以将袖子卷起来、再用束带绑住,就不会让过长的袖子妨碍手部的动作。
而且设计巧妙,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暗袋,都在方便取用的位置,是用来放工具和零件的。
这是沈家人特有的装束,穿在沈连星身上,更衬得他仪神隽秀,加之气质出众,也有了那么一些清贵世家公子的模样。
就是沈连星轻装简从习惯了,嫌弃袖子累赘,虽然没什么要紧的事,也把袖子卷起来,露出一点线条流畅的小臂,和修长的手指。
……还有另一边的义肢。
那群人现在见到他就躲,尤其是看到他的义肢时,脸上的表情更是混杂着畏惧和遗憾,还有不得不掩饰起来的嫉恨,十分滑稽。
他偏偏就要露出来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用这种见不得光的腌臜手段,是无法摧毁他的。
主宅虽然离烟景城不远,也算是烟景城里的四大家之一,不过位置选得偏僻,几乎有一半建在群山里,如果不是特意来访,很少有人会特地往这边走。
另外本家的人其实只负责主理家中事务,以及修习机关术、争取对现有的产品进行进一步的改进,不会亲自过问所有经商方面的来往,因此这里和其他大家族不同,有种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安静。
这里是多少沈家人梦寐以求想要进入的核心区域,是多少工匠心里神秘莫测的宝地,只是这些人里却不包括沈连星。
沈连星虽然从小在本家长大,可对这座老宅的印象实在是不好。
这里的人互相之间亲缘淡薄不说,他还得在沈元思严厉的教导下学那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点太早了的知识,身为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完全理解家主这种做法的。
在沈连星的记忆里,这里代表的不是枯燥漫长的学习,就是来自亲人莫名其妙的敌意。虽然当时在沈元思的庇护之下还不明显,但小孩对于情感方面的直觉更加敏感,那些若有若无的防备和排挤,沈连星都记得。
更何况在十五年前那一次事件之后,他们就更不加掩饰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晏锦屏就是他童年之中的第一抹跳脱出沉闷画框之外的亮色。
老板可比他自己想象之中要重要很多。
沈连星想到晏锦屏那时郁闷又不解的表情,轻轻地露出了点笑意。
其实在沈连星长大之后,他得了明鬼扇,懂事又早,加之天资卓绝,要加害他就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纯粹的排挤又起不到什么作用——还可能会招来沈连星的记恨,得不偿失,所以很久没人对他下过手了。
沈连星的少年时期,除了学习辛苦一点之外,基本过得还算是不错。
可随着沈元思逐渐的老去,本来已经消失许久的小动作又出现了。这次与从前还要借着斩杀山神名头欺负小孩的小打小闹不同,暗杀、陷阱,针对他的阴谋环环相扣,明摆着就是铆足了劲地一定要让沈连星丧命。
——就算不能丧命,哪怕只是失去继承人的资格也行。
他的亲人们怀抱着这样的信念,就在沈元思真正失去控制权的那一天,趁沈连星忙着主持局面,无暇顾及太多的时候,带走了他的一条胳膊。
杀手恐怕是从外头雇来的,身法十分诡异,不光悄无声息地闯过了门口三道岗,在暗杀行动失败之后,还能拼着被沈连星伤到,斩断他的左手。然后全身而退,一点没留下什么有关于身份的痕迹,因此,沈连星至今也没有查出来,那个杀手到底是被谁派来的。
不过就算没查出来,最想要他命的就那几个,沈连星心里基本上也有点数。
沈家虽然是大家族,其实本家里的人并不多——主要是沈家与其他世家不一样,不以血缘论输赢,能耐够得上进入本家的人并不多,宅子里还算是比较清静。
沈连星在路上走,偶尔碰到一两个熟人,看到他时也都避着,带孩子的拽住小孩,实在避不开,很是生硬地向沈连星问好,那眼神里带着的说不上是审视还是警惕。
就好像他才是闯进这个家里、需要被堤防的陌生人似的。
庭院深深,种了许多青竹,长在一起就像是道天然的帘子。沈连星走过几步,就能隔开那些充满敌意的视线。
沈连星习以为常地穿过庭院,来到竹林深处的一座小楼。
小楼不算太高,门口离远看是站了个人,应该是在看门的,穿得喜庆,身上披红挂绿好不热闹,与这地方清幽的环境不太相符。
就是这人的长相好似不太讲究,发量稀疏,眼睛像是后安上去的,往外凸着,四平八稳的脸上倒是有张鲜红的樱桃小嘴,可嘴是秀气了,又支棱出两根白惨惨的板牙来,一个朝里,一个往外,谁也不跟谁挨着。
乍一看上去,他就好像是那香烛店新来的学徒扎的纸人,学徒正因为学艺不精,在后院被师父拿藤条胖揍。只留着这纸人惨不忍睹地倚在门框上,把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吓一跟头。
一直到离近了看,才发现,真不怪这人长得面目可憎,实在是他的确也不是个活人。它的骨架都是极其精妙的金属部件,关节之间相互勾连着,藏在衣服里,离远了看时看不太清楚,才会给人这种错觉。
只有这家伙的脑袋,是叫人粗制滥造地削了个木头球安上去,头发是麻绳,眼睛是花生,嘴是拿颜料画上去的,干脆就没有鼻子,能好看才真叫见了鬼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他安了这样一个头,实在是审美堪忧。
沈连星站到木头人面前的一块石板上,近距离欣赏了一会儿木人的美丽容颜,随即他这动作触动了某个机关。
木头人沉默地向沈连星伸出了一只手——胳膊上连的也不是人手,是个盘子,盘子里有个凹槽,看样像是用来放令牌一类的东西。
沈连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牌子,严丝合缝地卡在凹槽中间,又略微使力,将牌子往下按了一按,就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哒’,像是什么机簧打开了,牌子又自己从凹槽里弹了出来,落在盘子上。
假人不会说话,识别出沈连星的身份后,沉默地向他鞠了一躬,稍微往旁边退开两步,拉动了一根垂在他脑袋边上的绳子。
小楼在他拉动了绳子之后,内里吱吱嘎嘎地运转了一阵,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很多,从各个角落里传来,仿佛这栋楼整个地‘活’了起来,正在舒展筋骨似的。
等了好一会儿,运转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小楼的木门发出幽幽的‘吱嘎’一声响,收起了它尖锐危险的机关陷阱,敞开大门,迎接它的另一位主人。
第32章 摘星
沈家的家主沈元思活不了多久了。
沈连星正沉默地站在沈元思的床前,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件事。
凡人寿命不算长,沈家的家主实在是老去得太匆忙。从执掌大权的家主到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似乎只用了短短的一个瞬间。
沈元思的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珠已经在连日的卧床不起中逐渐变得浑浊,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水里长满了青苔和水草,风吹过都掀不起波澜,还要把风一起拖进淤泥里。
他和沈连星记忆力那个严肃的、精明的、虽然也同样干瘦,却精神矍铄的家主大不一样了。
不过老人的神志仍然是清醒的。他睁着眼睛,胸膛起伏十分微弱,透露出一种人到暮年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窗外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进屋里,阴冷却依旧在房间里徘徊不去,从每一个缝隙一直侵入到骨髓里。
就好像沈元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仍在这世间有牵挂,不愿意就这样离去。
他的牵挂是沈家……也许还有沈连星。
床是普通的床,可能是怕老人觉得冷,下头垫了很多层垫子,还挂着纱帐。床头有许多不知道用处的拉杆和开关,应当是用来控制楼里机关的。因此虽然沈元思已经很难下床了,却仍然能自己一个人在这楼里呆着,不必再找别人来照顾他。
“连星……沈连星呢?”沈元思已经老眼昏花,就算沈连星已经站在了他的床前,他也没看见。只是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在半空中胡乱地抓着,含混地嘟囔道,“连星来了……?”
楼里虽没人,但能进门的只有沈连星一个。出于安全与方便的层面考虑,沈元思日常的起居坐卧都有机关人负责,门一开,他就知道一定是沈连星回来了。
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我在,家主。”沈连星上前一步,主动地抓住了他的手,犹豫了片刻,又加上一句,“……爷爷,我回来了。”
沈元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光是喊了一句沈连星的名字,就花费了他不少的精力。
不过沈连星的归来多少给了他一点力气,这孩子办事向来靠谱,他既然肯回来找自己,就说明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好,回来了就好……”沈元思抓紧沈连星的手,慢慢地道,“事情怎么样了?”
“差不多已经解决了。”沈连星犹豫了一下,没有把事情经过也一起告诉沈元思,只是简要地汇报道,“没出什么大问题,我的胳膊也有办法,您不要担心。”
他的胳膊是大事,牵扯的已经不光只有他一个人。
“嗯,好。”沈元思听到这消息,稍微有了点精神,他满意又费劲地点了点头,叹息道,“你……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告诉你……紧要的事,你凑近些来听。”
沈连星依言凑近了些,沈元思又说道:“我马上就要死了……沈家这一辈,没有、没有成器的,只有你勉强还算是可以……我没做完自己想做的事,连星,你——你要替我继续做下去。这是我们……我们沈家人的宿命。”
现在还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的,估计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爷爷,你说,我听着。”沈连星低眉顺眼地收敛了表情,恭谨地拍拍他手背,安抚老人激动起来的情绪。
沈元思现在太脆弱,他真怕一个不注意,老头激动起来,自己就把自己给撅折了。
“莫要忘了……” 老人没发现沈连星在走神。他紧紧地攥着沈连星的手,瘦弱的手指就像是干枯的树枝,力气出奇的大,眼睛却没看他,而是死死地盯着房间的东面,“身为我沈家后人,沈连星,有一件事你要牢牢记得……”
沈元思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个花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但沈连星却只思考了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老人透过墙壁、穿过沈家主楼、越过整个烟景城,眼睛望向的,正是城东那座最高的建筑。
占星楼。
城内有大事发生时,祭司与四大家族上占星台请示天命,其中就有沈家代表。
按理说应当是沈连星去的,方能显示出对天上神仙的恭敬。沈连星觉得可笑,从来不去,沈家的其他人也乐得争取这个能够代表沈家的机会,讨好祭司、仪式感做得比谁都勤。
像是一群猴子围着树,学人的样子耍把戏。
在他年幼时,沈元思就时常会望着占星楼叹气,问他是为什么,却又不肯说。
沈元思似乎对摘星楼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情,沈连星小时候曾经偷偷揣测过,爷爷是不是十分崇拜那位只活在传说里的、天资绝艳的祖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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