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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骨头[民国]——三月瑞阳

时间:2021-10-02 10:07:31  作者:三月瑞阳
  回国当天易家歌就正在家里做客,是个样貌好看,宽肩窄背的青年。对人有礼又文明,祝慈十分看得上他,不惜自己降上一辈,时不时的要互相走动拜访。易家歌对他们也尊敬有加,总是谦卑恭顺的,他今年二十六,长祝言仁九岁。与祝言仁也算得上是和睦友爱,关怀备至,交往间总注意着分寸。
  祝言仁对他的感情从来不疑有他,可就刚才那一声巨响,让他呆住了。或许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想的那样?仿佛身处一处漩涡里面,吸力携裹着他往下冲,他拼命地扑腾却只能多灌进许多水去让他下沉的那么迅猛。
  有一滴血划过他眼睛,他按了按头顶,那里可能是擦破了,竟然过了这么许久还淌血。他从衬衫上抹了一把。胳膊肘挎在膝盖外,岔着腿依靠着墙蹲了下去。
  这里很冷,刚刚暖和过来的身子,又被冻透了。他觉得鼻子囊住了,使劲吸了一把,又一抹,湿乎乎的,他用手背从眼上一擦,血和了许多水。
 
5、情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是哭了。在他发现了这事情以后,眼泪突然止也止不住的,汹涌起来。又委屈,又疼,从头到脚的,连胳膊上的那块子弹洞也叫疼。可明明刚才跟人打架的时候,是不疼的,他安慰自己可能也不是个完全的软蛋,他只是不勇敢,勇敢起来了,就不疼,也不委屈了。可是这样黑,且无依无靠的环境里,他是没有勇气的。
  可是即便他勇敢了,爸爸也找不到了,他总是担心自己。在国外的八年半,父亲总是会带着姐姐看他,总是放心不下他跟母亲,他知道是因为爸爸一直对母亲有情。
  他日日长在母亲身边却对母亲还有后来的妹妹没有太多的感情,后来母亲让他叫达伦教父“dady”。他一声都没叫过,接了父亲的电报便从美国偷偷的跑了回来,可是没想到这一见,却是为了别离。
  门从外面推开。一进门,易家歌就看见祝言仁蹲在墙角能射入一点光的那块地上,两条腿夹着胳膊,手掌盖着脑袋。他把一只箱子往地上一扔,回身往墙上拍了一把,屋子霎时亮了起来。
  他把箱子打开,里面有许多医药物品。他先拿了个温热的毛巾走到祝言仁一旁蹲下来,从他仍旧流血的伤口处擦了一把。他将祝言仁的脸从他掌心扒扯出来。发现那上边沾了泥和雪,还有满脸的泪。擦一下,就白一块:“别哭了。”
  他打了个比方,心想,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却像是水龙头,一拧开,水怎么也止不住。要是里面流出来的是跟他眼珠子一样的东西。那一定是宝石,价值连城的那种。他又擦了一把,祝言仁的半边脸蛋就都白静起来了,可那泪依旧在流,明明是闭着眼睛,泪是从眼角往外溢的一股连着一股,像是专门冲刷,洗涤着什么。
  易家歌不再阻止他,就只是擦。他一边擦一边看祝言仁,欣赏着这个属于自己的东西,完完整整的,第一件送给自己的,仿佛是个工艺品似的娃娃。他觉得很愉快,愉快极了。
  可能是他看祝言仁哭得那么伤心,也可能是他实在是擦了太久。泪水已经将他嘴角泡的发白,让他不能顺利给他上药。他不耐烦了,想奋力摇一摇这娃娃,伸出手了,却于心不忍了。他从祝言仁鼻尖刮了一把,用自己都没意识到多么轻缓的语气:“怎么这么伤心啊?”
  祝言仁睁了眼睛,泪却更汹涌了。一张嘴,嗓子都是哑的:“爸爸回不来了,我却找不到他。”易家歌“哦哦哦”的哄他,一手托着他后脑,用毛巾捂住他的鼻子:“擤一擤鼻子,说话都翁声了。”
  祝言仁在他手里奋力地一擤,被易家歌用手一捏。将那条毛巾扔到了地上,又从箱子里拿了一条新的毛巾要给他擦脸。他一靠近,祝言仁却伸开手推了他一把:“我知道你对我的意思,但我没有心思。我不喜欢你,你靠近我,我不舒服。”
  易家歌“哈”的笑了一声。蹲在他面前,从下往上看他:“不喜欢我?”他有些莫名的气馁,摸了摸常被人恭维“颇英俊”的脸。没头没脑的,祝言仁突然说:“你打我吧。”
  易家歌的手还在脸上,听了以后,诧异地托着腮长大了嘴巴。等了一会,祝言仁没再说话,他也意识到自己约莫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蠢相,放了手问他:“我打你干什么?”
  “我现在很疼,”祝言仁哽咽着,眼珠子上头水汪汪的,他伸出左手,用拇指与食指捏出黄豆粒大小的空隙:“还差这么一点,我就能晕过去。晕过去了,我就不难受了,也不疼了。”
  易家歌又要把嘴巴张开了,幸而在刚开始他便意识到。用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将想张开的嘴合上。他想,这还是在美国学了很多年回来的,能说这么幼稚的话,看来洋书不好读,读了的也全进了狗肚子了。
  他从祝言仁身前半跪下来,伸长手拿了一瓶药出来。一边给他擦伤口,一边安慰他:“那你睡觉,睡着了也不疼了。”
  “那不、不行”他哭得太多,已经开始打嗝,断断续续的:“睡过去也要做梦。”他从箱子里抽出一块纱布自己捂在头上站起来,推了易家歌一把,药水晃出来,洒在易家歌手腕上:“你别管我了,我要出去。”
  “去那啊?”易家歌看着手里的药水,生气了闷气。没预兆的突然撒了手,“咚”地一声,闷闷地:“这是我家。”他说完,像开一扇沦陷区的破门一般,轻而易举的把他拉了回来,不由分说地按在地上。
  一声不吭的给他擦药包扎,最后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个时下女士很喜欢的蝴蝶结。拍拍手锁了门走了。走到门口,他听见祝言仁声音很低,像是求他也像是自言自语:“他真的去了日本吗?去了就能好好活着吗?”
  他有些心慌,锁上门,倚在门框上。有仆人正好路过,他示意那人给他拿一只烟。从他自己吐出的烟雾里,他也去幻想自己的父亲。比照他自己的长相,他父亲应该也是一个顶好看而体面的人。想了一会,没滋没味的砸吧了嘴巴。他想不出来父亲的样貌。
  他从小就没有父亲,记事开始就混迹在不同孩子的家里。对于祝言仁祝莺仁的苦,他没法感同身受。可是看见他们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他隐约能体会到父亲一类的意义了。也许将要毁掉是祝家三个人共同的某种难以明说希冀,类似于飘渺而幸福的希望。
  这种感觉让他烦躁起来,他将烟头按熄在栏杆的雕花上。随意地往地上一丢,将袖口放下来,准备安排厨子做晚饭去。去他姥姥,想不到还想他干什么,他们不养我,又不是我不养他们,况且老子活到现在还挺他妈的好!
  祝莺仁早上听来送饭的佣人说,祝言仁被易家歌关起来了。昨天就关了,在杂物间里锁了一夜。
  昨天她回了卧室就哭晕过去,晚饭有人来叫过她,恍惚听见了却没没醒过来。直到今天早上。她拿起桌上的一碗粥喝了,又吃了一口包子中的肉馅,便吃不下了。
  抬头看看钟表八点多钟,比平日稍完了些。宅子里面静悄悄的,临着的街上已经有人在叫嚷着,奔跑着,夹着冬天的寒冷与新年的喜气,这已经进了年关了。再过两周,便是农历新春,1938年。法租界可以是自成一体的孤岛,也可以是感同身受的沦陷地。日本人刚在这里耀武扬威的走过兵炮,压过枪支,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近了年关,又撤出去了。从里头往外看,国难那么切身,又恍然那么陌生。
  她起身去照了照镜子,脸颊十分白,她便抬起手使劲搓了搓。依旧是白,把手放下来,小指尖扑簌簌的抖。可能是贫血,她以前从母亲身上看见过这种毛病。只要是养的好了,就不会有事。
  收拾好,她直接去找关祝言仁的屋子。没有什么原因,实在是无事可做了。离祝言仁近一些,就多一些依靠。
  仆人说,是关在杂物间里了。她出了门往楼下走,易公馆没专门一间屋子是杂物间。因为人丁稀少,空了许多房子,便被随意摆一些东西。她便寻着没有人的屋子一间一间的拍。靠在门板上,轻轻地叫:“安吉…安吉……”
  一楼有高跟鞋砸在地上的声音,随着是一声娇俏的嗔怪,她的口音有些重,像是精通中国话的日本女人:“我不信,你总是骗我。”
  男人也笑,是稳重包容的笑:“我只是太忙了,有时间当然会登门。”他声音低,听不出是谁,祝莺仁想,今天纪云倒是活泼了一些。
  “这我知道的,我只是问你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饭。”她这是骗人,祝莺仁知道,是在勾引那个男人。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在耍小把戏。
  他曾经也遇到过喜欢的人,也曾经那么暧昧的,若即若离的做一些恋人的游戏。那么简单的生活,却与她无关了。她想着,走向了下一个门,这间的门没有锁,钥匙挂在锁眼上。像是主人有急事,匆忙的出去,计算着马上就要归来。
  她越过这扇门接着往下走,可是一瞥间。一道明闪闪的光钻过门缝,掺进她余光里。是一种金灿灿的,类似于光面金属一类的东西。她转回身,打开了门。
  这间屋子很小,是夹在两间房间中的一条窄窄的道。也或是工匠预算出错,在原来的图纸上留出一道不足两米的空隙。被人硬改成了房间。陈设也简单,门对着窗,窗下一只很矮的破烂桌子,漆已经掉了,却很干净。看得出主人很爱惜。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旁边一只字典,一本书。
  书的上方是窗台,反射了光的是一把放在窗台的枪。枪上镂着花纹,很精致,类似于装饰品。枪下还压着一张照片。她走过去,把照片捡起来看。上边是穿着军装的人,脸面英俊,像是有些紧张。笑得拘谨,却带着一些烂漫的意味。
  她看着看着身上发凉,这人俨然就是年轻些的易家歌。她把照片放进袖子里,匆匆地去翻桌上的本子。是一本日记,记得很简单,流水账一类的,仿佛只是为了练字而写。
  也很明了,祝慈与他们的行动轨迹,流水一般,从字里行间缓缓浮现。也包括祝慈的死讯。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猛地一转身,她想要逃。随即“啊”的大喊了一声,喘着粗气,将自己吓得摔倒了桌子上。桌上的笔记,书,字典,茶杯,矮窗台上的一柄枪全部合在了地上。
 
6、是子
  易家歌无神地看着她,站在她身后,仿佛一尊石像。见祝莺仁吓了这么一大跳,他如灵魂归了位,也有了神色。先把门锁上,一只手揣进西裤的兜里,缓缓地朝她走:“姐姐,你看见什么了?”
  他越过祝莺仁,走到桌前,把笔记捡起来。自己翻了翻,随即他打开最后一页。笑得很灿烂:“我最近写的字,不错吧。”
  祝莺仁紧紧地攥着袖子,卷发今天没有好好打理,乱蓬蓬的,散了许多在她脸面上,像个疯子。她一边后退,一边问他:“你…是……政府的人?”
  易家歌手里还拿着本子,像是默许,也像是思考。末了,他把本子合上,认真地回答她:“也不算是,我只是个半路出家的杀手,趟了一趟浑水,但是我放了一枪,换了我现在的身价,所以我不后悔。”
  “我是打算瞒着你们的,在我这里长久住下去。可以送你跟祝言仁去读书。就这么过下去,这是多好的事啊?”易家歌笑得温良和善,又真诚的看她。
  说完,他把手里的笔记放在桌上。从容的走出去,从外面给门上了锁。他也有些失落,仿佛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但也不是不可以挽救。
  他走了几步,看见纪云影子一般站在角落,有些担忧地问他:“出事了?”
  易家歌笑笑:“麻美子走了?”纪云点点头:“被你冷落走了,”他顿了一下,从眼神里,他能读懂易家歌的意思:“我去买些药。”
  “等等。”易家歌叫住他:“要命的不行,最好能让她疯了,或者哑了。我不想杀她。”
  纪云看他一会,答应了,不多问直接往楼下走。到了楼下,他转过身往上看易家歌:“玩玩就算了,别陷进去。犯不上。”
  易家歌刚刚点燃了一只烟,用两只指头夹着。取出来,朝他敷衍的挥挥手,示意他快些走。
  他独自下了楼,坐在沙发上,缓缓地吸着烟,有些涩,苦丝丝的。看着外面明黄的阳光,今天太阳升的高,难得的好天气。时间从他唇齿的烟雾间缓缓地淌。今天周日,不用出门。公司放假,组织休班。
  如果祝莺仁吵闹,他便要想个办法让她晕过去。可他担心的始终没发生。祝莺仁安安静静的,就仿佛她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等着尘埃落定,等着姐弟两个都缓慢融入易家,跟他成为一家人。
  易家歌干坐了一会,决定做些事情。他先是抱了一床干净的被子,装的是好棉絮。三年前放了第一枪以后,他从一个“老人”手里得了一笔款子,正赶上入冬,喜气洋洋的买了这床被,暖和,也吉祥。
  沉默着开了二楼尽头那间房门,开灯,把被子抱进去。发现祝言仁换了个地方坐着,在门不远的地方,头发又乱又长的散着,应该是夜里叫过门,或许是没力气没人听见,也或许是仆人们装作不知道。没人告诉他。面前摆着一张盘子,上边放着几碟菜,还温热着,应该是刚刚换去过隔夜的饭。
  他走过去,将被子堆在祝言仁身边,蹲在他面前,用手去理他的头发。头发理上去,又散下来。他就一直理,越理越开心起来,早上的那些烦恼突然一扫而空了。祝言仁真的是漂亮,这样发呆也漂亮,他爱得极了:“还要长个子呢,不吃饭长不高。”
  祝言仁这才发现有个他似的,迟缓地抬起了层叠着的双眼皮,他的嘴唇起了白皮,声音很哑,像是在里面干裂了:“不跑了,你让我出去,我还是不放心姐姐。”
  易家歌蹲在他面前摸摸他脑袋,哄他:“把饭吃了,睡一觉,就让你去找姐姐。”这一摸,他才发现祝言仁应该是发烧了,头脸都烫的惊人。
  他端起面前的饭,用筷子戳了一点米送到祝言仁嘴边:“把这个吃了。”
  祝言仁极慢地调动眸子,看着那根红色的筷子。伸出舌尖来卷起上边的米粒,他嘴唇发白,舌头却是鲜红的,一舔就很快的收到了嘴里。嚼了两口:“吃完了,”他按着易家歌的手腕要起:“我去找姐姐。”
  易家歌盯着他泛白的嘴,另一只手捏住了他下巴。凑上去亲了一口,脸贴到他脸上就能感觉到那灼人温度。很快的弹开,他打横抱起祝言仁:“咱们出去。”
  刚踹开门,往外踏出一只脚去。就正碰上了回来的纪云。易家歌与他对视一眼,往祝莺仁的屋子歪了歪头,示意他去干。纪云一步不停,越过两人直接往那间屋子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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