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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骨头[民国]——三月瑞阳

时间:2021-10-02 10:07:31  作者:三月瑞阳
  易家歌则抱着祝言仁往他卧房里面走。掀开床上的被子,他一层一层给祝言仁裹起来。让他像是一只蚕蛹,接着才走出去倒了一杯热水。又吆喝着把家里兼任着司机的仆人叫来,让他去买退烧药。
  他回了屋子扶着祝言仁坐起来,要哄他喝水。祝言仁喝一口就要喊两声,不是找爸爸就是找姐姐。易家歌知道他是烧糊涂了。便展现出的十分耐心,哄孩子似的喂他一点点的喝。
  纪云把药掺进凉水,用一只很精致的茶碗装着进了屋子。祝莺仁坐在垫子上,手来回抚摸着那把枪。纪云知道这枪,三年前易家歌用这把枪杀了第一个人,从此“入了门”。
  听他进来,祝莺仁转过头来,阳光打在她侧脸上,让她整个侧面都泛着光。看起来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安琪儿。她眼光扫过纪云的手,扫到茶杯:“你要杀了我吗?”
  纪云不回答她,走过去,把水杯放在了她面前。又退回去身子压住了门。祝莺仁把头发往后撩过去,转身又看了纪云一眼,然后背对了他,开了茶盖,仰头,三吞三咽,把水喝了下去。
  她站起来,手里握着杯子,转过身来,给他看了看杯底。纪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以为至少会大闹或者质问他。可她只乖乖的,听之任之。他心里发酸,松开守着的门,走过去,要接她的杯子。
  就在他快接到杯子的时候,祝莺仁猛地往右一挥手。被子应声而碎,她握着手里那半截利刺朝着纪云狠狠划下去。然后扯开嗓子,竭斯底里的尖叫起来“啊——”
  就好像她沉默了那么久,只为了这一下。她快的惊人,纪云下意识的一躲,被她往旁边一推,她冲出门去,边四顾着奔跑,边哭嚎,像是怨气冲天的厉鬼:“安吉!安吉快跑!安吉…”
  纪云很快的从变故里反应过来追出去,而祝莺仁已经找到了弟弟。她刚进去,易家歌已经掏出枪对着她,她没理会那只枪,只是担忧的看着床上的人。一步一顿,又一跌,趴在祝言仁的身旁。祝言仁被她惊醒,有些纳闷,姐姐的头发乱,眼睛也红:“姐,姐姐?”
  纪云走进来,推开易家歌的枪口。对他点了头:“得手了。”
  祝言仁想伸出手,可摸不着手在哪。祝莺仁看出来了,哭得抽哒着,两只手箍着他。从袖口退出一张照片,放在了祝言仁身下。缓缓摇着头,温柔地笑,像个安琪儿。她轻轻晃祝言仁:“安吉,好好养病,病好了,就走,好好活下去。给咱家留个后。”
  她说完,慢慢退了出去。纪云跟着她,她走出院子。用商量的语气,可怜极了:“让我出去走走吧,死在路上。比在家里干净。”
  纪云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要是回不来了,把这个给车夫,报祝公馆。”
  祝莺仁笑着接过去,往外走了。刚要出门,他听见纪云说话,是他一贯沉闷的语气:“别走太远,我晚点去找你。你不会死。”
  她其实没听得太清,她急着走,急着死前给弟弟做最后一件事情。
  祝莺走出去一段路,找了一块无人的地方,一手按在树干上,剧烈的干呕起来。纪云远远看见,心酸地停下了脚步,朝着易公馆走回去了。
  早上本也没吃多少东西,根本吐不出来,何况喝的是一碗水,早消散到五脏六腑去了。
  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带着酸味的水。她用袖子擦擦嘴角,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延命的方法。一回身,竟然看见了那个找她要钱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她。
  可能是她并不怕,只是想赶紧走。突然想起来刚刚纪云给了她一百块。她从外袄的兜里拿出来,向那男人招了招,一边走,一边笑:“给你了,欠我的。”
  那人看着钱,沉默着接了。手心不经意的蹭过祝莺的指尖,他愣了一会才说出话:“谢谢,这是给我娘救命的。”
  回头看时,祝莺已经走远了。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握着钱,他赶紧往医院跑过去,快追上祝莺时,他闷着头,想让她听见:“我叫贺天干,以后会还你的。”
  可是祝莺并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女人有没有听见。也觉得自己可能不配还给她,他快步向西走,进了拐角的医院。
  祝莺觉得有些头晕,看不清路。幸而那路她常走,熟悉。摸着墙,一点点的,她还是到了刘忆月的家。门口的老头儿见她来了,立即打起精神来。准备把她敷衍走。
 
7、照片
  祝莺仁扶着墙站稳了,看着面前老者的位置,缓缓地抬脚走上前:“求求你,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头儿叹口气,摆摆手示意她走:“真的不在家呀,等她回来了,我一定把消息传给她。”
  “那你让我进去,我自己找。”祝莺仁像是怕冷,也像是要发病,浑身都在发抖。她低头缓慢的挪步子。老头儿正左右为难,门口传来了一道女声,手里提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袋子。带着绑着大花的礼帽,摩登的站在祝莺仁面前,她像是很羞愧的红了脸:“莺莺,我真的没办法……”
  前面的车上下来一位长者,是刘忆月的爸爸:“回家。”他对刘忆月说。
  “叔叔”祝莺仁声音也在发抖,很轻地行礼。
  长者似乎没有听见,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进了门。刘忆月犹豫了一会,正要跟上去,被祝莺仁牢牢的扯住了腕子:“我没有办法了,你救救我弟弟。”
  刘忆月使劲甩手,甩到一半又于心不忍。她一点点把祝莺仁的手掰下来:“我帮不了你,”她看了一眼父亲,小声告诉她:“祝伯伯没有被送到重庆,是在上海杀了……”
  易家歌看着祝言仁缓缓地醒过来:“起来,吃药,吃完了就好了。”
  祝言仁的眼睛因为发烧显得有些灰,暗沉沉的。他眼睛在眼眶里转过一圈,才把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碗上,他声音哑的厉害,易家歌俯下身子才能听清:“我姐姐是不是来过。”
  易家歌顿了顿,把药放在桌子上 摸摸他额头:“没见到,可能是我不在的时候来看你了。”
  还是烫,但似乎因为出了许多汗,他却依旧缩在被子里的原因,明显地见好了。祝言仁从他手下摇摇头:“不吃药,我睡一会就能好。”
  “那你再睡一会,过会还难受就起来吃药。”易家歌见祝言仁撇过了头不再理他,便也闭上嘴,端着药出去了。
  祝言仁睡不着了,他歪着头看着窗户。一滴汗淌过他眼角。他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摸,一抬手,那裹得层层叠叠的蚕似的被子就散了。抹掉那滴汗,从被子上蹭蹭,他要把手放回去,却摸到了一只柔软的,又湿滑的东西。这种触感让他吓了一跳,随即挪开了身子,接着掀开的被子透入的光,他看见了一张沾着他汗渍的照片。
  是易家歌,只不过应该很年轻,且穿着军装。他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在身子底下。将照片反过来,他一激灵,那是姐姐的字,却慌乱潦草,语序也是错的:“快逃,务必杀掉易家歌,为我…”后边是很缭乱的一笔,到了这里就匆匆的结束了。
  姐姐怀疑易家歌,或者她是看见了什么。将照片攥在手心,他一边发呆,一边换了一套湖色的长袍。又解开盘扣,把照片放进贴身小褂的上兜里。他知道姐姐一定是出事了。
  出了房间,他便听见了易家歌的声音。是在会客,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从楼梯往下看看,易家歌与几个长辈似地人物相对而坐,易家歌坐下位,却是个主人姿态,看起来意气风发。向四周看看,纪云不在,他想了想,一步一飘的往纪云卧房里去找。敲敲门,依旧不在。
  他在二楼走了一圈,敲完最后一间屋子,耐心也随之告竭。重重地咳嗽一声,他或许还是晕,重重地,踢踢踏踏地下楼。楼下正口沫横飞地长辈,突然忘记自己说到哪里了,口水在他半张着的嘴前突兀的截断。讪讪的端起茶杯喝到了茶底,有些不悦的不说了。
  易家歌开始也纳闷,等祝言仁伸着退接着下楼时他才反应过来是他。他朝着呸呸吐茶叶的长辈一拱手:“会长,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去管管他。”
  他说着就转过身抬脚往上走,有人离得近,探过脑袋往上头一看,惊讶道:“哟,这不是祝言仁吗?怎么…”
  有人打断他:“听说祝慈可是被他女婿卖得底朝天。”
  另一人打断他:“说他干什么?当时抗日口号就他喊得响亮,一转身不还是逃到日本去了?这些文人…”他说着,轻蔑的笑了一声。
  “哈,怎么还有人有老底吗?”
  一人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
  “唉唉唉,”会长又端起茶杯,只看见了茶底,悻悻地吸了一点茶叶沫:“就会窝里斗!”
  几人都不说话了,话题匆然而起,悻然而散。一帮人就沉默着坐着,直到会长突然挑起另一件事:“我这商会会长不打算干了,往后这里日本人管,我是不干的。”
  有人扭了肥胖的身子侧坐了,会长放下茶杯指指段乙升:“申以,听说你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往后你就接手吧。”
  大家都沉默下去,胖子也不说话,谁都爱财,但“汉奸”的帽子太重。良久,有人尴尬的笑了两声,给大家摆了一道台阶:“好事,好事。”
  段乙升吐出一口烟,冷笑了一声:“与虎谋皮,算个屁的好事。”空气又冷了下去。
  祝言仁像是在等着他上楼,就站拐角处,露出一双腿。上半身隐在楼梯后面,他感冒没好利落,眼角两腮都是绯红,别的地方又煞白,有些像日本抹粉点腮的妆面。他见易家歌一上来便转身往上走。
  易家歌快走了两步抓住他:“你想干什么,故意添乱是不是?”
  祝言仁一甩他,接着往上走,易家歌气愤地大喊一声:“站住!就在这说。”
  “我是找你问罪的,不想让在这说,让别人听见,丢人。”祝言仁转过身来,威胁似的。
  易家歌不为所动,挑了一边的眉毛:“说说,我还有什么能丢人的?”
  “你把我姐姐怎么样了?”祝言仁盯着他的眼睛,探究着,又迟疑着。
  易家歌心里慌了一瞬,简直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但那一瞬转瞬即逝,他本能地把危险转圜,轻轻地一笑,变成个笑话:“我当什么呢?我能怎么你姐姐,我活了二十三年一个女人都没碰过,对女人吧,不瞒着你,”他拖长了尾音:“我不行——”
  祝言仁抬手从他脑袋上拍了一把。祝言仁比易家歌矮了将近一头,但此时站得高一些。这一巴掌拍的十分顺手,且因为轻飘飘地,并不疼,而是“咚”的一声,拙而闷的响。
  易家歌被打的呆了,情绪由生气转为好奇。最终竟然畸形似的觉得舒服。想让他再这样拍自己一下。仿佛这一下像是因为他说谎在教训他,带着不满与亲昵。他腆着脸笑,厚着脸皮去发混,往上走一步去揽祝言仁的腰:“不骗你,我真的没干过女人。”
  祝言仁往后又上了一个台阶,把他蹭上来的毛脑袋推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乖乖的在躺一会,晚上回来带你出去吃饭。”易家歌抬着脚从他嘴上亲了一口:“别乱想,你姐姐是出去散步去了,纪云说去找她。”
  易家歌撒开他准备下楼,走下去两步,他觉得有些不对味。扭过身子,他皱着眉头问祝言仁:“你怎么满脑子都是你姐姐?”
  “还有我爸爸,可你找不到他。”祝言仁没理他,转身往楼上走。易家歌看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啧”了一声。养不熟的混蛋。
  他又想,依照祝言仁的脾性,似乎很容易养熟。祝慈祝莺仁也不见得与他相处了多久,他就这么在意。何况他是有利所图,放长线,钓大鱼。有祝言仁放在家里,那是多么漂亮且称心的事情呢?他越想越舒坦,忍住吹口哨的冲动,傻笑着,步履轻快地下楼。
  楼下几人却是沉闷的,各自抽起了烟,让他的心思忽得黯淡下去。脸面迅速的沉降,恢复了平时和善的模样,步履也沉重了。
  “纪云说我姐姐不见了。”易家歌携裹着血气与凉气方一进门,就见祝言仁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紧紧的攥着长衫前摆。脚上蹬着拖鞋,一半悬了下去,露出一节白晃晃的脚踝。
  接着他重重地打了个惊人的喷嚏,有一点鼻涕落了下来,他不知不觉,依旧在发呆。易家歌也没想到这种变故。按下心惊,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放一个漂亮的疯女人出去。本也没多少找回来的可能。纪云在他执行过任务接应他时提起过,但那时还在找,没说过找不回来。他先去找了纪云,纪云说得跟祝言仁一样,找不到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甚至托了下面几个直线行动组人员(1)。到各处打听,全是一无所获。这却是个好消息,如果是死了或者被人□□了,那肯定是会找到的。他带着这个好消息去找了祝言仁。
  祝言仁听了他的“好消息”以后,吃惊地扭过脸来:“找不到怎么是好事?”他复扭过脸去:“我不跟你说,你总是不懂道理。我要去姐姐同学家,她或许知道。”
  “让纪云去看,你去了她不一定会接待你,用我的名字好登门。”易家歌像是有些疲累,倚靠在沙发上,拉过祝言仁的一只手,揉揉捏捏。祝言仁从他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兀自走到门口去穿鞋。
  “听不懂人话?”易家歌从他起身开始,一个心迅速往下降,等祝言仁换了拖鞋。他那颗心,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难受冷到了极点,非要让那火气烧起来,将身上的血腥气蒸发掉不可。
  祝言仁不理他,但必定是听清了他恐吓而凶狠的话,擦了一把鼻涕。他依旧抖着小身板穿鞋,还找了一把伞想要出远门似的。易家歌想也没想,随手捡起上午人们用过,纪云来不及收拾的烟灰缸朝着祝言仁猛地投了过去。
  正正磕在他肩膀上,祝言仁“嗷”的大叫了一声,用手捂了上去。祝言仁又羞怯又恼恨,他从没被人这样打,可他有些怕,易家歌总是让他觉得会猝不及防地咬他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感觉,身子在生理性地发抖。易家歌也看出来了,脸色沉下去恐吓他:“回来。”
  祝言仁想,咬一口也就咬一口,又不会咬下一块肉来。于是颇觉豪迈而英勇地一挺身子:“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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