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也没想到庄鹤轩会哭,迟疑的停住脚步。
“咳……”邵云朗托住庄鹤轩,问那少年:“你家中长辈呢?”
“我没长辈了。”少年答道:“不知道爹娘是谁,收养我的爷爷去年病死了。”
那张藏在黑灰下的小脸鼻梁高挺,抿唇的弧度也格外倔强,他垂着眼睫,八九岁的身量却比同龄人瘦削了一些。
邵云朗沉吟片刻,怀里的庄鹤轩还在伸手去够那少年,他只得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愿不愿意跟在这小少爷身边?不要你伺候,陪他玩玩,看着他别磕碰了就行,待他长大些,你或拿银子走人,或从军入伍,都凭你意愿。”
那少年眼睛倏然亮起,嗓音也高了几分:“我可以从军吗?”
这便是应了。
邵云朗也无心再说,敷衍点头,让另一人骑马带上这少年,自己抱着庄鹤轩,一同折返溪阴关。
……
蛮人自看到狼骑,便知晓要偷袭秋水关再无望了,如丧家之犬般转而往回跑,却发现后路早就被大昭的军队截断了。
如此一来,除了北上雍京一途,他们便再无其他选择。
此番与邵云霆合作的,正是几月前被牵制的东辽王庭,东辽王身临绝境,竟也迸发出几分血性,干脆一拍桌案,召集臣子议事,打算直入雍京。
若是他们入城后便紧闭城门,煜王能不顾大昭皇帝和满朝文武的性命吗?
届时他们挟天子,便足以令诸侯。
计划是好的,东辽王也自认可行,毕竟狼骑也是跋涉而来,双方皆是疲累之师,急行军拼的是马,他们的战马都是草原上的良驹驯化而来,脚程要快上一些。
他也只能这么放手一搏了。
可等他们强行叩开雍京城门,大半还未入城时,那疲态尽显,一直半死不活跟在身后的大昭军队却陡然加速,为首的将军俯身马上,先行卸了甲。
重甲落地,他胯-下枣红色的骏马猛然人立而起,烈火般的鬃毛张扬着,发出一声粗野的嘶鸣。
这声音与其说像马,倒不如说更像其他什么不知名的凶兽,落后的蛮人马匹骤然乱了阵型,更有甚者干脆蹄子一软,将身上的人摔倒在地。
邵云朗抽刀而出,那长刀上血渍未净,凛冽刀锋的映着残阳,折射出一线绯色。
长刀一振,他沉声喝道:“冲锋——!!”
号角声直入云霄,声遏流云。
骑兵咆哮着,如摧枯拉朽的洪流般向前推进,主帅能身先士卒的卸甲上阵,兵士们便也悍不畏死,身上六十斤的重甲纷纷被甩下,金属刺耳的刮擦声里,负担骤然变轻的马匹四蹄飞奔,踏起的烟尘遮蔽了日光。
蛮人们惊恐的回头,发觉身后的人,比草原上行进的狼群还更像野兽。
他们丢下一部人,惊惶的要关闭城门。
汤将军就护卫在邵云朗身侧,见此急道:“王爷!”
他心知一旦城门闭合,蛮人便有城可守,先机在握了。
邵云朗没应声,自马鞍边的箭筒里抽出三支羽箭,搭弓便射。
他用的是步兵的重弓,足有六石,还一起搭了三支箭,汤将军一见便捏了把汗,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三支箭已经嘶鸣着射-了出去。
羽箭破空,穿过前方绝望的一百多蛮人弃卒,正中还在拼命推门的两蛮族士兵,落空的一支“笃”的一声射-进城门半寸,正正在剩下的其中一人眼前。
那人惊恐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往后跑。
恐惧是会传染的,剩下的人也顾不得再推门,纷纷跟着往城里跑。
骏马一个飞跃,自半开的城门入了城,长刀卷过那几个逃跑的蛮族士兵,嫣红的一蓬血花迸射而出,溅在雍京近百年不染污秽的紫梁大街上。
邵云朗提着刀,刀锋上未凉的血一滴一滴滑下,他抬起深邃的眸,目光遥遥落在明和宫高耸的屋脊和飞檐上。
他的身后,是烈烈征旗和如火残阳。
……
宣政殿上,进宫避难的群臣瑟瑟发抖,如一帮落了水的鹌鹑,唯有站在前面的顾蘅岿然不动,垂着眸,一副泥塑木胎无欲无求的模样。
庆安帝缩在龙椅上,听着殿外持续了半夜的喊杀声惶恐不安。
这会儿下了雨,骤然炸起的惊雷震的他一抖,险些以为是蛮人打进来了,差点起身躲到龙椅后。
他有心骂站在下面的邵云霆,要不是他提议那什么“驱狼斗虎”之策,如今又怎么会引狼入室?!
可这些话不能当着朝臣的面讲出来,庆安帝又气又怕,脸色青白交加。
一片静寂中,兵部有人小声问:“禁军……竟能与蛮人厮杀这么久吗?”
他们比其他同僚更了解禁军是个什么构成,那都是送进来蹭军功的公子哥,身为天乾是有作战能力的,只是安逸惯了,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来说,都无法与蛮子的虎狼之师相抗衡。
傍晚时,蛮人似乎已经突破禁军的防御,到了宣政殿之外,那时无论文臣武将,都纷纷拔刀准备殊死一搏了,却不料殿外喊杀声又起,似乎来了增援。
这一战,便到了现在。
宫人颤颤巍巍的点了烛火,饿了一天的大人们面色都不好看,唯有顾蘅又从袖中摸出个包好的芝麻大饼,自顾自的啃了一口。
这东西干硬,多为军粮,他身侧的礼部尚书哪见过这玩意儿,但粮食的味道在此时着实诱人,他吞咽了一下唾沫,小声问顾蘅:“顾大人……这是何物啊?”
顾蘅道:“芝麻大饼。”
他两撇刚蓄起来颇为风雅的胡须都沾上了芝麻粒,边啃大饼边和礼部尚书对视,片刻后才恍然的问:“你要吃啊?”
礼部尚书羞涩的点头。
顾蘅掰了一块儿,正要递给他,殿门却在此刻轰然被推开。
半张芝麻饼掉在西域进贡的地毯上,其上金丝纹绣的祥云落上了格格不入的黑芝麻。
礼部尚书顾不得他的芝麻大饼,和众人一同惊恐的回头。
肆虐的风裹挟着冷雨被卷进大殿,一并吹进来的,还有浓厚的血腥味。
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形逆着外面明灭的火光,那张带着胡姬血统的脸在风雨如晦中愈发深邃凌厉,不怒而自威。
略有些上挑的眼尾缓缓扫过大殿内的每一张面孔,邵云朗喉中掠出一声轻缓慵懒的笑。
似是感觉不到这满殿的剑拔弩张,他好整以暇的抖了抖玄金色蟒袍下摆的水,这才慢条斯理的跨过殿门。
到了如今,殿上的大人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门外的白玉石台阶上,列阵整齐的狼骑已经给了他们答案。
群臣沉默的向两侧退去,为他让路。
高位上风烛残年的庆安帝垂落视线,第一次细细打量自己这个小儿子,慌乱的心绪却在刀真的落下这一刻莫名平静了,他恍然惊觉邵云朗的眉眼竟分毫不似自己。
或许曾有几分相似,也尽数消磨在了西南的朔风和硝烟里,铸就了如今这幅狼子野心。
第42章
一室沉默,唯有邵云朗的锦靴踏过地毯发出细微的响动,他换了衣服,换不掉一身的血腥气,众人一时胆寒,殿前侍卫手按在刀上,却迟迟不敢拔刀。
邵云朗目不斜视,立于台阶下,拱手打破殿内凝滞的空气。
“儿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连跪都不跪,这话怎么听都是一句客套,庆安帝不知是气还是怕,一张嘴先破了音,“你——!!”
他大口呼吸,片刻后,强自压下情绪,颤声道:“你,你很好……真是朕的好儿子。”
邵云朗面色冷淡,“陛下谬赞了。”
庆安帝紧盯着邵云朗看,半晌后,招手叫来贺端。
贺端看见邵云朗也是发怵,自知如今这情况,当年欺辱过景华宫的自己怕是也要时日无多了,再看自己从年少便侍奉的庆安帝,竟生出一种荒谬的同病相怜来。
原来生死面前,皇帝和太监也没什么不同。
他躬身等着庆安帝的吩咐。
“着中书省拟旨,煜王救驾有功,又为大昭开疆拓土,文治武功皆为众皇子之首,且人品……敦厚贤仁,堪为一国之储……”
“父皇!!”缩在阴影里的邵云霆再也站不住了,惊声喊道:“父皇!不可啊!邵云朗他狼子野心!他这是要逼宫啊父皇!!”
庆安帝听见“逼宫”二字,额角青筋一跳,抄起一旁的暖手炉便砸了下去,同时吼道:“你闭嘴!”
若不是暴怒,庆安帝也没力气把这玩意儿扔出这么远,那颇有分量的金属物件半空分了家,一半金属壳子砸在邵云霆头上,另一些余温尚存的银霜炭滚落到他那华贵的太子蟒袍上,立时烧出几个洞。
邵云霆被砸的耳朵嗡鸣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大殿上。
这场景是何其的似成相识,八年前那个雪夜,邵云朗跪在这里,被庆安帝用奏折砸的额角流血,而如今,他终于落得个凄惨百倍的下场。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庆安帝问邵云朗话。
“太子……你可还满意?”庆安帝摊回龙椅里,浑浊的眼中有一丝丝祈求,他又说:“如今蛮人已经被你屠戮殆尽了,勤王军……便撤出雍京吧?”
回应他的是邵云朗的一声轻笑。
那俊美的青年立于大殿之上,动作优雅的拍去自己袖子上不存在的碳灰,面对那一人之下的位置,他面上并无欢喜,只淡淡道:“勤王是结束了,可儿臣回京也不只是为了勤王这一件事。”
庆安帝咬牙道:“你还要干什么?”
邵云朗抬眸,缓缓展露出笑意。
“本王还要清、君、侧。”
他目光第一次落在邵云霆身上,像是刚看到这么一坨东西般,有些意外的笑道:“大哥,怎么坐在地上?”
他不等邵云霆回话,又笑道:“本王给你带了件礼物,想来大哥一定喜欢的紧。”
他拍了两下手掌,殿外的狼骑中有一人沉默的出列,行至门口,将一个球状物扔了进来。
头发丝缠绕着那东西咕噜噜的滚过红色地毯,一路洇开更深的颜色,直到撞到邵云霆的脚,它才停下。
邵云霆低头,和乱发中一双惊恐睁大的眼睛对视,片刻后才后知后觉的尖叫起来,边叫边向后爬。
朝臣们看见那女人的头颅,皆是骇然色变。
“此女名姬如玉。”邵云朗淡淡道:“庆安二十年入太子府,此后谗言媚上,多次助纣为虐贩卖良民,庆安二十七年,借太子府势力勾结蛮族,围困秋水关,致使秋水关内饿殍遍野。”
庆安帝听得胆战心惊,他怕这账再算下去,便要落在自己头上了,急声道:“人你已经杀了,还要如何?你便是要诛她九族,朕也依你。”
“本王说,要清君侧。”邵云朗冷笑道:“陛下,贼首仍在这大殿之上,君王之侧啊。”
庆安帝坐回龙椅里,喃喃道:“疯了……这是疯了……”
邵云朗接着道:“废太子邵云霆无才无德,颠倒黑白、残害忠良、通敌叛国,此等奸佞之辈,自当处以极刑,车裂示众,以儆效尤。”
“邵云朗!!”邵云霆颤抖着叫道:“你胆敢残害手足,便是做了太子,也会遗臭万年!不得善终!”
为君者,大多爱惜名节,谁又不想流芳百世,邵云霆上下牙都在磕碰,妄图从他这位弟弟手中搏得一线生机。
他不争了,他不争了就是了,只要邵云朗让他活着,他就跑得远远的,此生都不回京城了……
“大哥,我怎会残害手足呢?”邵云朗垂下眼睫,讥讽道:“分明是陛下高义,诛杀亲子,以正朝纲。”
到了这一步,庆安帝自知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无力挥手道:“将……废太子拖下去……”
无人上前。
殿外狼骑目光森寒,直到他们主帅又说了一遍,“拖下去,哪位刑部大人给引个路?不好意思,本王这些弟兄都是第一次进京,路不熟,找不到天牢。”
“在下愿为将军们领路。”
一个女人自人群里大步走出,她不卑不亢的对邵云朗拱手道:“王爷。”
邵云朗手里是有一份顾远筝给的名单的,但这位大人却不是名单上的人,只是很多年前在太学内,与邵云朗有过一面之缘。
此时她一如当年,眼眶红着,神情倔强坚忍。
邵云朗颔首道:“有劳丁大人了。”
“父皇!”邵云霆爬上了玉阶,哭号道:“你不能不管我!那些事都是你默许的啊!是你要杀严耀!我才……我才听了那女人的话,用那八个地坤设局!你不能……唔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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