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衍这些天为寻何昼月魂魄,用尽了各种办法,却始终未有进展。
他向来是面上含笑,不怒自威的气势,如今眼中却一片阴郁,心情显然不怎么好。
当他挥开结界,走到冰床边坐下,目光落在静静躺着的何昼月身上时,那点阴郁才渐渐散去,眉心却仍然皱着不肯松。
何昼月一缕孤魂飘荡在外,也不知还要受多少苦。
那日被何昼月烧掉的凤凰林他又命人重建了起来,刚刚亲自去看过了,和从前一模一样。
虽然就算何昼月回来也未必会喜欢,但聊胜于无。
方衍伸手探向何昼月冰冷的脸颊,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
只是还未动两下,手指便倏地一顿。
何昼月这几日……是不是胖了……
*
仙盟盟主方衍与清霁仙君何昼月成亲一事在修真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若说之前客栈里边砸下来一块天花板砸中十个,八个都在讨论,那清霁仙君出事后,砸中的十个人里面无一免俗。
对于清霁仙君突然罹难,各方众说纷纭,不过凶手却十分明确——妖界。
虽然清霁仙君不善交际,孤高清冷,但他在修真界斩妖除魔这么多年,有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加上妖族敢对我们修真界仙盟盟主的未婚夫人下手,你这不是打我们修真界的脸吗?
于是修士们激愤异常,稍微有点门路的都聚在了仙盟的疏狂峰。
许是修士对睡眠需求不大,又或者格外爱戴清霁仙君,即使到了晚上,疏狂峰还是很热闹。
“虽说都知道是妖族干的,但清霁仙君到底是怎么……”这位话还未说完,只刚做出个口型,嘴就被旁边的人赶忙给捂上。
“嘘!这可是仙盟,虽然大家都知道清霁仙君……了,但是盟里谁要说那个字,被听见了是要割舌头的!”
“听说清霁仙君临出事前抢了妖族的权杖,不知扔去了哪里,妖族正闯入人间四处寻找,方盟主已经派仙盟弟子去赶妖了。”
“何止是仙盟,各大门派弟子和散修们也都去帮忙了,若能在于妖族的对战中出点风头被方盟主看上,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被指望施舍青眼的方大盟主此刻正坐在处事厅中,凭一面墙大小的玄光镜将盟内情况看得分明。
曲殷规矩地汇报道:“禀盟主,如今仙盟疏狂峰已有外门弟子四百五十八人,说是敬佩清霁仙君为人,或者受过清霁仙君恩惠,希望能出一份力。您看……”
方衍懒懒从玄光镜上收回目光:“随他们去吧。”
何昼月从前在修真界没过上什么多顺心的日子,如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有人惦记着何昼月的好,总归不是件坏事。
更何况,何昼月之前一心想着揪出沓神门幕后主使,他得完成这个心愿。
算算时间,饵该上钩了。
在玄光镜合上的同时,疏狂峰聚集的人群中一位修士抬起了头。
他一身玄衣,黑发也只在脑后挽了个简单发髻,腰间既没佩剑,也没缀什么象征身份的装饰,看上去只是个不怎么富裕的散修,唯独脸上戴了张像是哪家路边摊买的彩绘面具。
好在修真路上多怪人,一个面具罢了,倒也没引起谁的特别注意。
何昼月冲同桌而坐的亦筱师兄使了个眼神,得到对方回应后便起身信步从修士间穿过,一路上将众人的交谈统统记在了心里。
他在垣怆时听师兄提过一嘴他抢了妖王权杖的事,不过师兄只关心妖王什么时候死,没多过问。
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抢妖王权杖是他神志不清时发生的,具体扔在了哪里,其实他本人也不清楚……
不过妖族的事可以往后排一排。
他现在要去把他的身体找回来,仙盟盟主未婚夫人的身体被盗,盟内定然会乱,仙盟一乱,沓神门就有可趁之机,从而露出狐狸尾巴。
然而他打算的好,沓神门却比他想象中更加耐不住性子。
仙盟埋葬牺牲弟子的地方在轮回峰,何昼月想都未想就否决了自己身体在轮回峰的可能。
既然方衍咬定他未死,那他的身体多半会在重峦殿。
他走到偏僻的地方,往隐影中注入灵力,隐匿行迹后直往重峦殿而去。
要从疏狂峰到重峦殿得先经过仙盟主峰,虽说使用隐影的时候不能御剑,但他对仙盟各处防卫熟稔于心,加之修为已恢复巅峰,轻而易举便落在了主峰一棵不起眼的树下。
从主峰西南边缘走,离重峦殿会更近些。
凭着隐影,他一路行得顺畅。
方衍办正事的时候都会待在主峰,而他从前帮着处理过不少,如今也算故地重游,可惜物是人非。
走到一半时,何昼月放慢了脚步。
硕大的青铜编钟悬挂元清大殿两边,大殿东南西北的角落里升着四道绚烂光圈,拖着四方古朴方鼎上下浮沉,氤氲雾气从古鼎里冒出,濛濛盖了一地。
那日假的琅乙师混入南溟十三洲城主朝拜的队伍,在元清大殿内金丹自爆,足够摧毁整个元清大殿的威力被方衍手掌翻覆之间泯于虚无。
当时他也身处危险,而方衍却只顾着何汐亭,他还偷偷给方衍找了借口,比如他修为足够自爆,何汐亭金丹未结,担不起任何风险,方衍身为仙盟盟主,自该顾全自家手下性命。
现在想想,哪有什么该不该。
方衍只是偏爱何汐亭,而他自不量力,偏要赌一把自己在方衍心中的地位,结果输得惨烈。
何昼月摇摇头,将杂念抛之脑后。
都过去了。
他转过头,打算继续走向主峰的西南边缘,可刚一抬眼,却与那张熟悉的脸撞了个正着。
方衍好像瘦了些。
颧骨都不怎么明显的露出一点。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作祟,何昼月下意识就想说句什么,只是他唇还未张,方衍便与他擦身而过。
有风穿过青铜编钟,里面的小铃铛悠然晃动撞出声声闷响,月华自大路两旁的梧桐树缝隙错落在方衍肩头。
他转过身,并未过去多久的往事重新在心间泛滥,将他心跳都挤漏掉几拍。
枕边人明里暗里的算计,彻骨疼痛的天雷,熊熊燃烧的烈火。
是什么感觉。
怨恨吗?
还是不甘?
垂霄剑在识海震动着,似要冲出禁制,杀意陡然涌现。
下一刻,方衍停住脚步,抬眼看来。
何昼月以为隐影被识破,当即便要召出垂霄。
所幸在他冲动之前,发现方衍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处。
身后?
何昼月顺着方衍的目光转身看去,只见天际出现几个黑影。
随着黑影离主峰越来越近,何昼月逐渐感觉到一股浓烈的、属于魔族的气息。
是沓神门!
须臾间,一个额长犄角的魔族领着六个魔族手下,统共抬了三口棺材,伴随着洋洋洒洒的纸钱落在了主峰的地面上。
领头的魔族朝方衍行了个魔族礼节,嗓音又尖又细,叫得人脑袋疼:“听闻仙盟盟主大婚,魔尊特令属下来为方盟主送上贺礼。”
它拍了拍手,三口棺材应声而开。
何昼月正巧离得近,那三口棺材里分别是白纸做的嫁衣、凤冠、花轿。
寒意潮水般阴森森地从棺材里往外渗,如跗骨之蛆攀着他的腿持续向上,令他不得不默念了段清心诀稳住心神。
……
这沓神门也太损了。
魔尊可是他师叔,他小时候还抱过他,长大后还教过他剑法的师叔,就算用脚趾想也做不出这种事。
摆明了的激将法,方衍应该不会上当吧。
何昼月看向方衍,对方脸上黑成一片,快要跟垣怆的刑司掌事齐平。
领头的妖魔还嫌不够,晃着犄角继续刺激道:“若方盟主嫌不够,魔界还有。”
方衍缓缓扬起手臂,手指凭空一点,三具棺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同被烧成灰烬,接着便是棺材旁边站着的留个妖魔,神火从心口燃起,迅速烧满全身,嘴巴痛苦地张到最大,漏出被割剩下的半截舌头,挣扎着发出难听的音节。
方衍冷声道:“本君等你们很久了。”
领头妖魔嘿嘿一笑:“方盟主好大的火气,礼已送到,在下就不陪了。”
方衍:“想走?”
眨眼间神火便烧在了领头妖魔的身上,而它却并无任何畏惧之色:“方盟主已和妖族对立,难道要和魔界也闹翻,陷修真界于众矢之的不成?”
方衍:“总有些宵小想要掺和本君的事,想必是嫌活得长,即使如此,本君成全你们。”
领头妖魔:“方盟主刚死了夫人……哦我忘了,尊夫人还没过门呢,听说清霁仙君死得那叫……”
领头妖魔话未说完便被方衍掐住脖颈,灰色的脸皮上因为窒息颜色越来越重,可它仍旧不慌,只嘲讽地望着方衍。
此时方衍淡淡道:“魔族的傀儡之术,也不过如此。”
方衍知道傀儡秘术!
领头妖魔神色终于变了,它本想等死后再脱离这具身体,现在却是等不及,指尖伸出锋锐的指甲,直刺向自己心口,只是刺到一半,就被神火化成的锁链紧紧缚住。
方衍:“想死?本君帮你。”
说完掐着领头妖魔的手掌猛地用力……
不好!
看戏看了半天的何昼月当即便要松开隐影去拦,沓神门好不容易露出马脚,被傀儡术操控的傀儡若是死亡,便再也无法寻到操控者!
然而方衍动作快他一步,黄绿色的浓稠血液在掌心爆开,领头妖魔的头颅和身体分为两半,重重砸在地上。
紧接着,神火拧成一道细长的丝线,自魔物断颈处晃晃悠悠延伸向天边。
方衍掏出张帕子擦了擦手,又随意一扔,当帕子正盖在魔族狰狞的脸上那刻,方衍也化为一道火光,追随神火丝线而去。
何昼月松了口气从旁走出,方衍能当上仙盟盟主,靠的不止是那张脸。
他赶紧重回疏狂峰通知了亦筱,以方衍的手腕和性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抓个大人物回来,一定要把方衍抓回来的人给盯紧了。
而他得趁方衍不在仙盟,尽快把自己的身体找到带走。
这一来一回又费了不少时间,等他抵达重峦殿时,子时已过去大半。
因他好清静,原在重峦殿住的时候殿里就没什么人,如今再来,门口仍是冷冷清清。
何昼月并未松懈,放开神识探去,果然发现有不少高手藏在暗处。
越是人多,他越是坚信自己的身体就在重峦殿内。
就算方衍对他没什么感情,也得防着身体被偷以及世人说闲话辱仙盟盟主声名。
凭着隐影以及修为,他顺利地穿过庭院进入寝殿中。
寝殿一盏灯未燃,摆设也一切如旧,唯有他那张睡惯了的床榻变成了张冰床。
而他的身体,正毫无生机的躺在冰床之上。
明明是自己的脸,靠近去看却觉得有些新鲜。
何昼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自己身体的眉心。
他断了的经脉竟是被修补好了……
他临死时,经脉已被六十四道天罚雷刑给劈得几近粉碎,每一寸都掺杂着天雷怒意,其修补难度极大,方衍也并非精于此道,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何多此一举。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时候的。
灵力顺着眉心直叩本体识海,那对外人宁毁不开的大门乖顺地敞出条路,何昼月没有犹豫,继续往识海深处探去。
……
他临死那刻看到的果然不是幻觉。
师尊竟然……
灯火骤然亮起,将整个重峦殿照得明如白昼。
何昼月浑身一僵,背后响起属于方衍的脚步声。
怎么这么快……
方衍不是去抓那个魔族的本体了吗?怎么会来重峦殿?!
何昼月不着痕迹地从冰床旁边退开。
他从刚才就一直握着隐影,方衍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一个巧合,未必就真的发现了他。
下一刻。
方衍站在门边,低声道:“出来。”
何昼月握着隐影的手更加用力,心中也发起狠来。
仙盟盟主又怎么样,修为大乘又怎么样,他只是来拿属于自己的身体,方衍还能难为他不成?
他被方衍活活骗了五十年,最后差点身死魂消,这笔账还没和方衍清算!
然而他还未松开隐影,有人从角落走了出来。
往日里穿金戴银,恨不得将整个闻家套在身上的闻十七如今一身素缟,手上连个扳指都没套,声音也是沙哑:“方盟主,久见。”
闻十七怎么也在这儿?
何昼月不解地皱起眉,怕方衍发难,悄悄往闻十七旁边靠了靠。
方衍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耐烦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闻十七:“我来带走昼月。”
方衍冷哼了声:“痴心妄想。”
说罢走到冰床边上,替何昼月整起并未凌乱的领口以及两鬓垂着的发,动作温柔,极具耐心,一如真相未曾大白的五十年。
“你别碰他!”闻十七快步走近,一把抽向方衍的手臂,却被方衍牢牢按住,“你凭什么将昼月扣在重峦殿不让他入土为安!”
方衍眼神一凝,打算将闻十七直接解决,又想到对方是何昼月的朋友,如今还当着何昼月的面,于是强行忍耐下来,解释道:“我说过了,昼月未死。他的神魂一定在别的某处被好生照顾着。”
说到这里,方衍捏了捏何昼月这几日微微长出点肉的侧脸,他在这儿设下陷阱等人回来,不成想等到个闻十七。
他克制着情绪道:“你跟昼月关系不错,他没跟你说过师门,或者有个师兄什么的?”
闻十七脸憋得通红:“你休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就算昼月哪日回来,他也不愿意待在你身边!”
方衍心中一动,寒声道:“闻十七,看在昼月和你姐的份儿上,我不愿意对你动手,在我耐心耗尽之前,自己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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