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赞同他吗?”伊迪丝夫人问。
前任勋爵不置可否。他走到窗前,按着玻璃,轻声说“我只知道,我母亲的牺牲让我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个秘术是一种独特的降灵术。你知道五朔节的来历吧?那是祭祀森林女神狄安娜的节日。狄安娜掌管植物、丰收和生育,和她缔结婚约,就意味着能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因此每年五朔节,人们都要选出一男一女,让他们扮演森林之王和森林女神。
“这个秘术的原理就是五朔节来历的逆转版。不是迎娶森林女神,而是让自己的妻子化为森林女神。这个秘术需要将一个人活埋在树下,让她的□□和灵魂在泥土中腐朽,化作树木的养料,最终和树木融为一体。当树长成,她就是树,树就是她,没有分别。她的根系四通八达,她的枝叶遮天蔽日。如果把她伐倒,以其木材建房,她就会化作房屋的一部分……不,应该说房屋就是她。
“她知道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她可以保护自己的子民,抵抗自己的敌人。正是依靠这种牺牲,米德洛家族获得了荣华富贵,家族的孩子不再因疾病而早夭,这片土地的人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们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拜这个秘术所赐。”
勋爵夫人伊迪丝垂下握梳子的那只手。她的手在发抖,她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手腕,不愿自己的软弱被丈夫发现。
“难怪历代裴里拉勋爵的妻子都英年早逝。”伊迪丝夫人苦涩地说,“难怪你要跟我结婚。我的父亲只是个穷困的乡绅,我却嫁给了一位有头衔的贵族,大家都夸我运气好,可实际上我的运气再糟糕不过。你选择我,只是因为我当时没的选择。你会替我父亲还清债务,给我的妹妹们准备丰厚的嫁妆,所以不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只能屈从。”
伊迪丝夫人将长发挽成发髻,戴好发网,又装饰上宝石与珍珠的头饰。镜中的她美艳绝伦,光彩夺目,冷漠的神情使她不像一位贵妇人,倒像古希腊的大理石女神像。
“我准备好了。”她说,“我们走吧。”
她提起裙摆,朝房门走去。前任勋爵却仍旧伫立在窗前,出神地凝视着外面的风景,也有可能是在凝视他自己的面容。
“你怎么了?”夫人回头问。
“你说错了,伊迪丝。”勋爵低声说。
“你指哪个部分?”
前任勋爵垂下头,紧紧捏住银灰色书本。“我不是因为你容易屈从才跟你结婚的。在林肯伯爵的舞会上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深深爱上你了。这是你的第一个错误。”
夫人的眼睛变得晶莹剔透。她扭过头,不让丈夫瞧见她的表情。“那么第二个呢?”
“你也不恨我。”
“我当然恨你!你要杀了我,让我变成一棵树,再拿树来盖房子,我不恨你才有鬼!”
“那是从前。”勋爵转过身,迎上妻子的目光,他的眼神充满决绝,“往后,你不会再恨我了。”
说完,他毅然将银灰色的书丢进火盆里。
第三十二章 黑暗的秘密
“你这是干什么!”伊迪丝夫人失声尖叫。
火焰熊熊燃起,迅速吞没了书本,纸张在烈火冲蜷曲、变黑,化作碎屑。
“我放弃这个秘术。”勋爵大声说,“我不会杀你的。我不要走祖先走过的老路,我不要伤害自己深爱的人,我不当满手血腥的屠夫。”
“可是……没有牺牲,那阿尔伯特……米德洛家族……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勋爵凄然一笑“我不会让阿尔伯特学习奥秘哲学的。我要让他成为一个普通人。世界上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都不会秘术,但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我想,他即使不依靠秘术,也能妥善管理家族的产业。如果他没这个本事,那只能说米德洛家族命该如此。”
他大踏步地走上前,一把拥住流泪不止的伊迪丝夫人。
“你去叫醒所有仆人,让他们带着阿尔伯特出去避难。”
伊迪丝夫人惊恐而不解地看着丈夫“为什么?”
“我要烧了这座寄附着亡灵的房子。今后我们不再需要它了。从今以后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什么秘术师,再也没有什么祭品,再也没有什么徘徊不去的亡灵——只有我们。”
两个相拥的身影逐渐变淡,最终消失了。
镜子恢复了平静,只映出段非拙惨白而惊愕的脸。
“石中剑,你听见了吗?”
“啊?你说啥?你不是一直在发呆吗?”
原来只有他目睹了方才的一切。那是梳妆台上残留的主人的记忆。
段非拙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仍有些缓不过来。
真相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米德洛家族代代传承着一个邪恶的秘术,一个黑暗的秘密历代勋爵牺牲自己的妻子,把她们的灵魂束缚在宅邸中,迫使她们守护整个家族。因此每一代勋爵夫人都英年早逝,而她们死后一年,庄园会以翻修为名,替换上寄宿了她们灵魂的木材。
大约三十年前,前任勋爵破除了这个血腥的传统。他烧毁了父辈的秘术笔记,烧毁了这栋寄宿着历代勋爵夫人灵魂的房屋,让米德洛家族的秘术传承从此断绝。
在秘术师看来,老勋爵简直像个大傻瓜。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区区女人而放弃那么古老、那么强大的秘术呢?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奥秘的传承一旦断绝,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段非拙却觉得,如果他是傻瓜,那么他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傻瓜。
他提起石中剑,拎着风灯走出房间。外面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走廊。
“你要去哪儿?”石中剑喊道。
“去救人。”段非拙目不斜视,大步流星。
“怎么回事?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段非拙低头注视着闪光的剑刃。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夜色已深,湖畔别墅却仍然灯火通明。
裴里拉勋爵带着他的母亲和他心仪的那位小姐来别墅小住。为了他那位喜欢热闹的恋人,他邀请了半个什罗普郡的贵族和乡绅前来参加舞会。自打他父亲过世,他的宅子里还是头一回举办这种盛事,因此客人们都很给面子。
人们与其说是来捧勋爵的场,不如说是对他那位恋人充满好奇。
传说梅丽莎小姐是梅里霍恩公爵的千金,因为她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又老又丑还断了一条胳膊的贵族,这位受新时代风气影响的少女便毅然离家出走,遇到了裴里拉勋爵。
他的骑士风度立刻俘获了小姐的心。她打定主意违背父亲的意志,跟裴里拉勋爵在一起。为此父女俩闹得很僵。
好在小姐的母亲和哥哥姐姐都支持她。他们正在伦敦给公爵做思想工作,一旦他态度松动,梅丽莎小姐就可以把准女婿带回家跟父亲见面了。裴里拉勋爵的家族可是什罗普郡的历史悠久的名门,而且他四肢健全、年轻力壮,公爵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不过,梅丽莎小姐在此地逗留的消息尚且不能公之于众,以免她冥顽不灵的父亲派人把她抓回去。
舞会将要通宵达旦地举行,美酒、美食不限量地供应。年轻人们伴着乐声翩翩起舞,在舞池中交换着热切的眼神。老勋爵夫人受不了这等噪音,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回房歇息去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她其实很不喜欢自己这个准儿媳。大家一致认为,千万不能让她跟梅丽莎小姐的父亲见面。万一两人组成联盟,那梅丽莎小姐和裴里拉勋爵的恋情八成要以悲剧告终。
衣香鬓影的舞厅,一名仆人匆匆穿过笑靥如花的男男女女,来到醉意盈然的裴里拉勋爵阿尔伯特面前。
“勋爵,外面有一位自称伦敦警察厅警探的人想求见您。”
勋爵虎躯一震,当即清醒了。
“他们就是不让我安生,是不是!把他赶走!”
“可是他说必须见您,否则……否则您的家人会有危险!”
“他竟敢威胁我!”
勋爵怒火中烧,“砰”地放下酒杯,接着和颜悦色地向周围的客人赔笑“我有些事,我有些事,去去就回。”
他在仆人的引领下穿过厅堂,来到充满寒意的室外。湖畔庄园的门口立着一道黑影,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几乎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当他说话时,勋爵差点儿以为是黑暗本身在和他交谈。
“裴里拉勋爵,请您尽快回橡树庄园一趟。”
勋爵认出他是白天来找他的两个警夜人之一,黑发黄眼的那个。他的眼睛总让勋爵感到不舒服,像是某种鸟类。
警夜人背着一个白色包裹,上面沾满泥土,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
“你没瞧见我正在招待客人吗!”勋爵愤怒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讲!”
“但是有些事今夜就要发生。”警夜人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毋宁说,已经发生了。”
“你少在这儿威胁我!”
楼上的窗户打开了。戴着发卷的老夫人伊迪丝探出头“阿尔伯特,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没什么!”勋爵傻笑,“您继续休息吧!”
“晚上好,夫人!”警夜人快乐地朝伊迪丝夫人挥手,“您家里出事了,我正求您儿子快过去一趟呢!”
“少胡说八道!”勋爵暴跳如雷。
老夫人认真地凝视着色诺芬。她已经患上老花眼了,但此刻她的眼神是如此锐利,如同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将色诺芬从外到内层层解剖,直到露出他那不为人知的内核。
“你是……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她缓缓问道。
色诺芬笑着朝她脱帽行礼。
老夫人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了。他们听见屋里传来她中气十足的呐喊“安娜!快给我更衣!你这个笨手笨脚的丫头,不要那条裙子!等我穿上它,天都要亮了!拿我那件旅行斗篷来!”
“等等!母亲!母亲!”裴里拉勋爵慌了。
“出什么事了,阿尔伯特?我们怎么不去跳舞?”梅丽莎小姐兴冲冲地跑过来,挽住裴里拉勋爵的手臂,她的脸颊因为运动和酒精而红扑扑的。
“我家里出了点事……”勋爵挤出勉强的笑容。
“那可不得了!”梅丽莎小姐神色大变,“得快点儿赶过去才行呀!我也跟你一起去!”
“可是梅丽莎,那说不定很危险!”
“噢,亲爱的阿尔伯特,跟你在一起我什么危险都不怕!”
这句话点燃了勋爵胸中的骑士精神。他昂首挺胸,暗暗发誓绝不在心上人面前露怯。
“一,二,三,”色诺芬清点人数,“加上我是四个人,太好了,一辆马车刚巧能装下!”
勋爵暴怒“凭什么要带上你啊!!!”
“那些女人真是可怜,活着的时候被利用,死后也不得安宁。”
段非拙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石中剑不停咋舌。
“如果你执意要救你的同伴,那就不得不跟她们为敌了。”
段非拙握紧了剑“她们的确可怜,可她们伤害了无辜者,那我就必须消灭她们。”
石中剑长叹“在这方面,你就不那么像你叔叔了。换作他,或许会兴高采烈地帮助那些亡灵呢。”
走廊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谁在哪儿?!”段非拙高举风灯。
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跌跌撞撞闯进灯光范围中。
“郝特先生?”段非拙认出他是橡树庄园的管家。
“太好了,我终于见到活人了!”老管家热泪盈眶。
“发生什么事了?”
郝特一把抓住段非拙的衣襟,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这才稳住自己的身体“庄园里在闹鬼!今天晚上我巡夜的时候,跟我一起的仆人被抓走了!我怕极了,四处逃窜,还以为这回肯定没命了呢!幸好遇上了您!”
段非拙在内心冷笑几声。这个趋炎附势的老家伙,现在知道抱大腿了?
他说“我的朋友也被抓走了,我正要去救他们呢。”
“太危险了,先生!”郝特惊慌失措,他原本一丝不苟的白发如今乱蓬蓬的,好似一团稻草,整洁的衣衫也凌乱不堪,再没有大庄园管家的气派了,只是一个受了惊吓的老人。“我看我们还是逃走吧!越快越好,否则连我们也……”
“不消灭那些亡灵,我们是逃不走的。”
“可人类怎么对抗无形的亡灵呢?”
段非拙没有回答他,只是提着灯继续往前走“跟紧我,别离开灯光范围。”
郝特缩着脖子,紧紧跟上段非拙,恨不得直接贴上他的后背。好几次他都踩中了段非拙的后脚跟。
“这条走廊通往哪里?”段非拙问。
“勋爵和夫人的房间,还有几间空房。”
“真有趣,我刚从那儿出来呢。”
灯光固然明亮,却无法照亮整条长廊,前方那浓稠如墨的黑暗中响起了骨碌碌的声音。
段非拙停下脚步,郝特撞上了他的后背,“哎哟”一声。
“出什么事了,先生?”老管家战战兢兢。
“那边有什么东西……”段非拙眯起眼睛。
一枚铁圈从黑暗中滚了出来,一直滚到段非拙脚下,朝旁边一歪,倒下了。
段非拙认得这种铁圈。维多利亚时代的小孩常玩这种游戏,只需要用一根尖端是U形的铁棍或铁丝推动铁圈到处跑就行了。孩子们常常比试谁的铁圈滚得更远。
郝特一见那铁圈,便发出窒息般的“嘶嘶”声,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脖子。
一个矮小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停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挑着眼睛望向段非拙。
27/127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