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非拙扬起眉毛“您是指您自己吗?”
“如果说世上有人被死神偏爱,那大概就是我这种人吧。死神将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带走。我的孩子比我先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你这样的年轻人大概不明白。相比之下,我倒宁可让死神带走我。”
段非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历史上的伊丽莎白皇后的确数度送别自己的亲人,后世将她的经历改变成了音乐剧,在其中加入了一个“死神”角色。死神因为爱上了伊丽莎白皇后,因此将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带走,最终也带走了伊丽莎白本人。
被死亡缠绕的不幸一生……
见他不答话,伯爵夫人“扑哧”一声笑了“我好像问了一个无解的问题,让您为难了。我自己是不相信‘命中注定’这一回事的。我只是因为失去了太多,忍不住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我的仆人们因为忧心我,曾找过许多医生和灵媒,但从没有人像您这样看得清楚明白。”
“我只是把我所见的和盘托出而已。”段非拙说。
“既然我那沉睡的‘怪毛病’并不是什么大事,那我也放心了。美好的回忆能帮助人战胜悲伤黑暗的现实,对吗?我近些年来周游世界,希望能多积累一些美好的回忆。也许有一天,我会不再沉湎于过去。”
她朝段非拙伸出手,示意他来搀扶自己。段非拙从善如流地抬起胳膊让她搭手。
“您能振作起来就再好不过了。”段非拙说。
“毕竟人生还很长,不笑着活下去怎么行呢?”伯爵夫人眯起眼睛。
看着她的笑颜,段非拙只觉得一阵苦涩。命中注定的死亡?那种事是的确存在的。几年之后,伊丽莎白皇后就会在瑞士日内瓦遇刺,结束她轰轰烈烈的一生。
这是注定的历史。
但是,历史能否改变呢?在这个存在着奥秘哲学、以太结晶的世界中,会不会连历史的轨迹也发生改变?
段非拙犹豫地开口“夫人,您很喜欢瑞士吗?”
“那个国家的风景十分宜人,空气也新鲜,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伯爵夫人露出怀念的神色,“尤其是在冬天,山峰上积了雪,湖面也结了冰,放眼望去四周尽是一片纯白,好像天地间只有我一人……我常去那儿度假。怎么了?”
“您最好别去了。”
伯爵夫人停下脚步,讶异地注视着他“难道您知道了些什么吗?您能……预见未来?”
“我能说的已经全都说了。”
假如伯爵夫人远离瑞士,可以远离她死亡的命运吗?
或许她会在别的地方遇刺,或许她会以别的方式死去,或许她能逃过一劫……
伯爵夫人移开视线,眺望远处的大海。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在那个国家遭遇危险,是吧?”她扬起唇角,“如果那就是我的命运,我会迎接它的。”
段非拙讶异地看着这个女人。她远比他所想象得要坚强。
他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基本来自那部老电影《茜茜公主》。勇敢善良又美丽的公主,遇上了英俊潇洒的皇帝,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简直是童话故事一般的结局。
但是现实中哪有什么童话故事一般的结局呢?
她的结局甚至比许多人还要悲惨。
而她明明听见了警告,却还是愿意去面对那个结局。
他们返回屋门口。伯爵夫人对女仆道“你把剩下的钱付给灵媒先生吧。他们给了我很大帮助。”
“遵命。”女仆拿出钱包,取出一张支票递给泰勒斯先生。
看见支票上的数字,泰勒斯先生老泪纵横。他推了段非拙一把,低声说“快送送那位夫人!”
段非拙只能无奈地挤出殷勤的笑容,送伯爵夫人一行人出门,一直把他们送到街角。
“到这里就可以了。不必再送了,先生。”伯爵夫人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段非拙彬彬有礼。
伯爵夫人冲他点点头,在女仆和保镖的护送下走向穿过马路。她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又穿了回来。
“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吗?”段非拙讶异。
“说起来,我倒有件事想打听打听。之前花园中那位银发的先生,也是灵媒大师的学徒吗?”
段非拙一愣。伯爵夫人和Z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打听Z的事?
难不成她看上Z了?
伊丽莎白皇后性情活泼,和许多男士过从甚密,传过不少绯闻,不过从没有被证实过,绯闻仅仅停留在宫廷流言的阶段。
但是Z那副相貌……如果有女人看上他,段非拙一点儿也不奇怪。
偏偏是这位尊贵的皇后……
好像有人在段非拙胸口挖了一口喷泉,正咕噜噜地往外喷酸水。
“他是……我的朋友。”段非拙字斟句酌地说,“我们一起来拜访泰勒斯先生。”
伯爵夫人若有所思“那位先生是不是眼睛看不见?”
段非拙更加惊讶。Z虽然双目失明,但能够听风辩位,日常生活几乎不受影响,旁人很难觉察到他和健全人的不同之处。
“您怎么看出来的?”
伯爵夫人扑哧一笑“算是直觉吧。如果你见人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就拥有一种直觉。”
听起来好玄乎。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伯爵夫人说,“我认识一位机械师,他制作的义眼可以让人重获光明。我丈夫从前有一名部下,在战争中失明了,就是那位大师帮忙治好的。不知道那位银发的先生是否有这个需要?”
段非拙不假思索“当然有了!”
伯爵夫人对女仆吩咐了几句,女仆立刻走进街边的一家店铺中,片刻之后,她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回来了。
“那位大师行事非常低调,除非是熟人介绍的顾客,否则绝不接待。我替你们写一封介绍信吧。”
伯爵夫人四处寻找可以安放纸笔的地方。那位保镖立刻背对她蹲下“请在我背上写吧,夫人。”
伯爵夫人一脸好笑,但还是将纸按在保镖的背上,匆匆书写起来。
当她写完信,女仆又替她要来了印泥。她用手上的图章戒指在信的末尾盖了张。
接过信时,段非拙的手颤抖个不停。
信是用德语写成的,他看不懂,但伯爵夫人在纸的另一面用英语写上了地址。
那位大师住在瑞士日内瓦。
他们来希腊时经过了日内瓦,返程时多半也走同样的航线。刚好顺路!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夫人。”段非拙结结巴巴说。
他觉得脸颊发烫。之前他居然还吃伯爵夫人的醋,他可真是小心眼。这大概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伯爵夫人笑了“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过得幸福快乐。”
她朝段非拙摆摆手作为告别,同两名仆人穿过马路,身影消失在街角。
人世间一场短暂的萍水相逢就这样匆匆结束。
却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命运将如何因此而改变。
段非拙握着信,飞快地跑回泰勒斯先生家。
泰勒斯先生和色诺芬、Z坐在客厅了。获得了一大笔酬劳,老人心情大好,一边哼着歌一边泡香草茶,屋内芬芳满溢。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Z不悦地问。
色诺芬趴在沙发靠背上,笑眯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信吗?那位夫人给你留了封信?”
“什么信?”Z警觉。
“你们谁看得懂德语?”段非拙问。
色诺芬高高举起手“实不相瞒,我可是读过高级文法中学的!”
段非拙将信递给他。他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泰勒斯先生端着茶盘好奇地跑过来,眼睛里满是八卦的光。
色诺芬一边读一边发出“诶嘿嘿”的笑声。
“哎呀,不得不说,那位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啊。听说那个年纪的女人就喜欢年轻小伙子,好羡慕哦……”
Z的表情像是想杀人。段非拙似乎能听见他磨牙的声音。
读罢整封信,色诺芬抬起眼睛问Z“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Z冷冷说“坏消息。”
“坏消息是,那位夫人真乃世界第一大好人,人美心善还有钱,你这辈子都别想比过人家了。”
“你……!”Z攥紧拳头。
“好消息是,”色诺芬拖长声音,“那位夫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制作义眼的机械师,据说能让人复明。”
Z已经准备好咒骂了,结果色诺芬一句话就让他偃旗息鼓。
“义眼机械师……?”他怔怔地重复。
“人家还好心写了介绍信。”色诺芬挥舞信纸,纸张哗啦啦地响,“所以我说嘛,你这种铁石心肠的家伙,一辈子都比不过人家啦。真不晓得谁会看上你。大概只有和你一样眼瞎的人吧。”
Z转过身,双臂环抱,不说话了。
段非拙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
他又不眼瞎……
“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泰勒斯先生眉飞色舞,“没想到现在的机械技术都这么发达了!我退休太久,跟不上时代啰!”
“我想,我们回程的时候要经过日内瓦,正好可以……”段非拙瞅了Z一眼,后者仍旧一言不发。
“你们可以提前回去。”泰勒斯先生说,“事实上,即使明天启程也没关系。”
色诺芬“我和Z去日内瓦,这小子留下来?恐怕不行,导师,按规定我们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留在这小子身边监视他,防止他叛逃。那就只能是我了。但是Z老大单独旅行又不方便……”
“我不会叛逃的。”段非拙不高兴。
“叛逃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色诺芬淡淡道。
泰勒斯先生“我是说,你们带他一起回去。”
段非拙不明就里“我还要跟随您学习奥秘哲学呢!”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泰勒斯先生耸耸肩,“我本来该教你如何控制自己的异能,但是你已经能控制得很好了。继续待在这里,也只是跟我学一些常规的秘术知识罢了。同样的知识色诺芬和Q女士也可以教。如果你们不急,我当然可以按部就班地教你,但你们不是要去找那位机械大师吗?”
色诺芬推了Z一把“你怎么说?你是老大,我们听你的。”
Z偏过头,不肯面对Z,也不肯面对段非拙。
“我不能因为私事而耽误公事。”
色诺芬举起手“老大说我们去日内瓦!”
Z“喂!!!”
他们一直争论到了晚上,最终以三比一战胜了Z。他们将在明天启程去日内瓦,然后再返回伦敦。
Z非常反对为了他而改变行程,不过段非拙看得出,Z其实很期待这趟旅行。他很少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但偶尔的口是心非简直过于明显。
临行前泰勒斯先生送了段非拙一枚黄铜指环作为礼物。指环不仅能储存能量,内部更是刻满了符文,必要时可以为他抵挡一次秘术攻击。
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去日内瓦的旅程。
回程和来时差不多,这艘空行舰虽没有萨福号那么豪华,但设施也算得上一流。
空行舰降落在日内瓦国际空港正值破晓时分。初夏的瑞士,群山绿意盎然,只有山巅才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阳光洒在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之上,像一首唤醒城市的歌。
日内瓦和伦敦的氛围截然不同。伦敦的一切都是那么喧嚣,那么拥挤,人声鼎沸,汽笛喧嚣,处处弥漫着工业时代高歌猛进的氛围。而日内瓦宁静得像是一座山间村落,人们过着慢节奏的生活,有些慵懒的情调,也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稳重。
如果是来旅行的,段非拙肯定要好好逛一逛这座城市,还要去游日内瓦湖。不过今天他们没有闲情逸致。他们是来办正经事的。
瑞士通行法语和德语。会说英语的人不多,即使有,口音也非常一言难尽。色诺芬懂德语,和当地人交流主要靠他。这导致他们一度寸步难行,因为色诺芬根本说不好人话,更别提用外语说人话了。
所幸他们最终还是凭借塑料德语加肢体语言找到了一家旅馆。安置好行李后,直奔那位机械大师的工作室。
工作室位于一条商店街上。街道两侧的店铺一半是钟表店,另一半则是各式各样的机械店。不愧是以名表和机械制造享誉世界的国家。
色诺芬低头看了看伯爵夫人介绍信上的地址,在浩如烟海的招牌中寻找了半天,最后指着其中一家商店。“就是它。”
商店名叫“默伦工作室”。根据橱窗内陈列的商品来看,是一家专卖机械小玩具的店。各式各样的发条人偶坐在橱窗中,有些憨态可掬,有些则会让人产生恐怖谷效应。
色诺芬推门而入。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响。
店内的玩具更是琳琅满目。精巧绝伦的八音盒,会动的机械人偶小士兵,关在笼子中的黄铜鹦鹉,绕着桌子飞奔的蒸汽火车模型……天花板上挂着一架空行舰小模型,由发条驱动,一根绳子拴住了它,它绕着圈呼啸飞行。
柜台后坐着个少年,十六七岁模样。他一身蓝色工装,戴着单边眼镜式放大镜,正聚精会神地修理一只发条小熊玩偶。
他听见了客人进门的声音,却没抬头。“本店专营发条玩偶,一流工匠亲手制作,终身维修,请随意观看。”
这套招呼客人的广告词说得干巴巴的,毫无感情。好像比起客人,发条小熊更重要。
色诺芬盯着一排排的玩偶,一脸陶醉的表情,好像已经忘记他们来此的目的了。他这个人非常敏锐,但也总是很容易被奇奇怪怪的东西分散注意力,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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