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的重任只好交给了Z。
“默伦先生在吗?”Z用英语问。
“这里有两位默伦先生,一老一小,您找哪位?”少年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仍旧低头修理玩偶。
好个技术宅。
Z说“能制作机械义眼的那位默伦先生。”
少年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抬起头,掀起眼镜,露出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他的五官很精致,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有些过于秀气了。
“那位默伦先生是我爷爷。他已经过世了。”少年说,“另外一位默伦先生不会制作机械义眼。”
Z愣住了。色诺芬从玩具上收回目光。段非拙心头一紧。
他们千里迢迢来到瑞士,难道白跑一趟?
段非拙倒没什么。来异国走一趟,就当是旅行了。但是Z……
他用眼角偷觑Z。后者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失望是掩不住的,即使他已经失明了。
希望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色诺芬大大咧咧地将信纸塞到少年鼻子底下。
“有一位夫人介绍我们来这儿。”
少年接过信纸,快速扫了一眼,目光在末尾的印章上多停留了几秒。
“原来是那位夫人。那三位可是贵客了。”年轻的脸庞漾起笑意。
色诺芬朝Z扬了扬下巴,“我朋友失明了,听说默伦大师能让人复明,我们才不远万里来拜访的。没想到他过世了。这里还有其他能制作义眼的机械师吗?”
“有。”少年有些心不在焉,“我。”
色诺芬抬起眉毛“可你说小默伦先生不会制作机械义眼。”
少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又不是小默伦先生。”
“可你说老默伦先生是你爷爷。”
“对啊。”少年点点头。
色诺芬“……你贵姓?”
少年“默伦。”
店铺里的四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这时,门铃叮铃一声。又有人光临了。
段非拙回头,只见一个和少年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走了进来。他一手拎着篮子,里面装满蔬菜,另一只手报着用报纸包裹的长面包。
“玛格丽特,你怎么不招呼客人?”刚买菜回来的这个少年问。
“我不是正在招呼吗?”柜台后的少年答。
……玛格丽特?
段非拙首先反应了过来。
他看着柜台后的少年,诚惶诚恐“您是默伦小姐?”
少年……不,少女莞尔一笑“是啊。”
“我叫法比安·默伦。”不会制作义眼的小默伦先生将他们请到二楼,为客人送上咖啡和点心,“那是我姐姐玛格丽特。我们一起经营店铺。一般由我负责接待客人,我姐姐更擅长制作机械。今天我刚好出去买东西,店里只留了她一个。如果她冒犯了诸位客人,我替她道歉。”
客人们急忙表示玛格丽特小姐聪明伶俐、秀外慧中,绝没有冒犯他们。
法比安看着身穿男装走来走去的姐姐,露出苦笑。
Z目不能视倒还好些,色诺芬看她的眼神简直就像看见了外星人。
这也难怪。这时代对性别的偏见还根深蒂固,女性穿男装甚至被认为是不检点。不过段非拙窃以为,色诺芬那副震撼一整年的表情并不是因为存有性别偏见,而是一种好奇。
“要医治眼睛的是哪一位?”法比安望着三个客人。
Z起身。“是我。”
法比安向他姐姐使了个眼色“给他检查一下。”
玛格丽特径直走向Z,一把把他拽到窗前,按在一把椅子上,让他面对阳光。
Z很吃惊,段非拙和色诺芬则快吓傻了。世界上胆敢如此粗暴对待他的人凤毛麟角,其中一半人会在一分钟之内死于他剑下,另外一半人比较命硬,会在三分钟之内死于他剑下。
玛格丽特戴上眼镜式放大镜,用食指和拇指撑开Z的眼皮。
“瞳孔没有反应。”她说,“但是眼球结构仍然完好。你完全看不见吗?”
“看不见。”Z说。
“怎么失明的?我看不像外伤。是疾病吗?”
“……都不是。”
玛格丽特发出困惑的声音“天生的?”
“也不是。”
段非拙知道是秘术造成的。但具体是什么秘术,恐怕只有Z和泰勒斯先生才清楚。不过,他们也没法告诉玛格丽特小姐,因为她不是秘……
“是秘术吗?”玛格丽特问。
在场的三个人又齐齐愣住了。
“啊,那就说得通了。”法比安配合地说,“秘术造成的伤害无法用秘术治愈,只能依靠人体自愈,但是眼球所受的伤很难自愈,所以必须移植义眼。”
“你们是秘术师?”Z大感意外。
法比安骄傲地昂起头“玛格丽特制作的机械义眼之所以拥有视觉,就是因为义眼内部附加了特别的秘术符文——我们的爷爷发明的。”
他期待地看着三个人,希望他们能跟着赞美她、他的爷爷。但三个人只是面面相觑,交换着莫名尴尬的眼神。
现在段非拙算是明白为什么机械大师只接待熟客了。他原本还奇怪,假如真的发明了先进的义眼技术,为何不推而广之,福泽天下?那是因为发明义眼的人是秘术师,而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狩猎秘术师。
身为秘术师死对头的Z若要复明,就必须由一位秘术师给他装上秘术驱动的义眼。
听起来就像个黑色幽默冷笑话。
第五十一章 机械师
“你们怎么了?”法比安不明所以,“你们不也是秘术师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段非拙看着色诺芬,用眼神说你去解释。
色诺芬佯装看风景。
最后还是Z开口了“我想,我需要考虑一下。”
玛格丽特怒目而视“你不相信我的技术吗?虽然我年轻,但我经验丰富。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助手,他过世之后,我也独立制作过很多义眼,患者用了都说好!”
法比安也帮腔道“如果您是担心移植手术的风险,那大可不必。至今我们从没失败过。当然了,但凡手术就有一定风险。不过最糟糕的状况也不过是您无法复明而已,不会危及生命的。”
Z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我不是担心你们的技术。”
“那你是担心我们狮子大开口吗?我们的价格向来童叟无欺……”
Z霍然起身“我真的需要考虑考虑。告辞了。”
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玛格丽特小姐紧张地拽住弟弟的袖子“我是不是又说错话惹客人不开心了?是不是我扒拉他眼皮的时候太用力了?”
“没有,小姐。”色诺芬站起来,也走向楼梯,“是那家伙自己的问题。”
法比安脸色铁青“今后接待客人的事就交给我,求求你千万别在客人面前多嘴了,姐姐。”
玛格丽特小姐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口黑锅。
“真的不是玛格丽特小姐的问题。”段非拙也说,“我那位同伴他……不太喜欢秘术师。”
“可你们不也是秘术师吗?”玛格丽特不明所以。
“所以才说是他的问题啊。”段非拙跟着下了楼。
段非拙跑到街上才追上Z和色诺芬。
Z大步流星,一马当先。色诺芬不得不小跑着才跟上他。
“老大,你闹什么脾气?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我没有闹脾气。”Z冷冷说。
“眼光放长远一点啊老大——没有讽刺你失明的意思。我是说,如果你复明了,将来逮捕秘术师就更轻松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Z加快脚步,彻底甩下了色诺芬。
色诺芬站在街上,无奈地望着他上司远去的背影。
段非拙追了上来,和黑发黄眸的警夜人大眼瞪小眼。
“你去劝劝他吧。”色诺芬说,“就算是秘术师,那对姐弟也是好秘术师——虽然老大可能会说,只有死掉的秘术师才是好秘术师。但是现在只有他们才能让老大复明了。你劝他捏着鼻子忍一忍。”
“我劝?”段非拙指着自己。
“他肯定愿意听你的。”
“我的口才恐怕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不需要口才,我教你一句话,只要你说出这句话,老大肯定屁颠屁颠地去找那对姐弟。”色诺芬勾了勾手指,示意段非拙附耳过来。
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咒语?段非拙好奇地凑上去。
“你就跟他说……”
半个小时后,段非拙站在旅馆Z的房门外。
他几度抬起手想要敲门,又几度放下。
色诺芬教给他的“神奇咒语”未免也太不靠谱了。他真能靠那句话说服Z吗?
他还没思考出答案,门就自信打开了。
Z斜倚门框,银发披在肩头,刀锋般凌厉的眉眼间盘踞着一股寒意。
“什么事?”
“我能进去吗?”
Z撇撇嘴,让开了。
段非拙走进房间,听见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现在只剩他和Z两个人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平铺直叙地说“色诺芬让我来劝劝你。”
“哦。所以是色诺芬叫你来,你才来的?”
Z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像一股电流从段非拙的皮肤上擦过。他从颈椎到耳朵都一阵酥麻。
“我自己也想来……”他低声说。
“来干什么?”
段非拙揉了揉眉心。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Z。Z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动的人吗?
“当然是劝你回默伦小姐那里接受义眼移植。”他叹了口气,“我从前学过一个办法,在面临抉择的时候列一张单子,一边写上你复明的好处,另一边写上坏处。你要不要也试试?”
Z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窗前坐下,条件反射地取出一支雪茄。他本打算点燃,但犹豫了片刻,又将雪茄放回烟盒中。
段非拙不等他答话,就径自拿起客房为客人准备好的纸笔。
“复明的好处。”他在纸上写,“第一,你可以更轻松地抓捕秘术师。”
Z浅笑一声“那倒是。”
“第二,你今后可以自由地读书写字,写报告的时候也不必再有求于别人。”
“我怎么这对于我算不上什么好处呢?”
段非拙在异常案件调查科打了不少报告,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Z自己没办法书写,所以不得不委托给别人。要是Z复明,别人的担子就能减轻了。
“对别人来说是好处。”他瞄了Z一眼,“第三,日常生活更加方便,可以一个人旅行。”
Z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第四……”
“你为什么不说说坏处?”Z打断他。
“我想不出有什么坏处。”
“坏处,”Z一字一顿说,“身为警夜人,却有求于秘术师,有违我的原则。”
“警夜人中也有很多秘术师,我不信你这辈子一次都没受过他们的帮助。”
“他们是我的同事。这不一样。”
“那好吧。”段非拙拿起笔,“这条我帮你记下来有违警夜人的原则。”
Z哭笑不得。
“你知道我为什么痛恨秘术师。”他说,“如果不是秘术师,我不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默伦姐弟并不是改造你的那个秘术师。你对他们的怨恨毫无道理。”
“我,警夜人的首领,世界上本该最痛恨秘术师的人。现在却需要秘术师的帮助来重获光明。”
Z自嘲地笑了两声,声音干涩。
“你不想复明吗?”段非拙问。
“我当然想,可是……”
“难道你觉得自己一旦接受过秘术师的善意,今后就再也没办法追捕他们了?”
Z沉默良久,说“我的很多同事都是秘术师,Q女士,泰勒斯先生,色诺芬,还有你,”他刻意加重了那个“你”,接着顿了顿,继续说,“我以为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你们,可我错了。我的心胸远没有那么宽广。”
“秘术师并不都是坏人。”
“我知道。”
“秘术也不是坏东西。它就是一种知识,一种力量,端看使用它的是谁。”
Z轻笑“你说话越来越像个秘术师了。是因为获得异能之后,看待世界的方法都不同了吗?”
段非拙抬起头,直面白发警夜人。他能闻到Z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不在的时候,Z又偷偷抽烟了。他说烟草是少数能刺激他的神经,让他体验“活着”的东西。他戒烟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却又开始复吸。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段非拙说。
Z捻起那根未点燃的烟,指尖拨弄着烟丝“即使我愿意,默伦姐弟也未必愿意。如果他们知道我逮捕了多少秘术师,你觉得他们还愿意为我制作义眼吗?”
“你不告诉他们不就行了,没人知道我们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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