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金绿色的。”他说。
空行舰抵达伦敦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段非拙本以为不会有人来迎接他们,可没想到一下船,就看到Q女士和R先生在码头上冲他们招手。就连向来足不出户的艾奇逊小姐也来了,她捧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喜迎Z先生”。
Z责备地横了色诺芬一眼。现在他的目光不但严厉,还增加了一种莫名的杀伤力。
“你给他们发了电报?”
“反正又不花我的钱。”色诺芬笑嘻嘻地将Z推到警夜人们面前。
“老大!怎么样怎么样!”R先生激动地挥舞胳膊。
Z冷冷说“你看起来像只猩猩。”
“你见过猩猩吗?”R先生怀疑道。
Z“我又不是一出生就瞎了。”
“老大,看得见我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吗?”艾奇逊小姐严肃地问。
Z“喜迎Z先生。”
艾奇逊小姐将牌子翻到背面,上面写着“我要加工资”。
“那现在呢?”
Z佯装看风景。
Q女士看上去更沧桑了些,她不停地用手帕抹眼角。
“我以为你一辈子也没法复明了。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用了那个秘术。”
Z凝视着她。
Q女士一瞬间露出了畏惧的表情,就像她第一次在那座无人生还的战地医院中遇见Z时一样。
半晌,Z说“你老了。”
Q女士怔忪。
Z倾身环住老妇人的肩膀“我从没怪过你。”
Q女士呜咽一声,把脸埋进手帕中。
警夜人们包下了附近的酒吧,为Z办了一场接风洗尘宴。他们对Z重获光明的前因后果好奇得不得了,缠着他问个不停。
对于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回事,Z显得很不适应。他把大部分答疑解惑的工作都交给了色诺芬,自己则坐在吧台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警夜人们好像忘记了这趟旅程最初的目的是护送段非拙去希腊学习秘术。段非拙也乐得清闲。他坐在Z身旁,望着色诺芬手舞足蹈地向其他人描述伯爵夫人的美貌。那家伙的话半真半假,真的那部分也包含了故意的夸张。
接风宴办到最后,色诺芬他们醉得东倒西歪。Z不得不叫了一辆宽大的出租马车,把他们一个个塞进去,然后让车夫依次前往他们的住所,再将烂醉如泥的部下们送进家门。
伦敦的秘术师们若是在今夜兴风作浪,没有一个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最后只剩下了段非拙。他也喝了不少,但坚强地保持着清醒。
“去法兰切丝广场49号。”Z吩咐。
一进家门,段非拙就听见了小麻雀似的叫声。
“主人!您可回来了!您是先沐浴还是先……”
阿尔的声音卡壳了。
他看看段非拙,又看看旁边的Z,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Z的状态也和阿尔差不多。他又回想起了火车上被熊孩子支配的恐惧。世界上能让Z畏惧的事物寥寥无几,熊孩子便是其中之一。
段非拙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阿尔,警探先生是送我回来的。你招待人家一下。普通的招待。”
如果他不加这句“普通的招待”,阿尔可能会将他的话理解为“招待这家伙上一顿最后的晚餐,送他上西天”。
“不用了。”Z淡淡地说,“我这就告辞。”
说完他就转身下了楼。
段非拙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沙发,将行李随意扔在地上。盥洗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接着阿尔探出头“主人,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您要沐浴吗?”
长途旅行归来,没有什么比一个热水澡更能解除疲劳。空行舰上虽然也有淋浴设备,但普通舱室只能淋浴,浴缸是给一等舱乘客准备的。
段非拙走进浴室,跨进浴缸,把自己沉到水面一下,只剩半个脑袋露在水面上方。温热的水波和氤氲的蒸汽很快让他昏昏欲睡。
忽然,一只手猛地将他从浴缸里拽了出来。
他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了。
把他拽出来的是Z。
白发警夜人半跪在浴缸边,脸色铁青。阿尔扒着浴室门框,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段非拙挠头。
“你在浴缸里睡着了。”Z语气严厉,“差点儿淹死在里面。”
“你怎么在这儿?!”段非拙震惊。
Z的嘴唇扭曲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说“……半路上改变主意,又折回来了。没坐一会儿就听见你的小仆人鬼哭狼嚎说你昏迷在浴缸里了。”
段非拙望向阿尔,后者泫然欲泣的神情证实了Z的话。
“我大概是太累了……”
Z无奈摇头“你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你特地折回来不是要和我说什么吗?”
“休息。”Z用命令的语气说。
他一这么说,段非拙就没办法了。
这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地坐在浴缸里,而Z……Z就在他面前……
他整个人像被蒸过的螃蟹一样瞬间变成了红色。
Z朝阿尔做了个手势。少年战战兢兢地递给他一条宽大的浴巾。
Z将段非拙从浴缸里拽出来,用浴巾裹住他,待他身上的水被浴巾吸干后,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段非拙大叫。
Z假装没听见他的抗议,问阿尔“卧室在哪儿?”
少年哆哆嗦嗦“那、那边……”
他将Z领到卧室门口。Z大步流星地走进去,直接将段非拙丢到床上,动作就和丢一袋土豆差不多。接着他一把甩上门,将阿尔关在了外面。
“我知道了,你别……我知道了!我休息就是了!”段非拙语无伦次地喊道。
他擦干头发,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一直将被子盖过半张脸,以掩饰自己脸上的绯红。
这个动作让他不小心撞到了床头,一个坚固的东西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鼻子。
“哎哟……”段非拙□□一声。
Z从他脸上拾起那个把他砸得眼泪汪汪的东西。
那是一枚干枯凋萎的花环,编得极为简陋,曾经插在上面的鲜花都已经枯死了,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导致它看上去不太像是花环,倒有些像荆棘编成了冠冕。
这是五朔节那天,Z编的花环。
Z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抚摸着花环,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你……一直留着这东西?”
他当然一直留着。他把这花环从裴里拉庄园一直带回伦敦,挂在床头,当作护身符一样,天天在它下方入睡。
阿尔每次打扫房间都问他要不要把这个干枯的破花环处理掉,却每次都遭到了他的拒绝。
这是Z送给他的东西。虽然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花环,却比黄金钻石的王冠都珍贵。他怎么舍得扔掉呢?
段非拙扭开脸不说话。Z垂下双眸,也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玩弄着那只花环。
不知是不是段非拙的错觉,他觉得Z那向来苍白的面孔,似乎也比平常要绯红了一些。
“这东西没什么好的。”Z说,“挂在家里肯定很难看。扔掉就是了。”
“这是我的!”段非拙一把夺过花环,宝贝似的捧在怀里,“你送给我就是我的了!怎么处理由我说了算!”
Z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会给你编一个新的。”
“那……那也不行!”段非拙支支吾吾,“我全都要!”
Z低下头。虽然白色长发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但段非拙还是清晰地看见他笑了。
“所以,我不是一厢情愿,对不对?”Z轻声问。
第五十四章 麦克白
一瞬间,许许多多的画面浮现在了段非拙脑海中。
五朔节的花环,火车上披在他肩头的大衣,阿伯丁街头撑起的伞,熄灭在烟灰缸中的雪茄,为其他女孩小小的吃醋,关心他所关心的人……
一点又一点好感逐渐累积,不知何时发生的质变。
怎么会是一厢情愿呢?
但是……他跟Z……可能吗?
段非拙注视着Z。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是自己会错意了。也许Z对他只是同袍之情,并无别的意思。那样的话……不抱任何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见他半天不说话,Z问“难道你不愿意吗?”
“我……”
“你不喜欢我?难道是因为我身体的残疾?”
Z对自己的身体缺陷这么在意。他倒真有些意外。
Z总是那么刚强冷硬,好像天生就和机械融为了一体。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前也是个普通人。他不是自愿变成这副模样的。
段非拙忽然想起了泰勒斯先生曾说过的话。不要同情Z,有时候同情反而会伤了他人的自尊心。
“我不在意那个。”段非拙嘟囔,“我只是……只是……”
他们一个是警夜人的首领,一个是全世界最大秘术物品商店的主人。他们本该是天生的死对头,只因为段非拙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才能和Z走到一起。
这种隐瞒能持续多久呢?
就像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那你是在乎我的过去吗?”Z问,“因为我犯下的罪行?”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段非拙声音沙哑,“重要的是你现在是怎样的人,不是吗?”
Z的嘴角抽了抽“我觉得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我呢?”段非拙问。
Z抬起头,绯色的眼眸闪闪发亮“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不是每个医生都能让人们心甘情愿地出赎金。你一定很得人心。后来你所做的一切一次又一次验证了我的想法。”
Z的评价如此之高,段非拙开始心虚了。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Z想象中完美无缺的道德楷模。
“Z……我……”他眼神躲闪,“你知道,我获得了邓肯·麦克莱恩和开膛手杰克的力量。我是秘术师,而你……你是警夜人的首领……”
Z盯着手中的花环,低声说“秘术师……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不是秘术师,他永远也看不见这只花环的样子。
段非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你真的不介意我成了秘术师?”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你。”
他这么一说,段非拙反而更为愧疚。他觉得自己欺骗了Z,依靠不光彩的手段骗来了一片真心。要是Z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哪还会说什么“你永远都是你”?
一念及此,他心里就泛起了无尽的苦水。
是不是应该结束这一场盛大的骗局?
他早就想关闭秘境交易行,但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付诸实践。也许现在就是行动的时候了?
双面卧底的游戏不可能玩到天长地久。秘术师和警夜人,他最终只能选择其中一方。
然而即使他选择关闭交易行,永远远离奥秘社会,加入警夜人,他从前的欺骗行为也不会消失。
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该如何是好?
Z能原谅他欺瞒了那么长时间吗?
支支吾吾半天,段非拙总算憋出一句话“今后不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能接受我?”
“那是当然。”Z有些奇怪,“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言而无信吗?”
“哪怕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Z扬起眉毛“什么意思?”
“没什么。”段非拙忙说。再这么说下去,他就要自我暴露了。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Z顿了顿,“你接受了?”
又过了很久。
“……嗯。”段非拙发出微弱的声音。
Z的眼睛亮了起来。段非拙从未见过他如此神采飞扬的模样。像有一个活力十足的少年透过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朝他微笑。
Z执起他的手,低下头轻轻烙上一吻。
他的嘴唇那么冰冷,但是被他所吻过的地方却仿佛燃烧了起来,刺得段非拙皮肤发痛。
Z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段非拙问。
“一般来说,这种表白场合应该更浪漫一些。要有鲜花和音乐什么的。”Z拿起那个枯萎的花环,把它重新挂回床头,“但是我们只有这个。感觉好寒酸。”
“它比鲜花和音乐好得多。”段非拙嘶哑地说。
Z倾身向前,轻轻环抱住他,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Z杀人的时候雷厉风行,干净利落,可他现在的动作却这么温柔,生怕伤害了怀里的人。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
“我得回去了。这趟旅行耽搁了几天,我得给卡特写一封报告。”
段非拙依依不舍地握住Z的手。Z眼含笑意,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把我家的地址留给你。如果你有需要……我是说,如果你觉得身体不适,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完他便推门而出。
段非拙听见他吩咐阿尔去取纸笔,记下他家的地址。阿尔记完后还特意念了一遍,确认正确无误。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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