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虚影并没有再朝前走,祂定定站在原地,明明五官极其模糊,却能感受到祂悲怆的眸光。
“你的记忆最远也只停留在两百年前,但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在这片大陆上活了上万年了,你将我封印在此处的时候,连带着那些记忆都丢在这了。”
“你就不想记起来吗?”祂似诱惑般说道。
白若一:“若真如你所言,我当初将你封印在此处,定然有原因,至于原因是什么,我或许并不想知道……”
白若一跃上高耸的冰柱,眺望一眼四周,极北硕寒之地静谧无恙,不像传言那样破裂了禁制,这里非但没有妖魔,且连禁制都是不存在的,唯一的封印,只有可能是眼前这个自称是他的神性的东西……
他神色微凛,面色难看起来。
他……或许被诓骗了,被诓骗来此。
要么正如眼前的祂所言,是让他来解开封印的,也有可能是将他从苏夜身边支开……
白若一心中抽搐,往事件件都能在掌心把握着,却头一次被玩弄股掌之间,这种感觉让他极为不悦。
眼前的虚影如影随形,也站在他面前的冰柱上,发出低笑:“比起他的安危,你更在意的是世事不在你的掌控中,是也不是?”
“别否认了,你生而为神,能轻易掌控这个世界的生,或者死,而他……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意儿罢了。”
那虚影如风一般,看不清来势,却瞬间出现在白若一身边,祂钳制住白若一的手,白若一的灵力就像是被扼在灵脉中,怎么都使不出来。
祂俯首在他耳边,亲昵地如同一人,呢喃道:“我就是你,自然最为了解你,我之前离不开硕寒之地,与你分裂开,可现在,你来了,我们便不分彼此。”
“九州据于辰巳……”声音邈远,似有穿透魂灵的魔力。
“你的本名叫辰巳,我们生来便是神明,掌控整个九州的命数,你为何就那般执着,为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将我抛弃呢?”
“等到我们合二为一,你就会理解我了。”
祂说的没错,在极北这种地方,是祂的主场,白若一实力被削弱,那是绝对的实力碾压,似乎只能任由宰割。
虚影控制着他的身体,拼了命地往他四肢百骸里钻,身体被强劲的神识侵·入,白若一只觉得从灵魂到肉身,从筋脉到血肉,都疼地钻心。
他想抗拒,可那股力量完全桎梏他全身。
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来,在他赶去悯苍塔要救苏夜的时候,便有东西想要钻入他的识海;在华山畿禁制前的时候,他帮不了苏夜,那时他被一股力量牢牢桎梏在原地。
那几次,祂便有了苏醒的迹象,只是每一次都没有成功。
这一次,祂借用极北禁制破裂的由头,将他引来……
虚影已经融了一半进去,祂自然知道白若一在想什么。
“极北没有上古阻妖禁制,这里也没有妖魔,禁制破裂的传言是我放出去的,我知道,涉及苍生的事情,你一定会来。”
果然……
白若一浑身都被辖制,他动弹不得,随着虚影灌入四肢百骸,即将与他融为一体,随着神性回归,那些年被遗落的记忆,也一点点回来了。
当年,他并不想封存记忆,但封印神性的代价是连带着记忆的……
他为什么要封印神性?
终于明白了,神性控制着他保护苍生,他为了拯救人类,不得不斩妖除魔,除去一切威胁到人类的存在。
万魔之心降世,你要杀了他,你要杀了他,杀了他,救世……
白衣神祇受苍生祭拜,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神明了,所有人都等着他拯救。
万魔临世,肆虐人间,人世生灵涂炭。
只有彻底摧毁万魔心,才能护佑苍生平安。
辰巳降临九州,他站在云端,看着那万魔心化成的人类小孩从破庙跑出。
孩子赤脚踩在雪地上,茫然地走在霜雪覆满的长街上,足下冻地麻木,乱糟糟的头发像鸡窝一样顶在脑袋上,小脸通红,双眸澄澈茫然。
同凡间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就是万魔心吗?
杀了他,便能解救苍生?
白若一默默站在云端瞧着,直到那孩子拐入深巷,传来一声犬吠。
他看那孩子被吓傻了,匍匐在死透了的老乞丐旁边,一动不动,连哭喊和逃跑都忘了。
白若一站在云端,掌心蓄积的灵力越团越大,直到那小孩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那孩子并不能看到他的存在,他却像是被那双单纯干净的眸子盯地发慌。
一个孩子罢了,浑身上下看不到丝毫灵力,也没有一丁点儿的邪佞气息,那孩子与凡人唯一不同之处只在于——他没有父母,是天生地养,凭空出现的。
若是因为他不是人类而杀了他,白若一心中有愧。
他可以绞杀祸世的妖魔,也可以斩尽为非作歹的恶人,可他就是对一个单纯的孩子下不了手。
他站在云端的时候,还在犹豫要不要动手。
身体却本能作出反应,他驱散了恶犬,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任由小乞丐浑身的污渍染脏自己的白衫。
小乞丐一直不哭不闹,面对恶犬来袭和老乞丐的枉死,都没有反应,却因自己的小手弄脏了白若一的衣服而抽噎流泪。
白若一心中顿时柔软,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让他怔忡很久,茫然很久。
他说:“我叫白若一,往后就是你师尊了。”
他说:“这里是姑苏巷,我在冬日雪夜里捡了你,你就叫苏夜,好不好?”
他将孩子带回后,教他学字作画、习武练剑,护他周全。
可终究,神与人是不同的,他或许是在人间待久了,久到沾染了人性,变得矫情起来,竟然开始心疼这种本性为恶的存在,竟然开始同情这生来就是万魔心的幼崽。
他或许会被沾染人性,可终究他是神明,他的职责和任务,不允许他这般优柔寡断。
是夜,有雪。
白若一静静站在门外,他能听见屋内的孩子睡着了,呼吸均匀,万魔心同人类孩子没什么区别,从生活习惯到情绪变化……
他也需要吃喝睡觉,也需要照顾关怀,也会疼痛流泪,也会失落伤心,也曾天真烂漫,也曾坚强勇敢……
他与人又有何不同?
神性驱使白若一,要消灭一切对这个世界不利的存在,如今的万魔心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威胁。
第一次,白若一扪心自问,问他体内的神性。
问他:万魔心与常人有何不同?他还未曾造下杀戮,未曾双手染血,为何就要被绞杀湮灭?为何不问善恶,不问罪孽就判了死刑?
神性回答他:是魔,就该死!
万魔之心就像能引诱世间诸多妖魔的引子,只要他存在,这世界上的妖魔就会蠢蠢欲动,永不停歇,只为了追随万魔心,万魔心浑身的骨骼都是致命的吸引,只需要一点点,制作成的脱骨香便是最致命的吸引。
只有身死魂灭,只有万劫不复,只有碾成齑灰,这个世界才能真正的安稳下来。
那一夜,白若一手持霁尘剑,在苏夜房门口站了很久,久到灰蒙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久到零散的碎琼渐变成鹅毛大雪,久到天光乍现,渐渐吐出泛紫暗淡的辰色。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161章 【极北】铭记
“师尊?”
孩子揉着惺忪睡眼,拉开门的一瞬间,也被推开了,他有些诧异地仰头看着白若一。
“师尊,你怎么起地这么早?”小孩一脸茫然,目光瞥向白若一手中的霁尘剑,忽然明了,笑意自眼底浮起,“一日之计在于晨,师尊是来催促我练剑的吗?”
小孩歪头,指节点着下巴,有些疑惑地嘟囔道:“可是……每天练剑不都是在下午吗?上午不练字了吗?”
苏夜裹着厚实的冬衣,一张小脸被门外吹入的寒风皲地通红,眸子里只有干净纯澈的琥珀色,几乎透明,心思一眼就能看穿。
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生而为魔呢?
白若一捏紧了手中的霁尘,浑身僵硬地像一尊木雕,小孩才到他腰那么高,他垂眸瞥下,只能瞧见一张仰起的小脸,和那脸上泛着的温和笑容。
他忽然撇过头,松了口气,睫毛轻颤,低垂眼眸,敛去意味不明的情绪,将霁尘递给苏夜。
“你自己去练剑吧,今日用这把。”
他终究做不到亲手杀了这个他救回来的孩子,霁尘带着神性,是神器,若苏夜真的是十恶不赦的万魔心化身,霁尘便容不下他。
白若一将剑丢给苏夜后,转身就走。
“谢谢师尊!师尊的剑可真好看!”
小孩天真烂漫的笑意和兴奋,稚嫩地脱口而出,白若一背对着他,却恍惚了一阵,心口隐隐有些抽痛,像是怎么也赶不走的鸟在用喙一下下啄他的心脏。
他顿足在原地,很想回过头将那剑取回。
可是,他只是愣了会儿,便抬步走开了。
生死由命,他不忍心决定他的生死,便让霁尘自行判断吧。
白若一回屋后,静坐着品茗着冷茶,那是昨天苏夜亲手沏的,过夜后,滋味很差,浮上些茶渣,颜色也晦暗不明。
他看着窗扉外,苏夜小心翼翼抱着霁尘,生怕弄坏了,洋洋洒洒的雪花落下,点点絮絮,飘散在苏夜头发上,眼睫上……
小孩吸着通红的鼻头,在屋外费劲地挥着剑。
一招一式,都是白若一亲手教的。
他忽然觉得他喝惯了的冷茶,今日泛出了一股苦味,口腔里都是苦的,看着茶盘上的蜂蜜,他顺手捞起滴了几滴在茶里,那是苏夜喜欢的蜜酿,白若一不喜太甜,可今日在茶中加了许多,还是觉得茶水苦。
微屈手指,他放下那盏茶,又瞥了一眼窗外。
霁尘剑上萦绕的灵光愈发浓郁,白若一知道,时候到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亲眼看着苏夜死在霁尘之下,挥袖将窗扉紧阖,又在屋内布下一个结界。
这结界能将人困在里面半个时辰,未到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无法随意破开。
这一次是真的铁了心,由他生死了。
白若一脑中不断浮现一些画面,这几年因为万魔心的降世,原本消声灭迹的妖魔重出禁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苍生悲怆的神情和绝望的求助,让白若一感到无力。
他只有一个人,就算是神祇,也救不了所有人。
唯一的突破口,便是毁了万魔心,一劳永逸。
若万魔心不存于世,则魔门关闭,再无妖魔被引来九州,届时,天下可平,苍生可安。
“……师尊,这……霁尘好像不受控制……”
外面传来小孩的慌张颤抖的声音。
关上了门扉和窗棂,屋内光线昏暗,他没有点灯,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双手捏着那盏茶,那盏昨天苏夜沏上的冷茶。
只要再等等,一切就结束了。
“师尊!霁尘疯了!师尊……”小孩的声音愈发颤抖,好像是在竭力躲避什么攻击,却吃力地很,“唔……”
剑刃剌开厚厚的冬袍,割破皮肤的声音。
白若一听见一声闷哼,指尖的茶盏微晃,他垂眸便看见茶盏中倒映着自己的脸,有些陌生,那张脸神色冷漠,双目覆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恍若傀木,正冲着他摇头。
白若一干脆阖眸,不予理会。
“师尊……师尊!师尊救救我……救救我……”
小孩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浪一浪传来,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咫尺。
紧接着,木门被疯狂拍打,卯足了劲的敲击声像是失了理智一般,恨不得将木门撞碎了,可惜的是,彼时的苏夜还是个孩子,不足以撞碎这道门,更何况,白若一设下的结界拦住了他。
“噌——”霁尘扎入木门,来势凶猛。
白若一心头一紧,蓦然抬头去看木门,泛着银芒寒光的剑尖穿透木门,霁尘不像是扎入了木门,而像是扎进了白若一的心脏,要不然为何心头突然痛了起来?
明明是寒冬腊月,风雪飘飖,可白若一却觉得冷,涔涔冷汗顺着额角滚淌下来,滴进了冷茶中,泛起一丝涟漪,又很快恢复平静。
一击不中,霁尘很快便自己抽出身体,继续追逐。
木门上的剑痕深邃可怖,白若一恍若惊魂未定,他不由心想,刚刚那一剑没有沾血,说明并未刺中苏夜。
若是刚刚真的刺中了,那样深的一剑,足以毙命吧?
他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还足够平静,甚至能抹去额上的冷汗,踱至门前,去抚那狰狞可怖的伤口。
于神祇而言,木门的伤口同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牺牲一个人,就能拯救千千万万的人,怎么看,这笔帐都划算。
门外的院中,时不时传来剑锋凌厉的劈砍声,带着罡风,挥着霜雪,偶尔也有砍在树梢枯木上的钝乏声和碰撞在碎石上的清脆声,以及……刺在皮肉上的割裂声。
只是再也没那求救讨饶的声音……
那个喊他“师尊”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没了?
不过几年的相处罢了,活了千万年岁月的白若一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倏忽茫然起来。
脑海里响起两个声音。
一个告诉他:苏夜不是人,不是苍生,他只是万魔心化身,毁了他,苍生可安。
另一个却说:那是你的小徒弟,你亲手捡回来,亲自教他学字作画,习武练剑,你当真舍得吗?万魔心没有来世,死了就彻底没了……
木门被霁尘戳穿了一条裂口,白若一犹豫着,还是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看向院外。
白茫茫,被霜雪覆盖的院子中,已经被刺目的猩红染了一大片,浓烈的艳红被霜雪稀释后,剩下的是斑驳的,淡如水红的颜色。
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双手抱着脱下的棉衣,抱在自己面前,像是缠裹着什么东西,孩子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犬齿几乎将下唇咬烂,不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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