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决明忽然被噎住,开口不是,闭口也不是。
好在雪朗并没有执着地等他回答,转身召来了好几个悯苍的弟子,与他一同并排站在队伍最前面,打算第一个抵御攻击。
这下,原本不服气雪朗的人,也纷纷夸赞他高义。
数月前,他们当苏夜不过是一个年轻的,没什么大能耐的小修士罢了,如今,却不敢轻敌,一想到这个看起来普通的修士,可能是两百年前掀起腥风血雨的昆仑魔君,一个个如临大敌,若不是怕折了面子,还真就能掉头跑路。
狭长黝黑的甬道静谧无声,只有长明灯燃烧后发出的哔啵声。
里面关押的仿佛不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而是一个静默着等待众人入瓮后,掀起猩红嗜血的眼眸,撕开尖锐的獠牙,要将他们拆吃入腹的猛兽。
但是,直到他们站在牢笼前,依旧没有遭遇任何攻击。
看着半透明的蚕茧模样的困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虚弱的青年束缚在里面,才松了口气。
青年轮廓柔和,没有半分凶相,奄奄一息地被重重禁制和枷锁捆绑地严严实实,料想就算这魔头再凶悍,也逃不出悯苍的困笼!
“苏夜!”
石羽涅在涿光就同苏夜关系不错,一下子,再也没忍住,他不顾其他人的阻挠,冲到牢笼前,唤着他的名字。
苏夜就像是昏死过去一般,石羽涅唤了很多声,都没得到回应。
牢笼中的人,身上没有伤,却像是经历过什么巨大的折磨,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背脊紧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顺着看去,才发现他背后的石壁碎地四分五裂,地上布满了石渣碎屑,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场虐杀。
苏夜双手捧着一团碎琼,看不出那东西原本的模样,但莫约是玉。
石羽涅凑地很近,连声轻柔地唤着苏夜的名字。
周遭的人倒抽了口凉气,甚至能预想到石少主被魔头撕成碎片的模样。
陷在深层恐惧中的青年,并没有发疯给众人看,甚至没有感知到来了多少人,有多少双或怀惧意,或是憎恨,又或者是厌恶的目光看着他。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才缓缓颤动了羽睫,长睫掀开,抬起眸子的那一刻,一双泛着红光,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这么怔忡地望着石羽涅。
像是枯井深处燃烧殆尽的灰烟,被风掀开表层的覆盖,露出底下灼烧的炭焰。
红瞳!
那是入魔的征兆啊!
所有人往后退了一步,零星几个人站在原地,只有石羽涅往前走了几步。
他落在一盏长明灯下,暖黄的光照耀在石羽涅脸上。
有光,很亮,很耀眼。
苏夜像是想了很久,才终于认出眼前的人,他像个孩童般,愣愣地,很宝贝地捧着掌心的碎琼,凑到石羽涅面前。
干涸起皮的双唇开启,“能修复吗?”
石羽涅盯着苏夜的掌心看了一会儿,神色复杂。
苏夜的手掌磨破了皮,血水混着泥灰,染脏了几乎碎成粉末的玉玦,里面还夹杂着几段碎裂的冰绡。
那玉玦,石羽涅不熟悉,从前他帮苏夜包扎伤口的时候见过,苏夜一直挂在脖子上,佩戴在胸前,应当是很宝贝的东西。
站在人群中的钟毓秀却瞳孔骤缩,如死灰复燃,浑身颤了几下,险些昏倒。
——那是当年苏夜来到钟家的时候,手持的信物,是属于苏司情的玉玦。
而那碎地不成形的冰绡,正是白若一赠予苏夜的神器。
那不仅是师尊对徒弟的赠物,更是白若一与苏夜在不死城时,缔结良缘的契约,更何况,里面还有一枚能救命的神农丹!
或许,苏夜该庆幸,他只留下一枚神农丹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都交到白若一手上了,否则,他会疯!他只会更疯,疯到毁了这个世界,毁了一切给他和白若一陪葬。
“能复原吗?”苏夜双眼睁地很圆,眸中怀着希望。
石羽涅不想打击他,可也不能撒谎骗他,最后垂睫,狠心地摇头。
碎成那样怎么可能修得好?
苏夜怔忡片刻,像是弄不懂石羽涅摇头是什么意思,一双眼眸睁地更圆:“不是的,我记得开阳仙君在涿光是会炼器的,他能帮我的对不对?”
石羽涅抿唇,沉默。
将一堆碎琼小心翼翼地兜在怀里,苏夜腾出一只手,想靠地更近,想去摇晃石羽涅的肩膀,让他理理自己,想让他点头,让他开口说:“是的,开阳仙君可以修好,只要回了涿光一切都会好起来。”
“石少主小心!”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伴随着滋滋滚烫的声音,如同烙铁的蚕茧牢笼将苏夜伸出的指尖灼焦了一片,空气中散发着肉焦的气味,伴着阴暗潮湿的霉腐,引人反胃。
苏夜愣愣地瞧着自己燎焦的指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眨了眨眼睛,茫然抬头,正好看见石羽涅被那个大喊着小心的人,往后拉了一把。
不过一瞬,石羽涅消失在长明灯的照射下,没了光,他和身后幢幢煌煌的无数道身影叠在了一起。
苏夜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光后的黑暗,一双赤红的眸子从左往右挨个扫去。
有认识的人,有不认识的人。
他看见曾经在悯苍审判下,谩骂过他的人,正目露凶光,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有与他无冤无仇的,疑惑或是好奇地打量他;也有胆小的,正怯生生地躲避着他的目光;更有听过他那些东拼西凑来的“事迹”的人,正满脸嫌恶地看着他。
真奇怪,他们的目光大多像是如丧考批般,好像凶手就是苏夜。
可偏偏,苏夜从未与他们结过仇。
直到目光落在角落里,垂敛眼眸,不愿看他的钟毓秀身上时,苏夜眼睛瞬间亮了,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啊!这里……这里有一具尸体!”
有人发现,牢笼外的悯苍弟子早已断气,死法同之前那个弟子一样,浑身扎满了岩石碎片,死状凄惨。
“苏夜,这个,还有刚刚那个弟子,是不是你所杀?”
雪朗向前走了一小步,落在长明灯下,圣洁的光打亮他的轮廓,洁白地像是一个神祇,可苏夜知道不是,甚至看见他还觉得有些恶心。
苏夜眸光有些湿润,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小兽般眨了眨眼睛,若不是那瞳孔赤红,充满了邪佞,昭示着主人的可怖,任谁都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孩子罢了。
他愣了很久,歪着头嗯了声,委屈地伴着哽噎,嘟囔道:“他们抢我东西。”
“抢你东西,你就杀人?”
“那是我的东西,对我很重要,他们该……”苏夜皱眉,显得有些不愉。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杀人!”一个修士仗着人多,牢笼中的人看起来又没什么杀伤力,才愤愤开口。
“我是说……”
苏夜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他盯着怀中衣摆兜着的碎琼,半天,才抬起双眸,睫毛掀开,一双泛着幽暗红光的瞳孔就这么一点点露出来,比刚刚更加红,更加深邃。
红地像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战场,黑地像冥府里拖拽着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幽潭。
“他、们、该、死!”
一字一顿,沉敛喑哑,寒气森然,像是战场上空翱翔着,等待吞噬腐肉的鹰隼。
不等反应,苏夜蓦地站起身。
任由困笼灼烧他的皮肉,他像是失去痛觉一般,带着燎烧的火星,抬腿迈出牢笼。
众人这才惊觉,他们大意了!
能困住大罗金仙的困笼,却困不住苏夜,区区一个二十岁的修士怎么可能做到?
他定是昆仑魔君!
第166章 【悯苍】垢啐
困笼的火焰烧焦了苏夜的大片的衣裳和皮肤,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只顾着小心翼翼地捧着怀中的碎琼,一步步往外走。
没人敢拦他,那些修士一步步往后退,目光警惕,掣出法器。
连困笼都困不住他,还有什么能拦住他?
“你要去哪儿?”
石羽涅挣开拉住他的修士,问苏夜。
苏夜眨着眼睛,茫然地看了石羽涅一会儿,像是越过层峦叠嶂的千古岁月,才记起这个人,眼底的狠戾骤然消散不少。
他捧着怀里的碎琼,执着又温柔:“找人帮我修好它们……”
目光掠过数以百计的攒动人头,苏夜忽然眼前一亮,唇角噙着笑意,“你们有没有会炼器的?帮帮我……”
那样的笑在谁脸上都正常,唯独在这个刚杀完人,还冲破困笼,浑身散发着肉焦味的魔头身上,格外诡异,那眸中也不是笑意,而是病态。
被那双猩红的眸子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后退,警铃大作。
地牢拥挤,数以百计的仙门修士却鸦雀无声,除了紧张地粗重喘息声和剑戟不时的叮铃碰撞声,再无其他。
“修不好了,都碎成那样了,怎么修?”
不知是谁嘟囔了句,而后又淹没在攒动人头中。
“……修不好?”
苏夜反复念叨这三个字,好似不明白其中意思一样,从困惑到难过,再到绝望和愤怒,再抬起眼眸的时候,已是一片阴鸷。
他抬手,周遭灵流涌动,刚刚隐匿在人群中的那个修士倏然被吸出,刹那间,那人的脖子就被苏夜扼住,甚至来不及呼喊救命。
窒息的阴霾弥漫在幽暗的地牢中。
那修士的脸涨地通红,手脚不住地挣扎,目光无望地求助,却没有人上前救他。
“什么修不好?为什么修不好?怎么就修不好了?”一声声质问,阴寒彻骨。
“苏夜!苏祈明!你还要杀人吗?”雪朗冷声呵斥。
“你手上沾的人命还少吗?一桩桩一件件,早已十恶不赦,我劝你莫要再造杀孽!”这句话看似是在劝苏夜放下屠刀,却让人觉得不舒服。
也可以理解成,反正你都双手染血,十恶不赦了,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什么区别。
这究竟是劝降,还是在激发狂徒的恶念?
陷入魔怔的苏夜,自然忽略了,他一手护着衣摆上兜住的碎琼,一手掐着那人的脖子,黑漆漆的眼底是说不清的病态。
“放肆!”
洪钟一般浑厚的声音飘荡在狭长的甬道中,漾起回音,久不平息。
众人抬头去寻那声音的来处,他们还在看那远道,便感到一阵罡风袭来,来者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莫要再添杀孽了。”
来的是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眼眸狭长,颇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模样,臂弯挂着一柄马鬃尾的拂尘,宽袍宽袖,不似凡尘人。
阅历颇深且眼尖的修士,立马认出来,惊呼道:“您……您莫不是云缈山的那位云老祖!”
众人一阵唏嘘,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得见云老祖,这位老祖寿数至少也有二百余年了,二百年前闭死关后,再也没出现在众人面前。
云老祖修为深不可测,众人一边寄希望于云老祖平定九州,斩妖除魔,一边又忧心于九州怕是真的乱了,连云老祖都出山了。
心中阴晴不定。
云老祖颔首,目光一直落在苏夜身上。
“魔君,多年不见,老朽未曾想到,你果真还活着。”
这个称呼一响起,苏夜浑身颤了一下,他敛眸,抿了抿唇,好似清醒了不少。
“老头,你认错人了。”
“呵……”
云老祖轻笑了一声,“老朽怎么会认错,魔君这张脸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两百年前,魔君屠我云缈山三千弟子的时候,可不会像现在这般敢做不敢当。”
“…………”
即使是两百年前的记忆中,苏夜搜索枯肠,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屠杀过云缈山。
或许是他的沉默,让人觉得他是默认了,他们仗着云老祖撑腰,惧意不再,纷纷议论起来。
被扼住喉咙的修士已昏迷过去,苏夜并不打算杀这人,随手丢开。
此刻,他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很,破碎的记忆似那斑裂的水中月,镜中花,沉浮之间让人看不透,捞不起。
他不想看见这些人,只想找个地方静静,找到办法将玉玦和冰绦都修好。
刚一迈步,便被云老祖拦住。
“魔君就这么离开?”
“……让开。”
苏夜本想说“我不是”,可话到嘴边,他说不出口,他撒不了这个谎。
“敢做就要敢当,你既敢入魔,又敢造下杀业,如何就不敢承认了?”
“我……没有……”
苏夜眼底已显慌色,眸中猩红褪去,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无数次打乱又重组,头疼欲裂。
显然,云老祖并不打算放过他,寸步不让,有云老祖撑腰,那些修士将离去的甬道围堵地严严实实,插翅难飞。
“没有什么?是十几年前没有滥杀无辜,还是两百年前没有成那嗜杀成性的魔君?”
“你不记得了吗?老朽帮魔君回忆回忆,两百年前,昆仑八十一城生灵涂炭,遍地冰封,那些城民是被你活生生冻死的,还有我云缈山的三千弟子死无全尸,甚至当时第一仙门的莫仙主,被你削成人彘,你都忘了吗?”
一桩桩不为人知的旧案再次提及,在场众人倒抽了口凉气。
话本可以当个笑话看,但当故事照进现实,落在自己面前,谁都会惧怕,谁都会难以置信。
云老祖一步步朝苏夜逼近,像是来讨命的厉鬼冤魂。
苏夜觳觫颤抖,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牢笼玄铁,寒意像是冰凉的毒蛇一点点爬上他的背脊,盘绕在他的后脖颈上,随时都会龇开阴暗的獠牙,去撕咬皮肉,去将毒素注入。
让他疯,让他死!
“……那不是我,魔君两百年前就死了!”苏夜拼命摇着头,自欺欺人地否认着,“他已经死了,该还的债都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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