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魔君,我是人……我不是魔。”
“我是苏夜,苏祈明,我母亲是阳明山大小姐苏司情,我父亲是冬凌,我……”他已经慌了神了,目光四处徘徊。
终于,像是一个要溺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眸光瞬间亮了起来,他看着钟毓秀,慌忙开口:“姨父,你快跟他们说,我是苏夜……”
瑟缩在小角落里,一直不起眼的钟毓秀,终究还是被众人的目光推上了风口浪尖。
眸中刺痛,他不敢抬眼去看苏夜,站在原地,僵成了一樽木雕。
雪朗:“钟掌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怕误判了你侄儿不成?”
有人起哄:“就是,钟掌门怕不是要维护自己侄子,好歹也是亲眷。”
“这觉悟可就比不上阳明山苏掌门了,二十多年前大义灭亲,二十年后又来了一次,唉,你们说这苏家怎么总出孽徒呢?”
“…………”
原本,钟毓秀不过四十来岁,又因修仙,整个人丰神俊朗,看起来像是三十出头,却在这一刻,像是衰老了很多,背脊佝偻起来,鬓边也生出丝丝缕缕的华发。
他将脸埋在掌心,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在众人的催促和苏夜祈盼的目光下,抬起脸,一张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他朝着苏夜双唇翕动,没出声,但苏夜看到了,钟毓秀在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苏夜懵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他曾最熟悉的声音发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苏夜……苏夜的身躯确实是苏家的血脉,但……他被夺舍重生了……”
一字一刀,深深扎进心脏,钟毓秀不敢去看苏夜,他喉咙胀痛,说话艰难,最终还是阖上眼眸,迅速将那些话说完。
苏夜:“……什么夺舍?什么……”
钟毓秀:“这具壳子里已经不是我侄儿了,多年前,他性情大变,不仅无辜重伤教书先生,还……还杀了人,他来到钟家的时候,浑身染满了他人的鲜血……”
“姨父……你……”
“他是魔君夺舍重生!”
说完这些话,他满是水痕,布满血丝的眸光瞥向雪朗,像是为了征得同意,终于,雪朗勾着唇角,朝他点头。
钟毓秀终于疯了一般,像是这座监牢里没有他能呼吸到的空气,他快缺氧致死了,他挣扎着,手脚并用推开一个又一个怵在原地的人,逃命似地奔了出去。
除了他带来的两个弟子追了出去,其他人也只会啧啧赞叹两句,不痛不痒。
似乎这个结局是他们曾经设想过的,只等证实的,并没那么意外。
毕竟,眼皮子底下,任人鱼肉的魔头,可要比那身处暗处,晦涩不明的猛兽要令人安心得多。
有人叹息:“钟掌门也是可怜,养了十几年的侄子竟是个夺舍重生的。”
“我要是他,知道了真相,比他还疯,可怜啊。”
曾最亲近的人,就这么背叛他,编造着莫须有的故事,来诟啐他,苏夜怎么可能还能冷静?
或许是地牢中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剥夺了空气,他觉得呼吸愈发急促,觉得周遭的温度越发燥热,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一般。
“快!雪塔主,困笼!”
云老祖一直都盯着苏夜的反应,当机立断,凭借两百多年的修为布下了难以撼动的结界,又邀着雪朗展开困笼。
雪朗一直交合的掌心终于展开,那里躺着一枚蚕茧状的结界,是困笼最原始的最坚固的状态。
一时间,困灵锁、困笼,还有无数的枷锁和结界都落在苏夜身上,沉重的玄铁锁链压地他站不起来,颓然单膝跪地,咬牙扛着。
心中那即将燃起的火星,又一次被无数的灰烬掩埋。
“作为姨父,能认不出自己侄子吗?最亲近的人都这么说了,你这魔头夺舍重生,害人不浅,活该!”
“被识破了吧?看你还要怎么狡辩!”
“就是,冤有头,债有主,本以为你前世身死亡魂灭了,也算是个还清债的汉子,谁料你竟苟且偷生,真是孬种!”
偶因失脚倒地,至今怨入骨髓。
那些猜测不无恶意,且因着苏夜被重重枷锁结结实实地捆绑着,怎么都翻不出个浪花,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满腔的恶意和恶言,放在恶人身上,合适极了!
人言可畏,越来越多的人口风愈发一致,涿光已无力回护……
石羽涅的声音越来越无力,被淹没在嗡嗡声和唾沫星子里,他想去帮帮苏夜,想去安慰安慰他,可又被拦住,无法逾越。
他不信流言,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
他们没理由针对一个小小的修士,要么苏夜真如他们所说是夺舍重生的魔君,要么策划这场阴谋的人别有用心。
显然,石羽涅更相信后者。
不知是谁突然提到了前尘因果的牵连,“你们可还记得,有一小部分的传言中,斩杀魔君的辰巳仙尊曾经是那魔头的师尊!”
“啊?那……这……难怪了,不是说霁尘剑下,神魔必诛,绝无生还吗?莫不是两百年前,白若一就藏了私心?是他设法令魔君重生的?”
一旦起了个头,便会有无数个猜测,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他们讨论地热火朝天。
为何一直不收徒的辰巳仙尊,才见苏夜第一面就收这个废柴为徒?
为何一个毫无基础的废柴,会在短短几年内修为大增,天才也不至于如此啊!
为何辰巳仙尊这么维护苏夜,原来是两辈子的师徒了啊!
再联想起那些流传于茶肆春楼间的话本,魔君囚禁自己的师尊,做了有悖伦常的事情,令人反胃厌恶,本以为白若一是被迫的,肯定恨不得杀了那孽徒……
却没想到……
那些修士神色微妙了起来,眉眼促狭。
所有的一切疑问都有了解释,真真假假,各掺一半,真的外衣包藏着假的祸心。
苏夜说不出话,解释不通,他无法推诿,也不善辩解。
恍惚间,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想要尝试着向白若一解释,却说成了“师尊,你听我狡辩”,恍若昨日。
被罚了,被打了,即便委屈,他也不愿多说一句。
小的时候,他尝试过的,他想过要解释,想过要说:“不是的,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我是被误会的……”
可是,没有人听啊!
春楼里的人都很忙碌,忙着待客,忙着挣钱,忙着沉迷于纸醉金迷,抓紧时间消耗着萎靡的青春,甭管岁月要如何蹉跎,都不会浪费一分一秒去听他辩解,有这时间,倒不如揍他一顿来得解气。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任他们去说。
可是师尊不可以……
师尊是黑夜里最明亮的一盏灯,是雪山顶上最洁的一捧雪,是人间最甘洌的一湾清泉……
不容污蔑,不容玷污。
但是苏夜心中愧疚啊,这样的神祇,早就已经被他弄脏了……
脏了身子,又脏了名声。
……
或许是激愤的群情积淀地差不多了,云老祖与雪朗对视了一眼,取出了一捆画卷。
第167章 【悯苍】污名
画卷古朴,有些年月了。
云老祖声如洪钟,打断了纷纷议论。
“诸位道友,两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中,包括老朽在内,幸存的人都被白若一逼迫着闭了死关,现如今了尘大师已圆寂,剩下的人已老死在死关之中,唯独老朽苟延残喘,吊着这条命,就是为了今日,来戳穿这场阴谋与谎言!”
“当年,我们都以为白若一以霁尘剑斩杀魔君,却并未见到魔君魂飞魄散,现如今想来,定是白若一有意包庇,私下暗操禁术,令魔君夺舍重生!”
云老祖眯着狭长耷拉的眼皮,扫了一眼在场众人。
“云频何在?”
人群中跻出了一个青年,正是数年前作为交换的,安排进涿光,留在天枢长老座下的外门弟子。
“你怎么来了?”
石决明显然是诧异的,就算是交换修习的弟子,也该服从门规,他并未召唤云频,此人不该出现在此处。
云频噙着笑意,眼底却是冷漠戏谑的,他客客气气地朝石决明作揖,不无恭敬地唤了声。
“山主。”
云频端地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一步步走到云老祖身边。
“不负老祖器重,弟子不辱使命,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好。”
紧接着,他的话掷地有声,像是炸开了一般。
“辰巳仙尊将魔君尸首藏于涿光山的神魔井中,日日以灵脉供养,现如今,那尸首已经被在下带来了悯苍。”
犹如沸水滴入滚油,倏然炸开了锅,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着实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就停在悯苍塔外……”
老祖闻言,赞赏地看了云频一眼,展开了手中的画卷。
那是一副织锦缎包裹着澄心堂纸的画卷,两端的画轴用的浅色梨花木,散发着淡淡幽暗的冷香。
画中是一个少年,泼墨为裳,墨发星眸,两弯标志性的梨涡微微勾勒起唇角,笑意浅淡。
少年笑意甜蜜,胸前微敞开的衣裳能隐约看到一滴朱砂痣,仔细再看,那不是什么朱砂痣,像是一枚猩红的脏器塞进了皮肤血肉中。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画上的那张脸同被囚困住的苏夜像到极致。
不!那就是苏夜的脸!
老祖道:“诸位都是修士,必能看出这幅画的年月,并非这些年所作,时间沉淀下伪造不出来的。”
有人接话道:“这画瞧着至少有百年历史不止了。”
“不,少说千年!在下修仙前,家族做的是鉴宝的行当,这画的笔墨和痕迹,渗透纸背的成程度,保守估计——千年!只是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段,还能保存这般完好……”
“管他多少年呢!”
有人懒得墨迹,直奔主题,“老祖这是何意?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老祖还是直说的好。”语气多少有些不耐烦。
云老祖耷怂的眼皮微微掀起,神秘莫测地轻笑了声。
“这幅画,是在两百年前,辰巳仙尊的居所找到的,关于仙尊的字迹和笔墨,老朽相信石山主更清楚。”
众人倒抽了口凉气,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一片议论和嗟叹声中,灼灼目光逼向石决明,石决明被瞧地懵了半天。
他打着那画,仔细瞧着,落笔起势确实都与白若一的习惯别无二致,同这些年呈给他的书信没甚区别。
越这么笃定,越是心惊胆战,浑身几乎凉了半截。
“如何?石山主,是不是白若一的手笔?”
“是或不是,你点头便是,磨磨唧唧的。”
周遭的催促声犹如果蝇,吵得人头疼,他们甚至已经不带着敬意去喊一声“辰巳仙尊”了,而是一口一个“白若一”,直呼其名,还没定罪呢,往日的敬重就像个笑话了。
石决明不晓得该作何反应才对,他越是沉默,周围的人越是心中笃定。
“……此事,定然是有误会……”这话显得很无力。
沉默被炸开。
“那也就是说,能确定这画是白若一画的了?”
石决明阖眸颔首,他知道他的否认或者辩解,是没有用的,他们会找来白若一写过的书信作过的画,拿来一一对比。
迟早的事情……
恶意的揣测根本不需要云老祖一个个道出,云老祖也没打算给一个真切的答案。
真相这种东西,抛出一两个点就够了,剩下的他们会自己补充全的。
人啊,总是会对自己编造的故事,深信不疑,并且希望周遭的人都相信自己所言,他们自己都信了,是真是假就都不重要了。
“数千年前,这张画……究竟是魔君千年前就存在了,还是说……魔君是白若一创造出来的?”
“与魔勾结?难怪两百年前想方设法复活魔君……”
“一个男子,给另一个男子画肖像,呵,这些年,你们听说过白若一画过谁吗?”
“你是说……”那人挤眉弄眼,神情促狭且微妙起来。
不少人看向那被重重牢笼和枷锁束缚的苏夜,眼里或是狎昵,是嫌恶,或是揶揄,又或者是嘲弄。
苏夜浑身觫然,原本识海就混乱地要命,头疼欲裂。
那些话又像是无数的惊雷,一声声炸在他耳边,化作腾腾燃烧的烈火,将他燎地体无完肤。
魔君的帽子已经戴在苏夜头上了,嵌在骨骼皮肉里,挣脱不掉。
更可怕的是,他们并不止步于此,甚至要将白若一拉下水,舆论朝着两个方向发展。
一是:白若一顶着维护苍生的名义,实际上做得却是与魔勾结,残害生灵之实,表面上还维护那仙尊的好名声,简直就是又当又立。
另一则便是:白若一被蒙了心智,与魔君有染,甚至痴情到为其书画肖像,将自己的使命与责任抛诸脑后。
无论是哪一套说辞,都足够将这师徒二人钉在耻辱柱上了。
若只是苏夜被谩骂,或许石羽涅还能忍住,可他们开始侮言白若一,石羽涅便像是疯了一般反驳那些人,可他只有一张嘴,他说不过他们。
泪水染湿睫毛,他怒瞪着双眼,一个个揪着那些人的衣领,一声声呵斥、呐喊:“不是的!仙尊没有!你们胡说八道!”
“你们忘了吗?忘了他曾经救民于水火……忘了他曾经不顾重伤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修补禁制……忘了他曾经从妖魔口中救下你们的亲友和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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