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之中被涴水冲散淹没的恐惧并未如期而至,他们回过神才发现在头顶上,一道半透白莲在盛开,那是一盏极其强悍的结界屏障,不但护住了他们,更是阻挡涴水流下昆仑,流向九州。
“我们……没死?”
“是仙尊!辰巳仙尊!他没死!”
目力极好的修士仅凭借着远处掠来的白点便能确认身份,欣喜喊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样庞大的结界只有仙尊能布下!”
很快,那道身影极速掠来,他脸庞坚毅,目光冷锐,整个人神圣不可侵犯,可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他惨败的面色已与世人无甚区别。
不过是一个死人,强行赖在身躯里不愿离开罢了。
他挥霍着灵力,当自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极速帮昆仑月下的修士修补了防御结界,又飞身到独自一人强撑一方裂缝的怀善和尚身边。
怀善和尚一直神情平淡无悲无喜,却在看到白若一降临身边时,眉宇蓦地悲怆起来,“仙尊何苦呢。”
白若一唇色更加苍白,“我原以为守护九州只是神性在操控我,一直做的都是迫不得已的事,可没了神性,我彻底自由了,才发现,原来我是愿意守护九州的,并不是被谁强迫,我希望这个我所创造,带给我温暖和真实的世界可以一直存在……”
他仰头瞥向穹顶上闪烁的黑影,蓦然笑了,“何况,我注定要与他同穴而葬的,总不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修复完昆仑月下的裂缝,白若一凌空腾起,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失去知觉,这具身体已有一半无法再被自己操控了,他浑身的灵力都透光了,腐朽的灵脉被燃烧,发出最后的光和热。
他的身体快撑不住了,他却还想再见见他,帮帮他。
只要他这个做师尊的还在他身边,他就不会让他独自承担。
即使是葬身水底,他们的尸骨也该相拥一处,再不分离。
第204章 天罚
白衣猎猎,肆虐的罡风将白若一及踝的纷乱青丝吹得飘飏,恍若神祇的男人飞身至苏夜身边,与他并肩。
“你——!”
苏夜蓦地瞪大双眼,惊喜还是惊讶已经说不清,最后化作带着欣喜的恼怒,目眦尽裂地喊道:“你来做什么?”
“来与你同棺而葬。”
那双一贯凌厉的漆黑凤眸中,此刻只剩温柔缱绻,深情迸出。
苏夜垂眸,“我不是想要救他们,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生气。”他鼓起勇气掀眸看向白若一,“师尊,在你心中,我重要还是他们重要?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不算天下苍生?”
他惶恐,他恐惧,一辈子都不想这么直面去问白若一,因为害怕听到自己承受不住的答案,可此刻,他不想自欺欺人了,他想要一个答案。
狭长深邃的漆黑双眸里,猩红褪去,剩的是迷惘和期盼,就像是一盏被小心翼翼护在疾风劲草荒原上的小小火苗,生怕下一瞬就被熄灭。
“真傻……”白若一浅笑,伸手抚他面颊,情人般亲昵。
“你便是我的天下苍生。”
面颊覆满狰狞红痕的男人蓦然瞪大双眼,仓皇失措,又极其惊讶,狷着喜悦。
昆仑月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崩塌,发出剧烈可怖的轰鸣,犹如千万人擂鼓,又似战场号角的嘶吼。
奔腾巨浪席卷而下,千万丈高地拍打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
苏夜耗尽浑身的力量,去堵那洪流裂口。
圣洁的羽笔凌空挥毫,白若一终究用天赋的神力划下一道屏障,彻底将昆仑之巅与九州完全阻隔开。
屏障之外是渐渐平息的九州洪涛,屏障之内只剩下那一白一黑两道身影。
神祇划下的小世界将涴水彻底控在昆仑之巅上,小世界内像个透明的琉璃水箱,水位在一点点升高,几乎要淹没天际。
两个耗尽全部修为的人终是相拥,一齐被巨浪席卷进深不见底的涴水之中,苏夜本能地紧拥着白若一,两弯臂膀揽地死紧,生怕被洪涛冲散。
苏夜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凉的像是冰块,呼吸不存,没有心跳,只是一缕执念强行将魂魄封锁在身躯中,逆天而行,这样做的代价很可能是魂魄碎裂。
可是……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
涴水之中,他们都被洗去修为,苏夜身体内好歹还有神性支撑,可白若一什么都不剩了,他只是微笑着,凝情看着苏夜。
无论什么原因造成白若一必须身死魂灭,都只是契机罢了。
最根本的原因,从来都是他两百年前擅用禁术,让苏夜得以重生,这代价便是身死魂灭,早晚而已,缺个契机而已。
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却还是心有不甘啊。
白若一原本觉得,就算自己死了,也要保住苏夜,无论是剖心还是祭魂,怎样都好,只要这个人还活着,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蓦然清醒过来,自己是何等自私。
活着的人远比死了痛苦,他曾经怀着希望等待苏夜重生,那两百年前就足以煎熬了,如今却要自私地让苏夜一人独活……
罢了,那便生同衾,死同穴吧。
相互拥着彼此渐凉的身躯,他们看到苍穹之上乍现出一抹极紫的光炫,那是天道降下的天罚,是对苏夜擅自斩昆的惩罚。
他们只是交颈相拥,静默着等待天罚降下。
苏夜识海中的神性近乎疯了一般狂嗥。
“苏夜,我能救你,我能给你神力,不被涴水影响的神力,你可以逃离,快点,带着我离开,去极北!”
“快点!天罚要下来了,来不及了!!”
“那你能救他吗?”苏夜反问。
那苍穹极紫,紫到发黑,又绽出一抹极其炫目的白光,酝酿着,惊雷摇摇欲坠。
神性:“不能,他死定了,魂魄都要碎了,别管他了,你还有机会的!”
任凭神性如何狂嗥,苏夜无动于衷,他只是双眸缱绻又不舍地望着白若一,含笑看着他,两人相拥地几乎是要勒断彼此的身躯一般。
“轰隆————”
天罚终于降下,精准无误地劈在苏夜身上,在涴水中激起千层浪花,剧烈的疼痛从背脊蔓延到四肢百骸,从肉身席卷到神识。
他没有魂灵,于是识海先被攻击。
神性停止狂嗥,已于他的识海中湮灭不存。
苏夜还没死,可他感到挂在自己肩膀脖颈的手失力地垂下,若不是他急忙将人拽回来,白若一就要消失在他眼前的涴水深海之中再无处可寻。
天上惊雷的轰鸣酝酿还在继续,在蓄积第二道惊雷。
借着那闪烁斑驳的紫光,苏夜终是看清凤眸已阖的白若一,那盏鸦羽长睫不再煽动,那张浅薄淡唇不再开启,再也说不出什么色厉内荏的话来,他曾无处次感受过的身躯再也不复当初的体温,冰凉地像是深渊凌石。
他比他走得快了一步。
以往,无数次想象这样的画面,想到白若一离开自己会如何?
以前,苏夜觉得自己可能会嗥喊,会崩溃,会斩杀他最爱的天下苍生给他陪葬,想把他气活过来……
如今,他好似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只是紧紧拥抱着怀里人,就当他只是睡着了,或者自己也死了。
很快,他们就可以死同穴,整个昆仑之巅内的小世界都是他们的棺椁,足以葬下他们二人。
可恨的是,第二道天罚并未劈下……
·
集聚昆仑八十一城的大多都是实力强悍仙门尊者,尽管涴水并未如期淹没整个九州,但他们沾染了涴水,几乎被洗去了全部灵力,几乎形同凡人。
滔天巨浪被锁在昆仑之巅的小世界中,可还是有部分流入人间,稀释在山川水流中,涤干净山川灵气。
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能修仙了……
可至少他们还活着。
但那两人,那对师徒,那对恋人,永远留在昆仑之巅的小世界中,只死无生。
为何?
白若一这么能做到兼顾苍生的同时,不负苏夜?竟以死亡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原以为这场劫难会波及整个九州,上官卿是早有预料的,毕竟这些年,君撷的所有秘密都瞒不过他。
算了,这场实验失败了,可他还有其他筹码,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他目光病态地凝着怀中的一截枯木。
他早早去了一趟华山畿,从霓茶的神裔血脉中提炼出一颗丹药,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可以靠神裔气息骗过灌愁海,蹚过这片只对神裔降悯的黑海,去那不死城,躲过一劫。
可当他踏上灌愁海时,回首朝昆仑之巅看去,风雨骤歇,天际闪耀着绛紫的雷电,困惑之中,灌愁海一个浪花扑来,猝不及防将他拍进深海。
他隐约瞧见海水中,一个浑身散发着神性光辉的浅眸少年朝他游来,而他浑身是被海水消融的刺骨疼痛。
他猛地意识到,他吞下的那枚弹药只融合了神裔的血肉,并没有神裔魂灵,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费劲地拍打着海涛,他抱着怀中浮木,想要游向海岸。
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他未曾弄明白的问题,以后还有机会弄清楚!
可是那海水中的少年拦住他的去路,目光踅摸他全身,在他的腹腔里发现神裔血肉制成的丹药。
少年脸色骤变,伸手便掏空上官卿的腹腔,取出丹药,眼看着上官卿彻底融了血肉,化成一具白骨。
自始至终,上官卿都没有任何机会了。
意识不甘地消融前,他终于回想起来过往。
面对敌军来袭,父母将他藏在神龛下,那是爱吗?
即使知道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作为兄长,上官裴临死前都未拆穿他,甚至原谅他,这是爱吗?
芳华被上官裴囚禁折辱,生不如死,却从未恨过上官裴,这是爱吗?
君栖迟为了护住摇光的性命,作出一次次伤害她的事情,只为了护住她,最后甚至死生永隔,这……也是爱吗?
还有为雪朗而死的雪忘尘,棺木为侬开的霓茶商陆,为护一个妖孽不惜身败名裂的钟续……
甚至是,他一贯觉得自己总违逆君撷,君撷却从未对他动过杀心是因为自己体内拥有这个男人千百年前的一缕碎魂,到底是爱还是不舍,还是利用?
来不及想了,他终究灭亡。
……
神曲望着那具血肉被剔个干净的白骨,不知为何,竟觉得熟悉地过分。
一截芳华木从骸骨中飘起,大约觉得这株神木难得,神曲将其带回不死城,种在建木树旁。
也许有朝一日,芳华可再度化形……
第205章 结局
人间尚好,太阳照常升起。
这一场劫难并未对寻常凡人有什么影响,顶多是忽然发了洪涝呀,那水不大不小,只冲垮些牛棚菜园,转头第二天,乐呵呵扛着锄头,搬着砖块维修的村民便又极快地恢复生机。
农家壮汉渴了累了就往树下一坐,扯开水囊就咕噜咕噜牛饮。
对面的小伙笑道:“你这水从哪条溪里打的?就不怕掺了涴水啊?”
“嘿嘿。”壮汉咂摸着滋味,又灌了几口,“俺怕这个干嘛,不是说涴水只会消弱修为吗?俺又不是什么修仙的仙君,喝就喝了,再说了,这是天上的水,那雨水也是天上的水,有啥子区别?”
“也是,修仙的人也是人,也得喝水,老天爷让他喝,他就得喝,不然就渴死。”
“做人都没做出滋味,人都做不好,做什么神仙啊?”
一场天劫后,凡人比修仙之人看得开。
涴水虽未淹没九州,却融在九州的湖泊山川中,除非不饮不食,否则体内的灵气会被一点点消融,最终形同凡人。
通了灵脉的修士能辟谷,倒是尚且能保住修为,但那些初入仙门还不能辟谷的弟子必须饮食,自然就再没机会通灵脉。
待到百年之后,修仙之路就算是彻底断了。
对此,有人看得开,也有人看不开,但不管如何,对凡人而言,算是好事,九州的妖魔全部除去,再无精怪扰民,庶民安居乐业,再也不许求神祷告,向神明祈怜。
为了信仰之力,神明放任妖魔祸乱人间,再以点滴恩惠收买人心。
是罪是恶,是救赎,还是毁灭,难以言说……
醒木一声响,故事娓娓道。
启临镇的酒楼茶肆,说书先生依旧不厌其烦讲着讲烂了的传说,座下的人亦不厌其烦地听着亦真亦假的故事,只是不比往昔,多少有人泪湿青衫。
石羽涅依旧点了一斤片切牛肉,伴了壶冰镇桃花酿,坐在茶肆临窗的位置。
这一次不必躲躲藏藏,避讳大师兄,因为他正坐在他身旁,成了他的不二臣,护着他,陪着他,帮衬他,喊他——山主。
说书先生的故事或许还是胡编乱造的,昔日被气地面红耳赤的少年人已逝,如今的沉稳青年,只是沉默着咽酒。
说书人呷口茶,折扇哗啦展开,继续道:“……辰巳仙尊与昆仑魔君戮力同心,共抵天洪,余生葬涴水……至此,天下遂安。”
说书人的故事越来越简短,少了调侃成份,自然丢失一部分看客,座下是稀稀拉拉的掌声。
石羽涅微醺半醉,斜倚窗棂,瞧着楼下街道的来往过客。
天渐黑,没有月,但星子很亮,街道上的花灯都做成昆仑月的形状,将长街装饰地热闹非凡,喊声连天的叫卖,烟火不熄的炊摊。
最是人间烟火气,不再倚靠神明,新延伸出的一样职业——偃师,而被发明出的可以载人御空的纸鸢,能歌善舞的傀偶,不需修仙也能掌控。
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不需要神明,不需要修仙救世了。
“下雪了,下雪了!”
第一抹雪花落在一个锦衣小姑娘眉心上,她兴奋地蹦跳着,喊兄长来看雪,她兄长递给她一支圆润嫣红的糖葫芦,给她紧了紧狐裘,便拉着她回家。
冬日雪夜中,青石板的路上渐渐堆积起薄雪,雪渐渐大了,有些小贩便开始收摊。
163/164 首页 上一页 161 162 163 1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