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传来商父商母的呼唤,反复二三。
该出发了……
商陆也有些感怀,眼眶湿红,却没有掉下眼泪,他怕她会更加伤感。
从怀里摸出来几个糖果,一把塞到她手中就跑,边跑边喊:“没有莲子了,吃糖吧,糖是甜的,吃完就开心了。茶茶,你等我给你写信……”
目极秋水,青骢绝尘。
他消失在她眼前。
头顶的树梢上红嘴相思鸟扑棱飞起,那鸟所飞之处景物皆变,不一会儿月上柳梢,夜色矇昧。
眼前的茅草屋变成了一栋带着小院的木屋,小院落叶皆扫净,篱笆上又添了几把刺藜,木屋的内的暖黄烛光透过窗棂撒向院内小径。
窗框为画卷,将屋内案牍前的两个人映照地格外温馨,女子灯下研磨,身着荆钗布裙望着案前坐着的男子低眉浅笑,那男子伏案书笔,不时抬首望一眼女子,皆是笑容映面。
那两人,赫然是成年后的商陆与霓茶。
依旧躲在树桩后的苏夜不禁纳闷,之前的幻象是两人幼年时候的经历,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按理说成年后的两人并未见过面,更遑论如夫妻般生活和睦。
不多时,霓茶说:“夫君,鱼汤煮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有劳娘子了。”
乘着霓茶去了后院厨房端汤,苏夜试探地扔了一颗石子,丢进窗前案牍上。商陆瞧见,心中一惊,抬头看见了苏夜,激动道:“是仙君吗?”
见他认出了自己,苏夜站了出来,走至窗边问:“你看得见我,也认识我?你不是幻象?”
商陆摇了摇头,“在方阿公家睡着之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苏夜:“那你现在经历的不是回忆?”
商陆苦笑道:“自然不是回忆,我十余年前便再也没见过茶茶了,但只一眼我便认出了她,她一点都没变。”
苏夜:“你不要在幻境中沉沦,这个幻境很复杂,我也不太清楚什么情况。我师尊已经去寻找破解之法了,到时候带你出去,你要小心。”
“不。”他望着满室的生活旧物和床上的鸳鸯锦被,摇了摇头,“我觉得在这里很好,我不想出去。尘世中不得圆满在此间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这……毕竟是假的。”
“仙君。”他定定望着苏夜,良久开口,“何为真?何为假?仙君真的分得清吗?俗世贪嗔痴恨,再真,那也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这里很好,有茶茶在就很好。”
“夫君,你在同谁说话呢?”
远远传来霓茶的声音,苏夜不确定这个霓茶有没有问题,不敢轻易现身,便道了句:“你注意安全。”便闪身躲开,继续藏在院外树后观察。
商陆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这时,霓茶端着鱼汤走了进来,笑问:“夫君刚刚在同谁说话呢?”
“一个……认识的人。”他瞧着娘子手中的鱼汤,展颜一笑道:“不要紧,娘子,我们喝汤吧。”
“娘子手艺精进了不少,你小时候煮的鱼汤差点把我喝哭了,那盐放的就跟不要钱似的。”
“夫君,你又来取笑奴家……”
喝完鱼汤,收拾完碗筷,霓茶剪了把烛火,默默坐在钟续旁边拿着绣绷一点点绣着花样,时不时举起来给商陆看一眼,那绣的花样正是红嘴相思华丽衣。
两人嬉笑打闹着,苏夜就默默蹲在树桩后面看着,毕竟幻境的物转星移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想之前的回忆幻境肯定是施术者故意让他看见的,那些画面都是挑着重点给他们看,看完了就换了场景。
但这个场景就过于诡异了,不但本来该是看戏人的商陆为何会变成戏中人?这时候的幻境恐怕已经发生异变了。他没办法离开幻境,就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夜色已深,霓茶起身走至床边,抖了抖锦绣鸳鸯被,便回首对钟续道:“夫君,夜色深了,该睡了。”
钟续闻言走到床边,脱了鞋袜外衣便钻进了被窝。
什么情况?苏夜傻了,当着他的面恩爱了一晚上了,他也没说什么,这怎么还直接睡了?他可不想看人家的夫妻生活,奈何这两人也不长个心眼,灯也不熄,窗也不关。
苏夜有些紧张,不知是继续看下去,还是该回避,又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
饶是浸·淫烟花地多年,曾万花丛中过的苏小公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总嚷嚷着自己一身风流债,实际上却是个从没真枪实弹上过风流场合的人。
夜色寂静,除了蛙叫蝉鸣就只剩屋内的被褥摩擦的声音了。苏夜瞬觉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正想着离远点,就不慎踩到了一根枯木枝。
他立马禁声,不敢再动。
听见屋内商陆说:“娘子,你忘了熄烛关窗了。”
“我这就去。”
“还是我去吧。”
“夫君等会儿……”
“嗯?”
还在感叹这两人终于记得关窗了,却突然听不见钟续的声音了,而且也没有木窗关上的吱呀声,余光瞥了一眼发现暖黄烛光也未曾熄灭。
正要回头瞧一眼,却被吓得差点三魂离体,七魄丧幽。
霓茶衣衫不整,外衣胡乱地罩在纤细的身体上,香肩半露,端着一碗鱼汤站在木屋门口,月光只照见她半张脸,另外半边淹没在黑暗之中。
那半张面容姣好,肤若凝脂的脸正笑吟吟看着树桩的位置。
苏夜心想:她应该没看见我吧?
于是躲在树桩后面等了良久,一动不动,想着她应该是察觉到没人就走开了,于是便探头朝树后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霓茶已经站在了院子门口。
心脏怦怦跳地难以抑制,在静谧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清晰,苏夜心中暗骂,怎么自己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是废柴吗?!他使劲摁住自己心脏的位置,一点都不配合,跳得愈来愈快!
他紧紧闭上眼睛,心中默念:都是幻象!都是错觉!无碍无碍!!
再使劲睁开。
霓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她笑得柔媚温婉,却格外诡异,像极了不久前老妪指着的那些村民一般,嘴角仿佛被钩子拉扯起来,眼尾也被什么给提了起来,笑着笑着一滴稠红的血泪顺着眼角滚落在脸上。
红色鲜艳点点滴滴布在皎洁惨白的面容上……
她开口了,似哭又似笑,“你要喝鱼汤吗?”
他惊地连忙避退,却撞到了身后的树上,慌地赶忙朝身侧林子里跑去,不知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端着鱼汤的女人又站在了他的前方,他不得不刹住脚步,才堪堪避免撞上她。
她瞬移到苏夜面前,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着,森然喊着:“你去看啊!你去看啊!!”
说着便一掌拍向苏夜,苏夜躲避不及,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几步,直接撞向身后的树上。那树蔓延出无数的藤蔓,攀爬至他全身,拴地他难以动弹。
一条荆棘在他面前幽幽晃动了几下,倏然扎进了他的琵琶骨,他忍不住吃痛,哀嚎了一声,惊地林子里的乌鸦漫天飞舞,席卷至他面前,挡住了全部的视线。
待到黑鸟散去,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景象又变了……
第22章 感吾所痛
黑暗虽然短暂,却足够让他心慌,无法瞧见任何事物也就意味着无法预判身边的所有危险,即使只是触碰到毫无生命冰凉的铁铸却也如临大敌,惶恐到瑟瑟发抖。
睁开眼睛,可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周围太过安静,没有虫鸣蛙叫的黑夜里感官变得异常清晰,他听得见自己身上的血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那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青石板砖的地面。
微微扯动一下身体,手脚具被捆绑,胳臂被高高吊起,腰间缠绕的铁链碰撞出沉闷的金属响声,锁进琵琶骨的也并不是什么藤蔓荆棘,而是冰冷的锁链铁钩。
粗喘着,苏夜迷迷糊糊之间嗓音暗哑,“有、有人吗?”
随着口腔的开合,喉咙里涌出了一泊鲜血,铁锈气息里还伴着一股微妙的奇异香甜味。
视觉被屏蔽了,嗅觉和耳力就会变得更好一些,他听到脚步声轻踩在青砖地面上的声音,声音愈来愈近。
慌忙咽了咽口水,却不慎吞下一口血水,呛住了咽喉,猛烈地咳嗽起来,眼睛也恢复了一些视觉,只是依旧模模糊糊。
那朝着他走来的是个黑袍人,逆着他正前方的石门的光走来,苏夜看不清细节,只觉得模模糊糊中的光线刺眼,微微眯起眼眸。
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涿光山被关进了受罚的小黑屋还是在戒律堂前跪受刑讯?
记忆混乱到胡言乱语,“小叶子吗?是小叶子吗?你、你穿这身不好看的,女儿家还是要穿漂亮的裙子呀。”
黑袍人没理他,他走到一旁的石桌边,缓缓坐下。
石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幽幽燃着,一只扑棱蛾子围绕着油灯飞舞个不停。
恢复了一些视力了,苏夜才勉强看清周围环境,这是个石室,内里阴暗幽沉,到处充斥着血腥味道,被烛火照亮的范围随处可见的干涸血迹。
感受到背后紧贴的位置冰寒透骨,他意识到自己被绑在一个类似铁柱的地方。只粗略看一眼环境,他便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袍人。
他不是小叶子!
是那个出现在幻境里跟着李亥的那个黑袍人!
苏夜有些分不清此时是依旧沉浸在幻境中,还是回归了现实被黑袍人抓了。梦境中不会那么真实,琵琶骨被刺穿的疼痛感觉太真实了,苏夜觉得自己被算计了,不清楚是那个刚刚袭击他的霓茶,还是守着他们肉身的那个村长。
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此处,苏夜感到些许庆幸,好在钟续他们不在,又有些难过,不知师尊去哪儿了?
桌上的灯油烧地噼啪作响,飞蛾好似完全不怕被烧死,直接扑进了灯油中好似在大口大口喝着油,黑袍人轻蔑冷哼:“你也知道是好东西?”
说着手中的绣花针直接扎进了飞蛾的躯体,贪食的飞蛾完全没有来得及躲避,直接被那油给融了。
指尖捻着一条细线穿进了绣花针的针眼中,黑袍人在手持银针在那油灯上烤了烤。
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苏夜,兜帽隐藏住了此人的面容,只能瞧得见他笑地格外诡秘的唇角。
那笑不是苏夜在华山畿中看到的村民那种皮笑肉不笑,这个人出现在苏夜面前,让他感觉到这人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不是幻境里的人。
他确定了自己并不在幻境,但还有诸多疑惑……
“你是在想自己为何在此?”黑袍人开口道。
苏夜紧张道:“你是何人?”
黑袍人并没急着回答他什么,走近苏夜,抬手在他眼皮上轻抚了一下。
撇头躲过,苏夜只觉得浑身颤栗。
那人伸手扼住苏夜的喉咙,动作看似柔和,力道却大的惊人,却偏偏还轻笑一声,开口道:“别躲,听话,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弄瞎你。”
声色阴郁沙哑,苏夜此时才发现这个人的声音很明显用幻术变化过。
“啊————”还未及反应,银针就扎入他的眼皮,黑袍人一只手拽住他的头发摁着他的头颅,另一只手捻起绣花针不急不慢地将他上下眼睑缝合起来。
苏夜无法挣脱,只得嘶嘶吸着凉气缓解疼痛,心中慌乱无比。
这人果然是个变态!
眼睑被缝上,他看不见黑袍人,却听得见轻蔑一笑,“神裔血肉,用来炼丹真是妙极了,就不知你的血到底有多纯。”
“……什么?”
黑袍人轻笑一声,道:“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无妨,神女的后裔——霓茶姑娘。”
“你说什么?我是谁?”
苏夜此刻思绪混乱,黑袍人说他是霓茶,他到底是谁?
一股香灰味涌进鼻腔,不好闻,苏夜却避无可避,香灰被吸入,他觉得头脑混沌,神识不清,黑袍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扭曲渺远。
“你是谁你不清楚吗?”
“是谁?我……我是谁?”
是霓茶?
是霓茶!
他想起来了,那些看见的过往经历涌进他的脑子里,异常清晰。霓茶自小是个孤儿,被华山畿的村民捡了回来养着,得了大家的照顾才长大成人。他与商家哥哥商陆自小青梅竹马,奈何商郎去了金陵,两人被迫分隔两地,好在他还可以同商郎书信联系。记得某一日阳光晴朗,他瞧见树梢上两只红嘴相思鸟在啼鸣,见了心生欢喜便将其绣在了红底蔽膝上,在他寄出这份信物的那一刻,明晃晃的心思便不言而喻了。
而后,他没有等来商郎,等来的只是一个金陵的富商,看上了他的手艺要收他做义子,他想着去了金陵便有机会见到商郎了,于是欣然同意。
他心心念念想见着商郎,可是商郎长什么样子在他脑海中却是模糊一片,他努力回想,也只在脑海中抓住一袭白色衣衫长发泼墨的背影。
黑袍人凑近他耳边,嗓音喑哑道:“霓茶,你记起来了吗?你是神女后裔霓茶呀。”
冰凉的气息不似活人,黑袍人挨着他让他感到浑身觳觫,冷汗涔涔。
苏夜颤抖着自言自语:“我、我是霓茶,商郎在哪儿?我为什么在这?你……你要做什么?”
黑袍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他的耳朵就感觉到了一股冰凉的触感,像是什么从冰天雪地里挖掘出来的金属类的东西,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冰凉的液体灌入耳中,苏夜只能毫无章法地混乱挣扎着。
“你抗拒什么?你们神裔生来就是一味药材。”
黑袍人一巴掌拍在苏夜脑袋上,只觉得本就不算清明的脑子又变得混沌许多。
黑袍人灌完一个耳朵又灌另一个,“以针线缝住眼皮,用香灰充其鼻息,再以尸油灌注耳道,神裔尸油练就的烛蜡封住嘴,这样魂魄才不会在炼丹的时候散去。你放心,你不会那么快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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