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止脱了纶巾,掖袖揩着额上汗珠说:“各位见谅,殊儿自从病了之后,畏寒,这才将院子里都煨上了炭火。”
苏夜心想:这丹殊公子的名字起的不好,殊有别离斩断、亡故之意,病了恐怕也与这名字脱不了关系。
李行止敲了敲房间门,听闻里面有咳嗽声,想必还未睡下。
“殊儿,涿光仙山的几位仙君到了,你收拾一番起来见见吧。”
隔着门板,里头的人又咳嗽了几声,而后声音喑哑道:“舅舅,你安排就好,不必……咳咳……不必都来见我的。”
“我原也这么想,但此事涉及到上古禁制,舅舅我不过一介凡人,实在做不得主,你若……还未睡下,不妨还是见见吧。”
门内又传出几声咳嗽,而后静了片刻。
“劳烦舅舅引见,丹殊实在起不来身,无法相迎。”
李行止应了声,而后推开房门,请他们进去。
越是靠近丹殊寝居,温度愈高,几人都被热浪冲地满脸通红,唯独那艳红的层叠纱幔后,卧在病榻上的丹殊公子一脸惨白,即便是满屋层次错落的红也映不出他面上半分血色。
想必丹殊病的很重,他眉头一直痛苦地拧着,片刻不曾松懈。
此刻他在婢女的搀扶下微微起身靠着床沿的软枕,那婢女又端了一杯炉子上一直暖着的参茶来,他勉强喝了几口,咳嗽才稍微抑制了些。
按理说这丹殊公子算得上是名门矜贵,即使是庶出,也定当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奈何缠绵病榻,想要畅快地说上会儿话都需要老山参吊着,瞧那面相大约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苏夜压低声音道:“他虽病成这样,却身在幕后把持大局,看来整个芙蓉城还是他说了算的。”
钟续听见了,难得赞同道:“没错,这位公子当真是令人叹服。要是他……身陨了,真不知以后的芙蓉城该如何是好。”
钟续声音大了些,公子的舅舅听见了并没恼怒,而是表示自己一个普通凡人就不听他们续话了,他挥退婢女,嘱咐丹殊道:他就在门外,有事唤他即可,旋即出屋阖门。
“诸位仙君安好,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请几人落座,丹殊才缓缓开口道。
君撷开门见山道:“丹殊公子不必多礼,既然公子委托了涿光山来掺和这件事,恐怕不仅仅只是禁制破裂了,有何缘故,公子大可直言。”
丹殊闻言,也不作虚假的客套,直截道:“禁制破裂是事实,逃逸禁制的妖邪也的确是上古时期被封印的那批。但我芙蓉城的那处上古禁制不在城门那块匾额上,而是在城郊荒山。”
君撷问:“城郊荒山那处的确有一块禁制,我方才去看过,禁制稳固并无破裂凶险。”
那也就是说,一个城池怎会有两处上古阻妖禁制?
上古禁制千万年前就被大能设下,在各个重要城池坐落,一方面是为了阻拦妖魔侵袭人间,一方面是将妖魔分批关押在禁制内由各个聚集修士的仙门看守关押。
虽是修行者,但到底是血肉凡躯,能守得住一处禁制就不错了,遑论在一处城池设下两个禁制,那不是要了这座城的命吗?
搁在以前还好,只是近几百年来各个禁制破裂的愈发严重,就像腐朽的木桶,再怎么往里面添水,最终还是会漏出缝隙,直至掏空了修士们的灵力也填补不上。
丹殊又呷一口参茶,压了压瘙痒的肺腑。
“不错,我芙蓉城世代守护的禁制一直都是郊外荒山那处。”
钟续问:“那,城门那处是?”
丹殊道:“仙君应当听闻过数年前我芙蓉城同天澜城发生过一场战役。”
苏夜没上过几天学堂,自然不晓得这段历史,但钟续从小就爱听他父亲的夸赞,于是为了获得表扬,有一段时间非常勤恳卖力地将修仙界历史背的滚瓜烂熟。
芙蓉城同天澜城的一战还是很出名的,他自然记得,于是点了点头。但当时授课先生都未能解答的疑云一直困扰他,他便问。
“那场战役打的很凶,芙蓉城险些……”
“咳——”君撷清了清嗓子,提醒这傻徒弟别戳人家伤口。
但钟续的的确确是个傻孩子。
钟续:“师尊怎么了?嗓子不舒服吗?”
君撷:“…………”
丹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道:“无妨,仙君接着说。”
钟续:“哦,当时芙蓉城不是险些被吞并吗?听闻再无能力为之一战,天澜城搞得这么声势浩大,何故在即将得逞前突然熄了火呢?”
即使苏夜不明白当时那段历史,此刻也知晓当年发生了什么,钟续这纯良模样,却将人家伤口翻出来撒上了一把盐。
说得好听些,太过单纯了?
苏夜都忍不住想扯钟续袖子,让他别说了。
岂料丹殊公子面上除了惨白病态,并无任何不悦的神色。
这度量!
果然是个格局远大的人!
丹殊说:“当时芙蓉城是差点就保不住了,千钧一发之际,家师散尽修为,凭一己之力在城门落下了一个防护结界,才阻拦住天澜城的强攻之势。”
君撷叹服一声道:“令师所为让人敬佩不已。”
以一己之力竟能结出笼罩整个城池,抵御外敌的巨大结界,这位仙君的修为强大如斯!
苏夜不禁愕然,包括自己在内大家居然都没听过这位仙君的名号。
城门那处原本只是保护城池的结界,为何会变成妖魔撕裂时空钻入人间的禁制?而且禁制上必然被做了手脚,才会导致怎么补都补不上。
难道是那位高人做的手脚?何苦呢?说不通啊?
苏夜的疑惑还未出口,丹殊苦笑一声道:“家师为人和善,不喜杀戮争斗,他连浇花的时候看到匍匐在花蕊上的飞虫都舍不得捏死,更遑论会对城中百姓不利。”
很是尴尬,苏夜不由庆幸刚刚的疑问没问出口,否则他倒是成了妄加揣测的小人了。
没有理由是那位前辈做的手脚,他要是想害这一城百姓,只需要等着就行了,何苦散尽修为布下结界?
苏夜猜测道:“那有没有可能结界被调包了?”
他一句话说完,众人皆沉默不语。
苏夜有些惶恐,“我……我说错了吗?”
钟续愕然,他这表弟还真是想象力丰富啊!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什么调换结界的事情……
“情”字还没在脑子里过完,就立马被打脸。
丹殊激动道:“不,我也曾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但是……迄今为止,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做到调换结界!我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君撷哗啦展开折扇,扇去了一些蒸腾而起的热浪,眸色深邃,悠悠开口道:“不知丹殊公子可听闻过拥有转换空间之能的不归砚?”
丹殊茫然摇头,这不归砚是八大神器之一,作为仙门的至高秘密,不是每个人都有幸知晓的。在丹家被灭门前,他的父亲本就没打算将芙蓉城交给他这个庶子,更遑论将他当接班人培养。
如此一来,撒手西归,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这么个病儿子。
真是糟糕极了!
君撷说:“不归砚连空间都能转换,更何况只是换两个结界。你城郊荒山有一个上古阻妖禁制,城门口也有一个,如此场面我倒还是第一次见,简直是腹背受敌啊。”
“好在,荒山那处禁制并无波动,要是两处都乱了,神仙也救不了这芙蓉城。”
一席话让众人惊讶地合不拢嘴,看钟续的模样好似恨不得掏出个小本本将他师尊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才好。
学海无涯学海无涯啊!
他自以为勤奋好学,博览群书,没想到……还有那么多闻所未闻之事。
丹殊不知是不是激动的,猛烈咳嗽了好几声,又呷了一口参茶才压下去了一些。
君撷道:“城门的禁制裂缝已被我暂时压制住,短期内,只要我不离开芙蓉城,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还有……”他犹豫了下,闭眸道出:“城门的结界不止被调换成了上古阻妖禁制,而且还被动过手脚,上古天机镜的禁制反照,恐怕已经变成了招邪禁制。”
他这一席话简直是连续地轰炸丹殊,果不其然,那柔弱公子连连咳嗽,恐怕肺里的血都要咳出来了。
一双桃花含情眸此时却布满血丝,满目通红,充满不可思议。
“他真的疯了,竟然会这么做!就算是调换之事,但我以为是他那里的禁制出了问题,才换到芙蓉城来。”
“他何必要……他是想让芙蓉城彻底覆灭吗?”
“为何要这样,囚禁了师尊还不够,何必还要偷走师尊留下的唯一的……结界……”
丹殊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了,胡乱地说着话。但这席话无疑在昭示着事情的真相,而丹殊即使不是继承城主的人选,有些代代传承的秘密不曾知晓,但也绝非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庸人。
苏夜:“‘他’是谁?”
“天澜城城主——上官裴。”病丹殊道出了那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前,天澜城攻击芙蓉城,芙蓉险些覆灭。
丹殊的师尊芳华设下结界护住一城百姓……
不归砚可转换空间,世代为天澜城的神器,不为外人所知,君撷为啥知道?那是有原因滴~
禁制反照是利用天机镜将禁制的作用完全反过来。
啊苏的脑洞让我突然想起,
脑子里装的知识越多越会被缚手缚脚,觉得各种不可能,不敢猜测。
反而是什么都不懂的,才会天马行空想法百出
第45章 【风起天澜】城将破
他说数年前那场几乎使芙蓉城破的大战,就是上官裴设计的。
他恨丹家人,恨芙蓉城的一草一木,最恨丹殊的那位师尊,恨到即使自己身堕地狱也要拉了他来陪葬。
夜色昏沉。
但丹殊寝居内的炭火烧地通红,年轻人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燎上了怒焰。
他说:“他若只是恨丹家人,那毁了丹家也就毁了吧,我没什么怨言,但他不该罔顾满城百姓,肆意屠戮!”
“更不该迁怒师尊……”
他说到“师尊”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总是柔和的,从怒火滔天到陡然温柔,情绪跳跃地让人浑身不适。
苏夜心想:丹殊的师尊定是一位好师尊,他的徒弟竟对他如此惦念。
他们都没有说话,不知在这个濒临崩溃的人面前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或许都只是徒劳,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
丹殊突然冷静下来,笑着对苏夜道:“仙君能帮我开一扇窗吗?我很久没看过屋外的天空了。”
丹殊病的重,怕不能吹风,更何况对于他们而言凉爽的夜风也可能是丹殊的催命符。
苏夜本想拒绝。
但看着丹殊迫切欣然的眼神,竟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至墙边推开了一扇正对着床榻的窗。
窗外的夜空灰暗萧索。
除了院子里盛放的花蕾还算有几分颜色,墙头探入的枯枝根本不是暮春该有的生机。
丹殊望着外面出了神,夜风习习吹入寝居,撩拨开他一缕鬓发,红色的朱砂泪痣愈发明媚。
很静,很好。
那一夜的城池并没有这么宁静,半边天空都仿佛被烧地个透彻,城中百姓皆蜷缩在家,熄了全部烛火,可那烽烟火光硬是照亮了半片夜空。
喑哑厮杀渐渐入耳……
墙头挂着的那印有芙蓉图腾的旌旗被一箭射断了旗杆,而后坠下了高耸的城墙。
丹殊披着火红的斗篷,站在墙头。
眼瞧着那旌旗落地,被泥泞浊污,被敌军践踏……
那时的丹殊害怕极了,他不过是个连芙蓉城都没出过,刚过弱冠之年的少年罢了,他何曾见过这般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
掩盖在火红斗篷下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个不停。
他的父亲,他的几个哥哥都已经死在了城郊,他们打不过那个疯了的男人,这座城池摇摇欲坠。
厉鬼从地狱归来,哪能轻易放过曾经将他踹进深渊的人?
丹殊很害怕。
但他是这个家族里唯一姓丹的男人了!
他有要保护的两个妹妹、后院婆姨,还有……满城的百姓!
可是……
他什么也不懂,他不知如何领兵打仗,也不晓得怎么调兵遣将,甚至自己的修为弱到连灵脉都未通。
他只有死守!
死守住这座城池……
鲜血溅染高耸的破败城门,耳畔杀伐不歇,他每眨一下眼睛,就会逝去一条生命,刀戈声、剑戟声、血流声、风声……
疾风将城阙吹得呜呜作响,像极了哽咽啜泣。
他该怎么办?
没人教过他……
他不怕死,如果可以死去换这一城安宁,他求之不得。
但是,他没办法选择这种方式怯懦地逃逸,他不能像他那个懦弱的五哥一样,为了逃避责任而自戕。
大不了……
大不了让自己成为这座城被踏破前,先殒在马蹄前的第一人好了。
“弓来!”
丹殊眸中锐利,盯着城下骏马之上,那个身着黑色狼皮大氅的故人。
“箭来!”
什么故人?如今只是个疯子!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
丹殊箭搭弦上,拉满,灌入了他这一生的修为,即使他灵力如树叶脉络一般微不足道,此刻只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掏空自己的全部,押注在这一箭之上,他多少是有胜算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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