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殿下跪着。
而他的父亲坐于高座之上,看都没看他一眼,任由少年喊叫发泄。
等到少年喊累了,嗓子喊哑了,眼睛哭疼了。
他的父亲才缓缓开口道:“裴儿,你要为父王分忧啊!你是兄长,你弟弟才多大呀!他才到你腰那么高,你忍心看着他去芙蓉受罪吗?”
“那父亲就忍心,让裴儿去受罪吗?父亲!裴儿也是您的孩子啊!”
他的父亲眼神闪躲,避开了少年的直视,“那……那也是你大一些,哥哥让让弟弟是应该的!”
少年狠狠咬牙道:“父亲真的这么觉得?还是容夫人吹的枕边风?”
“谁教你的浑话!”
少年道:“没有人教!若是生在普通家庭,孩儿自然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懂!可这里是城主府邸,我自小没了母亲,若我什么都不懂,我早就死了!”
老城主怒不可遏,指着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说:“容夫人如今是你嫡母,按理说你应当叫一声母亲的,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可以怎样?我母亲才死了多久,你就急着娶了她!整个城主府只有我母亲——华夫人这一位主母!旁的,我一概不认!”
老城主手指颤抖,捂着胸口:“你……大逆不道!逆子!滚!滚出去!明天就去芙蓉城,此事就这样定了!”
从原本示弱哀求无效,到后来剑拔弩张,父子险些反目。
少年上官裴,在十二三岁的年纪似乎就已经学会了认命,就算不去芙蓉城,他在这天澜城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父亲独宠容夫人,早将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回来的发妻,忘地一干二净了。
若说,上官裴在天澜城中不过是,明明身为公子身份,却被下人和侍卫当作空气对待,那么他到了芙蓉城才知道什么是劫难。
起先,是各个身份显赫的公子背地里议论他。
“他是谁啊?”
“是那个天澜城送来的质子,上官裴呀!”
“哦哦,就是那个战败的天澜城啊。哎,我听说质子不都是选庶出的吗?为何听闻他是嫡长子?”
“这个我知道!我父亲谈话的时候,我悄悄听到的,说是这个上官裴小时候就没了母亲,他爹续弦后独那什么……哦,独宠一人,小公子是那位宠妻的儿子,谁亲谁疏,送谁来不是很明显嘛!”
……
议论声再大一些吧!
上官裴面不改色,继续挥舞着手中狼毫。
他早就习惯了,无所谓了,再柔软的心被鞭笞习惯了,结了痂,就更厚实了,一点都不疼。
不知是谁,突然打破了这一阵阵的议论声。
“别胡说八道!你们管好自己的嘴!待会儿先生来了,有你们好受的!”
第一次有人为上官裴说话,他手腕一顿,笔尖的墨渍便滴落在字上,好好的一副作品,就这么毁了。
他好奇地抬起簌簌眼帘瞥了一眼。
少年同他一般年纪,唇红齿白,一袭红衣飒沓逍遥,眉如远山,眼似清泉般干净澄澈,最显眼的是那颗,在眼尾下坠着的朱砂泪痣,很特别。
红衣少年冲他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他心中一紧,愣了片刻,并未理会少年,而是恼怒地将手中写毁了的字帖,狠狠揉成一团,从窗户丢了出去。
又重新铺陈了一张白纸,才冷静下来。
红衣少年并不在意,他举步走到上官裴身边,挨着他找了个位置坐下。
上官裴不悦:“你……你能不能换个位置!”
从来不会有谁,愿意同他坐在一块儿的……从来没有。
红衣少年朝他晒然一笑,朱砂痣愈发艳丽。
“为什么?这里挺好啊,你看,窗外的梨花开到极盛,落了一池塘,多好看啊,总不能让你一个人独享吧。”
一席话说的上官裴哑口无言,确实,他这个位置选的好,临窗,一抬眼便将春·色揽入怀中。
独在异乡为异客,他霸道不起来,总不能在人家的地盘上,将主人赶走,于是低头没说话,只当作不理会红衣少年。
不一会儿夫子便走了进来,讲了些什么,上官裴懒得听,他自幼学习能力惊人,那些内容,哪里需要夫子反复嚼碎了,再喂给坐下众人?
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赏着窗外的一片春·光。
却总是有人捣乱!
气急败坏?不可能!
怒不可遏?没必要!
一堂课下来,上官裴的桌面上,不知堆积了多少小纸条,夫子上课不许私下交流讨论,于是红衣少年不知给他塞了多少小纸条。
红衣少年:我叫丹殊,你叫什么?
姓丹?城主府的人?城主府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他出头?
上官裴:上官裴
丹殊:今天阳光不错哈,裴一直在看那株梨花,喜欢梨花?
上官裴:我母亲喜欢。
丹殊:哦——我也喜欢,我也很喜欢你。
这张纸是被折叠过的,吓了上官裴一跳,展开后才发现藏在里面的内容是:我也很喜欢和你相处。
上官裴:……
丹殊:裴长得很好看,很甜,像蜜糖,裴应该多笑笑才对。
上官裴:……
好不容易挨到散课,上官裴想马上逃离。
他已经习惯,对于任何人的反应视若无睹了,偏这少年好似瞎目,跑来招惹他,也不知惹了多少名门矜贵的白眼。
到时候别说做什么朋友,绝大可能是会被他连累。
他大步流星,想要疾速离开学院,偏后面的红衣少年气喘吁吁,跑地满头大汗也要追上他。
丹殊擦了额上汗,笑问他:“你要不要见见我师尊?”
上官裴微愣。
丹殊:“呃……我是说,你如果不愿意住在城主府,可以去我师尊那里。我也不喜欢城主府,所以我一直住在我师尊那,我师尊的住所也又一棵梨花树,开得很……”
“……不必。”
他忽然打断,说完这话,他又丢下丹殊,快步走开了。
他怕丹殊再说下去,他就心动了……
可城主府是个讲规矩的地方,稍有行差踏错,不仅自己会遭殃,还会连累母城。
*
可有些缘分,即使兜兜转转了好几圈,该碰上还是会碰上。
一日,夫子带他们去城郊踏青,无人结伴的上官裴,便落在了队伍最后,他本就不愿意同人接触,故意落下些距离,却不慎掉队。
本就是个无关轻重的人,不会有人掉头来找他。
他胡乱转了好几圈,既没找到夫子和同窗,也没找到回去的路。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他有些紧张,生怕夫子发现他不见后,禀告给城主。
城主若是判定他私逃,会不会挥兵攻打天澜?
他不是凤凰,不是天之骄子,是不被故城寄予任何期望的弃子。
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第一次被丢在鬼气森然的林中,心中忘记了害怕,只担心自己会不会惹祸。
他急得绕着林子胡乱找出路,浑身的衣衫被枯枝勾破,皮肤上也拉了几道口子。
忽然,一阵若有似无的笛声遥遥传来,他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揉了揉耳朵,再次确认。
是笛声!
那就说明有人!
他循声而去,一路跌跌撞撞,终于看见了暖黄的烛火在远处摇曳。
待笛声清晰,拨开荆棘,他瞧见一树巨大的梨花逆着月光,洋洋洒洒挥舞着玉白的花瓣,树下站了一个月白长袍的谪仙,吹笛,花瓣在他周遭落了满地,空中飞舞的几瓣飘落在仙人的头发上,黑发映着梨花,格外好看。
那一瞬,上官裴看见了这世上最美的画面。
他一生难忘……
第51章 【风起天澜】怨憎会
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有点激动,又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呆呆望着那个人。
吹笛的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望向上官裴,眸光闪烁着异样的色彩,像淡淡月光,充斥着无尽温柔。
那人身后的的木屋吱呀一声被推开,红衣如火的少年跑了出来,双手缠抱着那人的腰,少年身高只到那人的胸前,此人正是丹殊。
他撒娇着说:“师尊,我刚刚做了个梦,睡不着,还想听师尊吹曲。”
月白长袍的男人浅笑,宠溺地抚着丹殊的头,淡淡道:“他是来找你的?”
上官裴同丹殊一般年纪,应当是丹殊的玩伴,除了这孩子引路,应该不会有什么人知道此处。
丹殊闻言一愣,朝着他师尊指着的方向看去,衣衫凌乱的少年茫然站在一片荆棘前,有些狼狈。
丹殊“啊”了一声,朝着少年跑去。
“上官裴,你怎么找来的?天都黑了,你没回城主府吗?”
上官裴吞吞吐吐道:“……我,我迷路了。”
丹殊晒然一笑,“那真是运气好,找来了这里。你要是在林中一直迷路,就算转悠到明天这个时候,都碰不到人。”
他一把拽过上官裴的手,朝着他师尊走去。
上官裴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就这么木然地被丹殊领着,走到身着月白长袍的男人面前。
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再抬头看去,这人,怎么会这么好看?
倒不是说长得有多美,而是眼神,温柔地好似暖春的潺潺溪流,润物细无声。
“天澜城那个被送来的孩子?”男人一开口,声音也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丹殊猛点头,“他叫上官裴,我之前和师尊提到过,想让他也和我们住在一起。毕哲他们太讨厌了,总是欺负人!裴又不能去别的地方,但是,如果是师尊开口,父亲会同意的!”
男人没有多看上官裴,眼神温柔地瞧着丹殊,“难得有你喜欢的朋友,你想让他留下,自然没问题。”
上官裴心跳漏了一拍,就这么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从城主府解脱出来吗?他原本以为丹殊不过是玩笑之言,毕竟,谁都不敢得罪城主,遑论为他这个敌城质子求情。
太突然了,突然地像是梦……
上官裴本想说一句“谢谢先生”,可舌头就像是打了结,开了几次口都没说出话来。
直到那位先生称自己困倦了,去休息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木门后,只余下跌落满空的繁花,一瓣梨花洒在上官裴的鼻尖上,没有坠落泥土。
上官裴觉着自己的灵魂尚未归位,便已经被丹殊拽着进了另一间木屋,他边走边说话。
不管说了什么,上官裴都一个劲地点头,但听进去的,估计也就一半不到。
他只记住了,这位先生名唤芳华,善植奇花异草珍药,濯然而名,花同华,故名芳华。
芳华……
真美。
如果说,丹殊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那之后的岁月,便是渐渐磨尖了这头狼仔的利爪。
上官裴来到芙蓉城已经八年了。
八年时间里,芳华的小院治愈了他内心的症结,他懒得痛恨故城了,甚至面对其他矜贵公子的嘲讽,他也懒得计较。
只要想着每天下学,回到有先生、有好友丹殊的小院,就很快乐。
但烦恼也不是一点没有,一颗妒忌之心,用八年时间,从萌芽长成了肆虐狂舞的荆棘。
是的,他同丹殊是至交好友!
同时,丹殊也是那个让他妒忌到发疯的人!
整整八年,芳华从未说过要收他为徒。
看着丹殊一口一声喊着“师尊,师尊……”,而他只能唤芳华一声“先生”。芳华从不让他替自己研磨烹茶,这些都是丹殊在做。
他有时候会想,丹殊有什么好的?
学识不如他,修为也不如他,为何独独只有丹殊能得先生青睐?
这不公平!
因为丹殊是城主府的公子吗?他上官裴也是啊!他是长子,是嫡子,是将来天澜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若他有朝一日继承了天澜城,是不是……
是不是可以将先生带回去?
带回去藏起来,谁都不给见,只有他自己可以靠近先生!
他可以给先生修一个世外桃源,也建三排木屋,也种一棵百年的砀山梨花,先生喜欢什么他都可以找来。
只要,先生眼里只有他……
上官裴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现,就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日他刚回小院,芳华步履匆匆地赶来,先生疾步的时候,衣袍没赶上他的速度,带起了地上散落的梨花。
他一把扯过上官裴的手,目光凌厉,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带着上官裴进了木屋。
这是先生第一次主动抓着他的手……
上官裴在此处住了近八年,居然是第一次知道,先生练字作画的书桌下竟有一间密室。
掀开麻编的坐席,芳华将他匆忙塞了进去。
等上官裴反应过来,已经身处密室之中。
黑。
很黑。
伸手不见五指,密室很狭小,空荡荡的,别说烛火,连水和粮都没有。
起初,上官裴不解,先生为何突然将他关起来?他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除了那点心思,表面上仍是个谦谦君子。
他拍打着出口的木板,没有人回应他。他尝试着用灵力去破开,可出口被施下禁制,是先生的手笔,以上官裴的修为不可能打开。
他在密室中捱了不知多久,饿得厉害,渴得厉害,没有水,没有食物,他快撑不下去了。
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怒了先生……
不知过了几日,木板终于打开了,一束光亮猛然窜进密室,很刺眼,上官裴双目生疼。
一只柔软的手覆盖在他双眸上,上官裴一惊,鼻尖嗅到淡淡梨花香,他又惊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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