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一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眉头紧蹙,他使劲按着冰床上身躯的躁动,可是那身躯挣扎地太剧烈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五阴炽盛之毒?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怎么会在你体内?”
“我竟从未察觉……”
苏夜不知那“五阴炽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白若一这个人一贯料事如神,处事波澜不惊,却会因为发生在苏夜身上的变故而变得慌张起来。
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白若一剑眉皱成一团,眼眶泛红,一双眸子早就慌了神,他拼命地摁着那躁动的躯体,但没有用,后来,他几乎将自己全部的灵力都注入到那具躯体中去安抚躁动。
依旧没有用。
白若一瞧着那躯体看了会儿,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他从没这么慌乱过,也从未这么冷静过。
“不要道歉,你没有弄脏我,我心甘情愿的……愿沉沦在你的世界。若不能救你,我愿陪你一同腐朽,陪你一同烂在泥里。”
苏夜从来不知道白若一会对着自己说出这样一段话,这样一段面对他时绝对不会脱口而出的难以启齿。
心尖上不知是什么东西抓挠过,很痒、很涩、很酸,又很痛。
他不知道白若一究竟能不能走出来,也不想知道这拜斗重生术失败后,白若一又是用了何种法子让他重生的,他只想将他的师尊,他的白若一救出来。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苏夜垂头站了起来,振臂一挥,掣出了无色神剑,回头看了眼獬豸。
獬豸依旧翘着二郎蹄悠哉悠哉地等着,心想这个魂魄应该是走不出来了,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却在看到苏夜怒盈双眸,眼眶里那猩红的杀气时愣住了。
就在它愣怔的一瞬间,苏夜手持神剑,已经架在了它的脖子上,一字一句狠戾着却也颤抖着咬出口:“放、他、出、来!快!”
獬豸从没被人威胁过,这里是它的地盘,它若是死了,幻境中的人虽然会被丢出来,但是这些人没有它的帮助,是不可能走出虚无世界的。
他们会被困在这里,困到老,困到死!
作为上古凶兽,它并不觉得惶恐,反而昂扬起头骄傲道:“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你要是杀了我,这里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包括他,包括你,包括他们!”
獬豸原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一番话应该会吓到这个凡人,岂料耳边却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笑到喉咙干哑,笑到麻木,笑到崩溃,笑到疯魔……
獬豸茫然地扭过头去看。
青年的碎发挡住半边脸,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偏执的嘲弄,长睫簌簌抬起,瞳孔中闪过一抹血红,眼中不悲不惧,反倒像个疯子一般,带着破釜沉舟的胆魄。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压迫着獬豸,它感觉很熟悉,恍若天敌,险些臣服,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苏夜声音低沉,嗓音沙哑,形容鬼魅,“他若有事,我还活着做什么?我还管这个世界做什么?”
獬豸被吓出一身冷汗,竟觉得这人真的会不顾一切,毁天灭地。
它咽了咽口水,眼神闪烁着不敢看苏夜,明明是个陌生人,为何却觉得那般熟悉?那感觉就像自己是个草原上奔跑的兔子,下一瞬就会被一头扎下的雄鹰叼啄入腹。
但是,它是凶兽,凶兽该有凶兽的骨气!獬豸绝不认输!
獬豸本想再挣扎一下,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它猛地看向巨大幕布,惊讶呼声:“你看!”
苏夜被逼急了,根本懒得听獬豸废话,手腕用力,神剑便抵住了獬豸的喉咙,剑刃锋利,竟轻易划破了獬豸粗糙的皮肤。
疼痛袭来,獬豸觉得这人不讲道理,都快哭出来了,“不是,我没有骗你,你看啊,你师尊好像悟了!”
苏夜:“…………”
被刺激出的偏激还未撤去,苏夜抬起猩红的双眼顺着獬豸指着的方向看去。
幕布中的画面变了……
魔君的身躯安详地躺在冰床上,白若一双手托着一团淡蓝的光晕走出了神魔井,脸色虽然很差,依旧苍白,但是好像安定了不少,甚至唇角挂上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白若一踩着白纻化作的巨大绸布,凌空飞翔,好似在寻找什么,几乎走遍了整个九州大陆,他来到江南,停了下来,定定看着双手托着的光晕,神情柔和。
“只要魂灵还在,你就还是你,或许再世为人要比重新活过来,带着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继续生活更好。”
“这一世,你不是被我从姑苏巷里捡回来的乞儿,你会拥有一个家,疼爱你的父母,亲朋好友……”
白若一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眼中不舍,不愿再看掌心的光晕,双眸阖上,一滴清泪滴落在光晕上,光晕被他抛下人间,落入江南。
凡间的婴孩呱呱坠地,一声啼哭响彻云霄。
幻境中的白若一孤影只身,茕茕孑立于苍穹之上,白衣飘袂,站了很久,久到像是成了山峦上的化石。
他的身躯开始渐渐透明,直到在幻境中消失。
巨大的幕布前,一袭白衣从中徐徐走出,神情木讷,像是丢了魂魄。
“……师尊。”苏夜颤抖着开了口,抵在獬豸喉咙上的剑瞬间掉在地上,他没管没顾地一头扎进白若一的怀中。
白若一被扑上来的人撞得晃动了一下,愣怔了一阵,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双眸清澈又茫然,而后缓缓低头,这个孩子很熟悉,又有些难以适应,他颤抖着抬起手,几次想要收回,害怕一碰便砸碎了这个薄弱的梦境。
第108章 师尊,我们走
好像很真实……又好像是在做梦,这个梦可不可以不要醒来?
第一个一百年。
白若一以自己的身躯为苏夜养魂,又以灵力为他养魄,虽然那躺在冰床上的人不会温柔讨巧地喊他“师尊”,也不会怀揣着复杂的情绪,故意说出一些让他难堪的话来,即使不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可好歹,他还在他身边。
可他万万没想到,苏夜体质特殊,魂魄与旁人不同,加上五阴炽盛之毒,魂与魄居然没办法继续回到躯体中重生。
他终于知道了,所谓的五阴炽盛,也知道了苏夜后来为何对他那样怪异,爱恨交缠,难以自抑。
好在,他终于从满脑破碎的认知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办法——将苏夜的魂魄彻底提炼出来,投入到一个全新的身躯中……
第二个一百年。
白若一强忍着孤寂,寻觅着契合苏夜魂灵的肉身,有很多都很适合……但是,他毕竟是被万千人祈求庇佑的辰巳仙尊,即使私欲再强烈,他都不可能做出夺舍之事。
于是等啊等,等啊等……
终于等到了一个极其契合的新生婴孩,还未出生便不会被其他灵魂提前注入,便不是夺舍。
苏夜成长的那些年,灵魂尚未稳固,白若一不能轻易去看他,即使是悄悄藏起来,哪怕只是看一眼都会被天道察觉。
这件事本就算逆天改命,为天道所不容。
白若一心想着,他都已经等了整整两百年了,并不差那十几年,可事实却是这十几年比那两百年还要难熬。
第一年,他会想自己的小徒弟学会说话了吗?第一句会喊什么?
第二年,他会想自己的小徒弟会走路了吗?应该还会摔跤后哇哇大哭,被母亲搂在怀里安慰吧?
第三年,他会想自己的小徒弟会不会还是爱吃糖,若是蛀牙了,牙疼该怎么办?
第四年第五年,他会想,当年自己捡到小徒弟的时候也就那么大,那孩子吃尽了苦头,如今有了父母,被家人呵护着应该很幸福吧?那其实……遇不遇到他这个师尊也没什么关系。
……
直到十多年后,白若一还是会想,这孩子的灵魂稳固了没有?
他能去见他了吗?但是该怎么见呢?
他的小徒弟早就不是他的小徒弟了,早就将什么都忘记了,一个全新的生命,一个全新的开始。
自己究竟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他?
或许,就不要见了吧,这样对他,对他们都是最好的……
所以,小徒弟这一世还会修仙吗?
他有没有拜另一个人为师?
追在那个人身后喊着“师尊……师尊……”。
而自己呢?只是一个陌生人了……
应该是修仙了吧……都十多岁的孩子了,早就入门了。
经年累月的时光中,他一个人将等待变成了一种姿态,多少的春夏秋冬去了又来,来了又走,他站在峰峦之上,矗立于雪山之巅,只静静站着,茕茕孑立,衣衫不新,故人不复,谁也没有等,谁也不会来。
……
他以为这里是梦,身处幻境久了,真的很难分得清现实与虚幻,白若一不知为何在自己的梦里,苏夜还会同他前世的记忆中一般长相。
青年揽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中,这感觉莫名的熟悉,好似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相拥的姿势。
青年抬起脸,眼眶通红,氤氲着水雾,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和他高大健壮的身型很不搭,嘴唇翕动,委屈地开口,“……师尊,还好你走出来了,我……我好想你,很怕……很怕……”忽然破涕为笑,“幸好……”
眼前的人这又哭又笑的,给白若一整懵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眼前青年的头发。
清泠泠的嗓音响起,“你……你是?”
他有些不太清楚什么状况,这个青年很眼熟,眉眼像极了苏夜,可又不太像。
苏夜少年时候还没长开,杏眼圆润,轮廓柔和,一笑起来像是甜甜的酒酿,温柔至极,后来的魔君眉眼凌厉,整张脸充满了肃杀气息,可眼前的青年渐有棱角,明明俊极了,却满眼委屈地撒着娇。
白若一乱了,乱极了。
苏夜愣住了,愣了很久,猛地回头,双眸杀气森森地看着獬豸。
獬豸直摆蹄子,推脱道:“刚出来的人都这样,毕竟我们看好像才过去几盏茶的时间,对于幻境里的人却过了几日、几年,甚至几百年都不一定。”
苏夜心口倏然一颤,师尊在幻境中过了很久吗?
是了,两百年前苏夜身死那一刻开始,白若一就想尽各种办法救他,直到将他的魂灵投入人间,白若一才醒过来。
也就是说白若一在幻境中,又一次真真实实地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孤寂岁月!
他竟又让师尊再一次承受那般难熬的岁月!
苏夜心口绞痛,不知该如何抚慰那些煎熬的岁月,他再一次将白若一狠狠拥入怀中,手臂力道极大,恨不得将怀中人拦腰斩断,嵌入血肉,埋进骨髓。
带着哭腔,呢喃着:“……师尊,对不起,又让你等了那么久,是我不好。”
白若一惊讶道:“你……你唤我师尊?”
苏夜抬头,双手捧起白若一的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师尊,你看看我,是我,是苏夜,苏祈明,师尊还记得为何给我取这个字吗?”
白若一:“明日之日犹可祈?”
苏夜:“明日之日犹可祈……”
时光仿佛溯洄到拜师大典那一日,两道声音重叠起来,带着白若一险些深埋的记忆。
白若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自然而然吐出这样一句话,可那句话早就烙印在他脑海深处,抹不去,删不掉,忘不了。
果不其然,白若一确实是在慢慢记起过往,只不过速度很慢,甚至此刻看起来像是丢了魂似的,有些木讷。
不多时,被投入幻境中的上官卿也被丢了出来,同样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楼西子照顾着他,看起来倒也无恙。
獬豸不耐烦道:“好啦好啦,今日一个魂魄都没吃到!气死了,你们既然靠着自己走出来了,我会兑现承诺,送你们出去。”
“且慢!”
这时,钟毓秀已经清醒了,他道:“我们一行中还有一个人,了尘大师还未出来。”
闻言,苏夜眯起眼睛,侧目危险地看着獬豸,獬豸吓得一哆嗦,连连摆蹄道:“他压根就没进幻境啊,不关我的事啊,说不定被混沌给吞了,又说不定已经出去了,我不知道啊。”
说着,不等那位堪称“杀神”的青年威胁,獬豸连忙甩了下蹄子,将几人强行扔了出去。
而后弯起眼睛,阴测测地咂巴了几下牛嘴,“得道高僧的味道真不错,今天也不算白来一遭,嗐,谁能想到一个得道高僧居然会被那样的事情困扰为难呢,人啊,果真复杂。不过……那最后出来的那个也不对劲,可惜没吃到……”
谁也不知道了尘大师在幻境中遇到了什么,只有獬豸看见了。
同样是在昆仑之巅上,九州百城、八大仙门围攻昆仑神殿的时候,这位得道高僧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
这一次的选择中,他没有同两百年前一样伙同道友们斩杀魔君,而是叹息摇头道:“天下人是苍生,九州百城是苍生,八大仙门是苍生,那这魔君又何尝不是苍生呢?”
言毕,他就地坐化,用自己全部的修为去收集了苏夜破碎不堪的魂魄,魂魄化作一滴精血,纳入一枚勾玉中。
勾玉飘落至白若一手中……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选不出来,他虽口口声声那么说了,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将魔君当作是苍生中的一人,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明白自己是真的勘不破了。
坐化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两百年前做出的那个选择。
他曾说:“仙门之事者,务必护苍生之利,除天下之害。无非一念救苍生……”
他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却不愿意那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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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禁制外,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聚集的仙门众人比七日前多出了整整一倍,甚至连八大仙门之首的涿光山山主石决明和悯苍塔的审判者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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