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靳原面无表情地把吸入剂塞进他手里,用温暖的大衣紧紧裹住他,抱起他大步往家里走。
“如果我找不到你,你是不是也想和妈妈一样躺进医院用呼吸机?”
察觉到爸爸不高兴了,小庄闻初一边用力吸着药,一边抓了抓爸爸的衣领,用很小的声音重复刚才一直在自言自语的话:“我想妈妈。”
他鲜少在庄靳原面前露出脆弱撒娇的一面,这一点点的情绪外露是六岁的他兜不住的部分。但庄靳原的神情仍旧是冰的,周遭沉默的空气也是冷的。
当天晚上庄闻初发起了高烧,在医院的病床上断断续续烧了三天,差点就用上了呼吸机。
在此之后,庄靳原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只有保姆带着庄闻初上下学。这倒没什么,因为谢允澜还在的时候也不是经常有时间接送他。
家里的植物被撤剩了三支养在水里的富贵竹和一盆置在阳台角落的盆景,绿植最多的地方变成了盆景旁边的大鱼缸,里面生活着五条锦鲤。
庄闻初很少被允许出去玩,更别说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成群结队去郊游踏青,甚至在六年级以前他一次也没参加过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和各种实践活动。他的娱乐活动是在谢允澜的画室里画画,再有就是和邻居家叫陈睿楹的同龄男孩聊天下棋或者玩玩具。
陈睿楹是个大方开朗的男生,有很多新鲜趣事和高级正版玩具,每次都是他主动去找庄闻初一起玩,而庄闻初每天都在等陈睿楹来找自己。
没过多久陈睿楹搬走了,怀着身孕的李未禾搬进了庄家,半年后生下小他八岁的妹妹庄玟朔。
李未禾会瞒着庄靳原让庄闻初下楼玩,借着带庄玟朔散步的名义让他到楼下活动活动。她每次都会微微笑着嘱咐庄闻初别跑出她和保姆的视线,事实上庄闻初每次都只是坐在石凳上望着某一个地方发呆,用余光看着其他小孩子疯跑疯玩——他盯着的地方曾经有一棵又老又矮的榕树。
后来上了高中,他与陈睿楹在同一个班级里重逢,又捡起了向树洞倾诉的习惯。
其实庄闻初不确定那两个树洞是不是独属于自己,会不会也有人曾经向那里倾吐过难言的隐秘心事,尤其是他毕业以后,有多少人发现了那里?但是他宁愿欺骗自己也要相信除了他以外没有人有这样的习惯,因为完全被他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了。
高三时陈睿楹送给他一副新眼镜当生日礼物,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树洞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第九章 日落
手机到底是没修好,可能是土办法不靠谱,也可能是在水里泡得久了无力回天,总之庄闻初不得不去买一台新的。
丢手机或者手机损坏对现代人来说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若是没有及时做好备份,重要的文件和记录就会随着意外猝然消失不见,造成的损失可大可小。
庄闻初盘腿坐在傅书祁家里的沙发上,微皱着眉一言不发,显然正被烦闷的情绪困扰着。
“手机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吗?”傅书祁两手撑在腿上,躬身坐着,“抱歉,应该及时去手机店里修的。”
徒劳地按了几下开机键,庄闻初摇摇头:“我本来就不打算开机,所以暂时用不了也没关系,过两天买一台新的就好了。”
“那手机里的东西呢?照片、文档还有数据记录这些,不见了也没关系吗?”傅书祁问。
“……没关系的。”
虽然知道不应该这么优柔寡断,但他一直不舍得把与陈睿楹的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清除,他没办法那么果决。
现在记录都被迫清除了,倒像是天意要他断掉那些念想。
傅书祁喝了口水,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
庄闻初把手机往旁边轻轻一丢:“真的没关系,不见了我也没办法。”没等傅书祁说下一句话,他又补充道,“过两天就去买新的。”
傅书祁点头,眼睛却一直看着他。
庄闻初被那种若无其事却让他无所遁形的眼神看得不舒服,不太自在地抓了抓裤脚,干脆仰头把后背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傅书祁移开了目光,想了想,他重新坐直,把语气放缓:“今天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明天请你吃饭吧?”
“不用,”傅书祁站起身,赤脚走在柔软的地毯上,绕到茶几的另一边给庄闻初倒水,“你明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去烧烤吧,就今天中午一起吃饭的那些人。”
是之前被庄闻初拒绝掉的邀请,那时候他还一味地只想要独自散心,现在却跟傅书祁待了一整天,还认识了剧院里的人。
毕竟欠了人情,而且……除了在某些问题上莫名的执着,傅书祁还是非常好打交道的,会给他恰如其分的时间空间。
“好吧,”庄闻初笑了笑,眉眼舒展开来一点,“谢谢你。”
离开“拾九”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了,庄闻初拒绝了傅书祁送他回民宿的提议,傅书祁也没有坚持,只说让他注意安全和保暖。
夜晚的街道依旧繁华热闹,在灯光和音乐的衬托下整条大街都非常有地方风情。庄闻初把手机揣进裤袋里,倚在一盏路灯下看了几分钟来往的人群。
同样是闹市,这里和首都却是两种不同的“闹”。首都是拥挤、仓促和浮躁的,长泮却是愉悦、湿暖和舒缓的。稍慢节奏的生活会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差别吗?这里的人总是有很多耐心和热情。
有些难想象傅书祁如果像他一样做个朝九晚五加班无数的普通上班族会是怎么样的,这应该不适合他。
直到洗漱好躺上床,他都情不自禁地在想第一天来到这里与傅书祁擦肩而过的场景,那阵清凉与湿热交缠的海风吹在身上很舒服,还有清香的芒果味和飘扬的衣角。
度过两个踏实无梦的夜晚之后,庄闻初又开始做梦了,是一个十分混乱的梦境。眼前的场景再熟悉不过,是在高中的植物园里,他正戴着口罩凑近看一盆快要枯死的蝴蝶兰,负责人张老师正尝试着把她救活。庄闻初记得很清楚,这盆蝴蝶兰没过两天就死了,腐烂的味道取代了淡雅的香味。
下一秒场景转换,庄闻初隐隐闻到了傅书祁身上若有若无的芒果味,接着就是酒吧里陈睿楹抱住自己时浓烈的红酒味,一会儿又回到了小时候,闻到给谢允澜烧纸时刺鼻的烟灰气味……
最后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全部一下子朝庄闻初涌过去,像一团泡了水胀大的海绵不留空隙地堵住了他的五官。
艰难地醒过来时天已经彻底亮了。
*
跟傅书祁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庄闻初换好宽松的T恤长裤,拿上刚在琼姨那里买好的水果下楼,恰好看见傅书祁从大门进来。
他张口准备打招呼,却被人抢先一步。
“……祁哥。”一直等在前台的周周走向前,动作带着踟躇。
原本跨着大步的傅书祁脚步一顿,转过头去看她。
“那个……”周周顺了顺头发,模样有点紧张,“想问那位庄先生的手机修好了吗?”
“没有,”傅书祁语气冷淡,“修不好了。”
周周更加焦急了:“那,那怎么办呢?”
傅书祁不欲跟她多言,换了一只手拿钥匙串,说:“买一台新的吧,事情过去了你就不用再想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祁哥,”周周的语气很委屈,庄闻初怀疑再说下去她就要哭了,“你会相信我吗?”
“从头到尾都没人不相信你。”傅书祁的耐心几近极限。
“可是……”说着她的余光瞥到了楼梯上的庄闻初,愣是把下面的话收了回去。
见傅书祁也转过头来看见了自己,庄闻初便拎着水果走下楼,站到傅书祁身边:“没关系的,我准备明天去买一台新的。”
周周咬了咬下唇,不敢看庄闻初也不敢看傅书祁,只好把眼神往下放。
傅书祁顺手拿过庄闻初手里足有六七斤重的水果,皱眉道:“又买?”
庄闻初无视了他,对周周说:“周周,弄坏了我的手机让你这么愧疚,说明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但是这个责任现在已经消失了,因为我说过手机里的东西不重要坏了也没有任何关系,我原本就打算要删掉,现在直接没了就更方便了。所以不要再想着它了好吗?”
一旁的傅书祁换了个站姿,把手伸进裤袋里,这是他平时把烟盒摸出来的动作,但是他今天没带烟。
周周小心翼翼地对上庄闻初的视线,转而深深看了傅书祁一眼,泪眼朦胧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倒像是真受了很大的欺负。
最后她紧咬着下唇点点头,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周周走远了,傅书祁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感受到他浑身上下不耐烦的气息,庄闻初扯了下他的T恤衣摆:“走了。”
傅书祁左手甩了下车钥匙,沉默地往外面走。
应该是最状况外的庄闻初无奈地扶了下眼镜,对坐在前台有些好奇的男孩友好一笑,跟了上去。
“今天开车过去吗?”注意到傅书祁手里的钥匙,庄闻初问。
傅书祁面沉似水地“嗯”了一声。
这个方向是去后门椰树林的方向,庄闻初又说:“这些也是琼姨剩下的水果,还很新鲜,既然人多就顺便全部包了。”他伸手去拿袋子,“要不我拿吧,你去开车。”
傅书祁拿水果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吐出两个字:“不用。”
庄闻初实在是有些纳闷,上次见到周周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无辜的自己只是被迁怒了吧?
罢了,庄闻初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不知道怎么解决。
他迈着大步勉强跟在身高腿长的傅书祁旁边,只觉得身边这个身高一米九沉稳有气质的学弟果然还是个弟弟……
走到一辆漂亮醒目的摩托车前,傅书祁把水果挂在了把手上,驾轻就熟地戴头盔、启动车子,然后把挂在一边的另一个头盔取下来,看着庄闻初:“我帮你吧?”
“……好。”庄闻初说。
首都禁摩托很多年了,庄闻初只会开小型轿车,但是不会开摩托车不代表不懂怎么戴头盔,他刚刚顺嘴就答应了而已。
傅书祁从车上下来,站在庄闻初面前帮他调头盔的带子。
这个姿势靠得很近,傅书祁高大的躯体笼罩着庄闻初,醇香的芒果味又飘进了他的鼻腔。他略略仰头注视着傅书祁的嘴唇和下巴,想起当时摔下楼梯前看到的场景,心跳又不由自主快起来。
但是傅书祁说过他对那次云顶山的春游没有印象了……
“想什么?”戴好头盔之后见庄闻初在发愣,傅书祁轻敲了一下他头盔的边缘,“上车。”
“哦。”庄闻初坐上摩托车的后座,两手抓住傅书祁单薄的T恤,“我可以了。”过了不到三秒他又说,“等等,还是我拿着水果吧,妨碍你开车就不好了。”
傅书祁一开始说没关系,后面庄闻初坚持要拿,他只好说:“那你抓牢我,注意安全。”
“好,”庄闻初笑了笑,“我相信你的技术。”
傅书祁缓缓把车倒出去,说道:“你应该很多年没坐过摩托了吧,这么轻易就相信我?”
“我能认出来你的车是铃木的‘隼’,”庄闻初说,“也就是‘猎鹰’。配置这么高的车安全性能肯定有保障,有信心驾驭好车的人,也自然技术到家。”
摩托车驶出路面,傅书祁开始加速,他说道:“就像不会喝酒的人要逞能一样,开一瓶几万的酒装模作样不代表他酒量很好,更不代表他懂酒,所以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这话在庄闻初听来无端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马路上人多,傅书祁开得不快,能在路况比较复杂的情况下平稳地匀速直行,这已经证明了他是个摩托车老手。
于是庄闻初没反驳,只是摇了摇头笑道:“你这么难哄,以后交了女朋友,可有得她头疼了。”
说完这句话他有一瞬间的后悔,这种带玩笑性质的话语不是他擅长说的,况且他们刚刚才告别了一个喜欢傅书祁的女孩,提这个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说都说了,傅书祁也不是小气较真的人,就当开个玩笑带过去吧。
谁知傅书祁抓错了重点:“所以你刚才要我帮你戴头盔、夸我的车和我的技术,都是在哄我?”
“……”庄闻初有点头大,他承认后面两项是有“哄”的成分在,怎么戴头盔也算了?
“戴头盔怎么就是哄你了……”
“学长,你应该知道心理学上说的亲密距离、个人距离和社交距离吧?”傅书祁说,“没记错的话亲密距离是在十五厘米以内,触手可及的空间里人最容易放下戒备。”
庄闻初无法反驳他,只好认命道:“……好吧。”
没等他想好怎么把傅书祁抓错的重点圆回来,摩托就拐弯进了一条相对冷清的大路,可以看见路的尽头就是一片海,而海上浮着大半轮落日。落日被薄纱似的云层笼罩,金色的光芒穿过云层铺射在海面上,层层叠叠的红霞在天空中舒展开来,偶尔有几只海鸥带过海面飞过,非常壮观。
庄闻初歪头,越过傅书祁的肩膀往前看,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小小触动了一下。“真美啊,”有些许咸腥味的海风直直吹来,他眯了眯眼睛,“我从来没亲眼见过这么壮观的落日。”
“抓稳,”傅书祁把车速慢下来,海风模糊了他的声音,“喜欢吗?”
日落是生命逐渐下沉、收敛的过程,不如日出时天光乍现的震撼,更不作为代表希望的意象为人称颂。
日落的力量是沉静的,缄默的,缓慢收进海平面或是地平线里,将生命力贮藏起来。这需要包容且强大的力量。
庄闻初先是点了点头,想到前面的傅书祁看不见他的动作,又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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