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姜庭鸾其实自己也未曾想到,再次回到这里,他自己的情绪会这样平静。
那些激烈而痛苦的、无比暗黑而又扭曲的情绪,就好像随着浓稠的血液和无尽的泪水,一起流出了他的身体里。
姜庭鸾闭上眼睛,努力忽略心头细密而尖锐的刺痛:“收拾完东西,我们再去吃一顿裕德孚的铜锅羊肉吧,离开了B市,以后就难得吃到这一味儿了。”
越溪自然是没有意见,嗔道:“想吃还不容易,B市和N市也不远,你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请你去吃饭。”
姜庭鸾笑了笑,没有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此生,他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城市。
姜庭鸾离开B市那天,祁闻宥也到了。
熙熙攘攘的首都机场,无数人来往匆匆,并没有空闲看无关的人一眼。
钟霖和越溪站在一起,小声安慰着眼角泛红的她。姜庭鸾取了票过来,见越溪这副模样,也有些无奈:“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吗。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去你的,”越溪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姜庭鸾佯装吃痛,笑着递给她一块巧克力。
姜庭鸾将另一块巧克力递给了钟霖:“越溪性格有时候有些跳脱,还请你多多担待了。”
他的态度很是诚恳,钟霖颔首道:“应该的。”
祁闻宥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身上穿着整齐的三件套,手中却提着一个黑色的皮质手提箱。这种天气,额头上还有一层细汗,显然是刚刚从公司里赶过来的。
“抱歉,有一个临时会议,我来晚了。”
越溪见姜庭鸾来了,便扯了扯钟霖的衣袖:“我们在另一边等你。”
姜庭鸾没有多说些什么。
他知道越溪将自己离开的时间告诉了祁闻宥,姜庭鸾也默许了。他心里清楚,这一次离开,再见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他心底,却依旧贪恋,想和这个人,再见一面。
“没关系,”姜庭鸾道。“我们也才到。”
这句话说完,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姜庭鸾看着他,眼前的男人高大英挺,俊美难言,一如他们初见。
但他终究是不一样了,现在的祁闻宥,眉宇间有着只属于上位者的强大自信,也已经在这些年的历练里成为了一个沉稳可靠的成熟男人。
姜庭鸾贪婪地描摹着他的面容,不舍得浪费片刻,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为漫长余生留下足够去思念的素材。
祁闻宥抬头,两人目光相接,却没有谁偏过头去。
此时此刻,机场的喧嚣似乎都被隔离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两个人之间,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
最后还是姜庭鸾先偏过头,带着些许自嘲道:“没想到,我们两个人,还能有这样平静说话的时候。”
祁闻宥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世事如大梦一场,”姜庭鸾抬起头,对祁闻宥道,“经历了这么一遭,才发现有些事,可能真的是我做错了。”
“可惜,无论我多后悔,都无法做出任何弥补了。”
姜庭鸾尽可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轻松一些,但祁闻宥却依旧心中一痛。
姜庭鸾看着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喂,现在我们之间,算不算是两不相欠了。”
祁闻宥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你从来……就不欠我什么。”
姜庭鸾看着这个他爱的男人,眼眶微热。
他努力抑制自己的,不让眼泪流出来:“Undine就交给你养吧,你本来就是它的主人,我想你也会好好养着它的。”
他已经无法再待在祁闻宥的身边,陪伴他度过接下来的人生,但如果还有Undine在,姜庭鸾多少能够减少一些遗憾。
私心里,他依旧希望,即使相隔千里里,动如参商,即使后半生他们彼此分离,可是姜庭鸾依旧希望他和祁闻宥之间,有些许牵绊。
是这样卑微而无望的念想。
祁闻宥点点头:“我会好好照顾它的。”顿了顿,他又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机场的广播里,甜美的女声开始提醒姜庭鸾所乘坐航次的乘客有序登机。姜庭鸾垂着头,掩饰着自己真实的情绪,等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一片清明。
“好了,我要走了。谢谢你能来送我。”他对祁闻宥道。
祁闻宥看着他,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你之前,落了一些东西在我那里,我都收拾好了,特地给你送过来。”
姜庭鸾并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东西落在祁闻宥那里,可是此时此刻,他也并没有多问,伸手将那个手提箱接了过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扯出一个笑容,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走了,再见。”
说完这句话,姜庭鸾就像逃一样转身,再也不敢看祁闻宥的脸。
“庭鸾!”
祁闻宥在他身后大喊出声,不少周围的人都转身看着他窃窃私语,姜庭鸾甚至能听见他们议论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要回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姜庭鸾握紧自己手里的手提箱,过了安检,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候机厅。
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有空姐在轻言细语地说着注意事项。姜庭鸾把手机拿出来,准备调成飞行模式,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姜庭鸾看着屏幕,忽然僵住了。
他颤着手,点开那条微信消息,那是在他微信界面,唯一置顶的那个人发来的。
对话框倒数第二条消息,还是他自杀的那个夜晚,他向祁闻宥发去的那句话。
“闻宥,如果你的人生中,我从未出现过,你会不会比现在,要幸福很多。”
时隔这么久,他终于等来了祁闻宥的回答。
“不是这样的,庭鸾。
我人生里最难以遗忘、值得珍藏的幸福,都是来自与你有关的记忆。我永远感谢命运的恩赐,感谢它让我遇见你。”
我永远爱你。
姜庭鸾捂住自己的脸,忽然间泣不成声。
他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大滴大滴的泪水却不可自抑地从眼中滑落下来。
最后他彻底放弃,根本无法顾及这是在飞机上,和身旁陌生乘客的诧异眼神,放声大哭。
他哭得那样伤心,像是一个丢失了自己最珍贵宝藏的小孩子,无论旁人如何劝慰,都无法停止哭泣。
飞机上的乘客和空姐也不会明白,这个风姿秀逸,韵致天成的年轻男人,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就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爱侣。
他们的确不会知道,姜庭鸾在这一刻才明白,他的的确确,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这样深爱着他的人。
他好像曾经拥有过整个世界都艳羡不已的爱情和幸福,然后又那样轻而易举地失去了。
第98章 俱焚
飞机降落在N市机场的时候,姜庭鸾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神情十分平静,好像刚刚那一个痛哭失态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机场里也有人因为他泛红发肿的双眼好奇地看他,但姜庭鸾却依旧神色自若,那些人便也不好意思再多打量他了。
姜庭鸾刚刚到家,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是方嗣贞。救驾
“庭鸾,到家了吗?老于的菜都快做好了,就等你了。”
方嗣贞知道他要回来之后,便说要为他接风洗尘。姜庭鸾知道方嗣贞担心他一个人回来,孤零零的在家想到外公会难受,心里也感念她对自己的关怀,便答应了。
“方奶奶,我刚到家,现在就过来。”
方嗣贞家和姜庭鸾的家隔得并不远,五分钟之后,他就来到了方嗣贞家的门口。敲开门,方嗣贞看到他,似乎是楞了一下,却并没有多问,只道:“庭鸾,你回来了。快进来,老于在厨房里,马上就能吃饭了。”
姜庭鸾把从B市带回来的礼物拿给方嗣贞,见方嗣贞比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气色好了不少,便也放心许多。
“方奶奶,这是一些B市正宗的本地点心,还有一套景泰蓝的摆件,您别嫌弃。”
方嗣贞笑着收了:“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进来说话。”
姜庭鸾进去之后,进看见一个个头不高,双鬓微白的老年男人,长得很普通,神情却很严肃。
“庭鸾,这就是老于,老于,这时我和你说过的,崇山那个外孙。”方嗣贞道。
姜庭鸾便道:“于爷爷。”那叫做老于的人也只点点头,看上去十分沉默寡言。
方嗣贞却是真的很高兴:“来,吃饭,你于爷爷退休前可是四星级酒店的厨师长,现在也难得亲自做这么一大桌子菜了。”
姜庭鸾打量了一眼餐桌上摆盘考究、刀工精细的菜,果然是地地道道的淮扬风味,笑容也真切了许多:“那我今天可以大饱口福了。”
方嗣贞心疼他:“你看你,又瘦了这么多,上回说在住院是怎么回事?现在身体好全了没有?”
姜庭鸾知道她是把自己当成自家儿孙来照顾,便真心实意地回答道:“没事,我已经好多了。这次回来之后,就不会离开了,过一段时间,我就去找工作。”
方嗣贞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给他夹菜:“那就好,我和你于爷爷两个人平时也没什么事,你有空就来我家吃饭。”
从方嗣贞家离开。已经很晚了。
南方深秋的夜晚,寒气渗骨,冷的人发颤。姜庭鸾一点一点收拾从B市带回来的行李。东西太多,他也只能先把要用的先拿出来,其他的接下来再处理。
只是祁闻宥在机场拿给他的那个箱子,他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皮质的黑色手提箱并不大,也并么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在姜庭鸾眼里,此时此刻这个箱子便像是洪水猛兽,让他避之不及。
对于姜庭鸾来说,只要和“祁闻宥”相关,他都需要戒断,他已经下定决心,此后他的人生,再也和这个人无关。
恩怨已清,两不相欠。
思及此,姜庭鸾迅速起身,提着皮箱进了家里的杂物间,把那个皮箱杂物间的柜子里,又找出一把早已经锈迹斑斑的大铜锁,一口气把那不知尘封了多久的柜子给锁上。
做完这一切,他提在嗓子眼儿的一颗心仿佛终于落了下去。
姜庭鸾洗了手,去了许崇山的卧室。
看着放着许崇山黑白照片的相框,姜庭鸾喃喃道:“外公,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他感觉到眼角微微湿润,便抬起头,像是要眼泪倒流回去一样。
“但是我没有办法。”
“外公,我要好好活下去。”
第二天醒来,姜庭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整理许崇山的遗物。
他知道许崇山有写日记的习惯,从少年求学时开始,便从未断过。许崇山刚去世的时候,他一是因为伤心,二是因为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从未想过要翻阅外公的日记。
而现在,姜庭鸾深深呼吸,打开那个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的樟木箱子。
许久未曾打开过的木箱,一打开便有种呛人的气味,姜庭鸾咳嗽了几声,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牛皮纸封皮的笔记本。
笔记本已经陈旧不堪,连纸页都已经发脆。姜庭鸾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笑得甜蜜的两个年轻人,正是许崇山和他的妻子。
姜庭鸾曾经听许崇山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响应国家“上山下乡”的号召,去了S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姜庭鸾的外婆。
而这张照片,正是拍摄于姜庭鸾外婆怀孕的时候。照片上面的女子温婉美丽,眉尖若蹙,和许晚初极为神似。她的父亲是一个历史学家,在文.革时被批斗致死,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在生下许晚初不久之后,就去世了。
姜庭鸾仔细读者上面的文字,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年轻男子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
哪怕是后来经历丧妻之痛,许崇山也并未一直陷在悲伤的情绪里,而是很快就打起精神,用心养育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女儿。
“吾妻已逝,孤女无依,唯含泪苟且于人世,不致幼女失怙。”
许崇山的字迹挺拔遒劲,笔锋圆润。自从亡妻逝世之后,他的日记里除了对亡妻的思念,便只有独自一人抚育幼儿的酸甜苦辣,文笔诙谐幽默,哪怕一些小事都能写得妙趣横生,看得姜庭鸾都有几分感慨。
而许晚初在成年之后,被检查出了精神分裂症,医生委婉告诉许崇山,许晚初的病很大几率是因为遗传,许崇山的日记里这才多了几分愁苦之意。不过好在他生来便不是怨天尤人的人,很快日记里记录的便是他带着许晚初四处求医的心得。他甚至为了看懂国外关于精神分裂症这方面最新的研究的期刊,开始在不惑之年自学英文。
姜庭鸾喉头像是梗了什么一样,心中酸苦难言。
许崇山拳拳爱女之心,谁人看了会不动容。
樟木箱里的本子虽然封皮都不相似,但却按照日期顺序放得十分整齐。每一个厚薄不同的本子里都写满了字。姜庭鸾一个一个翻开,就好像在翻阅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这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老人悲欢离合的一生,而姜庭鸾却从里面,看到了那些仿佛早已注定的命运。
姜君维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许崇山的日记里时,姜庭鸾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身体深处都渗出寒意来。
很显然许崇山对女儿这一个男朋友,并不怎么放心。
“古人皆云,齐大非偶。何况此子胆气不足,昏懦有余,实非良配之选。晚初自幼被我娇宠长大,不求大富大贵,荣华加身。只求她能舒心畅意,平安终老。”
只是可惜,命运却并没有让这个一生坎坷的老人如愿。
姜庭鸾消失之后,许晚初病情加重,许崇山的日记里寥寥几行字,姜庭鸾都能读出他的焦头烂额,可是,事情并没有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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