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振了振衣袖,看在陈贸等人的面子上没有发作,只是俯身扶起了地上的青年书生,询问道:“公子觉得如何?”
那青年书生摇摇头:“无妨。”他又望向了肇事的公子,郑重道,“洛阳乃景朝国都所在,天子脚下,望公子下不为例。”
胡森心中一口恶气未发,还不甘心,但架不住身边的人相劝,被推搡着进了归云酒楼,扔下了几个碎银子给那被打翻桌椅的小贩。
众人散去,那青年书生赶紧对文韬做了一揖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文韬道:“举手之劳。公子谈吐不凡,是来参加科举考试的?”
那青年书生颔首道:“正是,在下王蔚,字春彧。”
“春彧兄。”文韬还了一礼。他原本生性冷淡,但刚才这青年书生气度淡泊,面对强权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于是心生好感,见他也是来参加科举的,更是有同道之感。
正在此时,王蔚的腹中传出一阵“咕咕”之声,一阵尴尬之感便油然而生。
88、88.
文韬见王蔚长身玉立,只是面容消瘦,身上的衣料也是极为普通的麻葛,料想他受了些冻馁之苦,于是道:“春彧兄还未吃午膳吧?”
王蔚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
文韬道:“春彧兄不必拘束。春彧兄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大家同赴科考,也算同道中人。”
王蔚踌躇片刻道:“实不相瞒,在下来洛阳时身上所带盘缠被窃贼洗劫一空,已经两日水米未进了。”
文韬一惊:“洗劫一空?岂不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了?”
王蔚面色羞赧:“前日已被店家赶了出来,让公子见笑了。”
文韬想起自己年少之时也有不少类似的经历,心中恻隐之心顿起,便道:“不如就在我的住处落脚吧。你也不必推辞,我是举手之劳。”文韬的话不多,但语气坦荡,并非故作客气之态,王蔚也不是迂腐之人,当下应承下来。
文韬带着王蔚回到蒲府,刚才在归云酒楼打包的吃食此刻也正好送到了,文韬着人布了菜,对王蔚道:“你先吃点东西吧。”
王蔚没想到当街救自己之人竟出自蒲氏,见蒲府虽不算豪奢,但一派大家之气,举手投足之间就多了一份拘谨。文韬见状道:“春彧兄不必拘束,我并非蒲氏之人,只是在蒲氏领着一份小小的主簿之职。蒲大司马常年在武昌,洛阳的蒲府平日都只有下人。”
王蔚闻言眉宇稍松,筷子也动得勤了些。文韬自斟了一壶茶,呷了一口道:“春彧兄姓王,莫非出自前朝鼎盛的琅琊王氏?”
王蔚放下筷子脸色一沉道:“王姓之人,天下泱泱。难道都要出自琅玡王氏?在下出自寒门,家族岌岌无名,难道就不配参加科举了吗?”
文韬初时一愣,继而笑道:“是我迂腐了。春彧兄说的不错,天子开科取士,就是一视同仁之意,英雄不问出处。我也是出身寒门之人,谁说寒门士子不如人?据我看,春彧兄之才,远胜归云酒楼那几个世家子弟。”
王蔚没想到文韬竟也出生寒门,顿感亲切道:“原来文韬兄也是寒门中人!自景朝立国起,选官全凭出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寒门子弟想要出头,也只能依附世家大族。文韬兄栖身蒲氏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
文韬不便明言和蒲辰的关系,笑笑道:“差不多,如今在大司马府做着主簿,管些庶务罢了。”
两人因出身相近,多了惺惺相惜之感,因这次文科考的是策论,二人话语投机,又谈了些时政。王蔚道:“陛下开科取士是好事,只是,只有科举而无官学,天下有才之士终难有出头之日。”
文韬一听来了兴致道:“此话怎讲?”
“我且问文韬兄,兄台是在哪里入的学?”
“自学开蒙,后机缘巧合入了广陵学宫。”
“原来文韬兄师承广陵学宫,失敬。”王蔚做了一揖,继而又叹道,“机缘巧合能入学的寒门子弟毕竟是少数,多数寒门弟子连入学的机会都没有,就算陛下开科取士,他们也难以和世足子弟比肩。”
“那敢问春彧兄师从何人?”
“亦是机缘巧合,战乱之中救了世家大族的长老,才得以开蒙入学。”
文韬举茶向着王蔚道:“我以茶代酒,为我们寒门子弟的机缘巧合尽一杯。”他一饮而尽,深叹一口气道,“春彧兄深谋远虑,在下佩服。若官学不盛而只有私学横行,得利者永远只有养得起私学的世家大族。若要彻底扭转世家大族掌控朝政的态势,官学势在必行。由朝廷在各州各府设立官学,才优者录之,学成后再统一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如此层层选拔,必能汇天下英才于一堂。”
“所见略同!”王蔚起身,“今日巧遇文韬兄,如遇知己,幸之幸之!”
之后几日,二人或联诗,或论辩,甚为投契。自从出了广陵学宫后,文韬难有如此心无挂碍醉心于学的时候。他和蒲辰虽说交心,但毕竟有主仆之分,当初在广陵学宫虽和齐岱交好,也有上下之别,生平第一次,文韬终于可以平等地和人交游。他和王蔚才识相当,同出寒门,同赴科举。这一次,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青眼,仅仅凭着他自己,就可以获得别人的尊重,获得进入朝廷的机会。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
四月初一,天朗气清。科举考试辰时开始,考生从卯时起陆续从应天门入场,排队进入洛城殿候考。洛城殿内排了两千余张案台,摆好了一应的笔墨纸砚。偌大的宫殿,千余人在其中,却肃穆异常,没有一丝喧哗。内侍分发考卷,考生要求在两个时辰内完成一篇策论。辰时正,钟鼎声起,考试开始。
文韬打开试卷,题目的五个大字赫然写于试卷之上:论礼义与刑赏。
文韬稍作思索,已有思路,略微打了一个腹稿,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已动起笔来。文韬动笔之时,殿中动笔之人不足十之一二。刚过了一个时辰,文韬已将策论写好。他本就才学渊博,于儒道二家都颇为精通,礼义之论几可随手拈来,又在蒲氏军中浸淫数年,刑赏制度更是烂熟于胸。一篇策论做得花团锦簇,立论鞭辟入里,文辞通达晓畅,献策切实可行,他检查了两遍,便提前交了卷。交卷之时,殿中还有一小半人抓耳挠腮,还未动笔,忽见他一个丰神俊朗,神仙一般的人物提前交了卷,无不侧目惊叹。
回到蒲府后过了一个时辰,王蔚也回来了,见文韬早已回到府中,惊讶道:“文韬兄这么早就交卷了?”
文韬轻轻一笑:“考题不难。”
“正是。这题目太过四平八稳,恐难出新意。”王蔚似是有些遗憾道。
“既然不难,春彧兄怎么这会儿才交卷?”
“我入场之时遇到了几个同为寒门的学子,便相约出场后叙一叙。刚才下场后和他们一路畅谈,耽误了些时候。”
文韬一听,颇有兴致道:“原来如此。这些人现在可还在洛阳?”
王蔚脸色黯淡了些:“他们今明两日就要陆续回原籍了。有一个和我是老乡,我打算和他一路同回。这几日在府上叨扰,实在是过意不去。”
文韬诧异:“一个月后就放榜了,你们不在洛阳等着放榜吗?”
王蔚摇了摇头:“洛□□价非普通州县可比,我们等不起。若真有幸考中,邸报也会送到我们的原籍,不会遗漏。”
“寻常寒门士子也就罢了,春彧兄之大才,何必着急回去呢?”文韬望着王蔚,他们都是聪明人,这几日联诗作文,彼此的文才自是有数。
王蔚苦涩地笑了笑:“这次文科应举的有两千余人,最后录用的不过几十。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与其留下等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不如早日归乡。”
“你甘心吗?”文韬盯着王蔚。
王蔚望着地下,嘴角像是扯了扯。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有机会踏入朝廷,不等到一个结果怎么会甘心?可是他身边盘缠全无,寄居蒲府已经好几日,他没有银两可以拿来偿还给文韬。诚然,要是最后真的考中,入朝拜官,另当别论,可若是没有考中,自己难道舔着脸向文韬借盘缠回乡吗?文人最重气节,他与文韬投契是真,但不愿在他面前失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真。
文韬见他踌躇不决,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他略一思索道:“春彧兄先别急着回乡,我还有一事相求。”
王蔚奇道:“何事?”
文韬赧然一笑:“我作文还可,丹青着实不擅长。前两日见春彧兄一手丹青画得极好,不知可否重金求春彧兄一幅丹青?”
“重金不敢收取,既是文韬兄想要,我自当相送。”
文韬笑道:“我所求之丹青,并非描摹实物可成。我所求乃是一副肖像,我描述,春彧兄绘画,若果真像那个人,我才会付这笔重金。春彧兄,这笔买卖做不做?”
王蔚哈哈一笑:“有趣有趣!果然是难事一件,我不妨试试,君子取财有道。”
文韬着人铺了纸墨颜料,王蔚准备好后,侧过头问道:“此人长相如何?”
文韬怔了一怔,耳尖忽然红了,低声道:“俊美。”
王蔚差点笑出声来,文韬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形容起人的长相竟如此笼统。他搁笔道:“文韬兄这是存心消遣我呢?”
“那……该如何描述?”文韬不知为何窘迫起来。
“总要把这人眉眼、脸型分说清楚,我才有可能画得像。”
文韬略一思索,精确报出此人脸型、眼宽、眉距、鼻高、唇型。这次轮到王蔚暗中惊讶了,一般人对于熟悉的人能说出大致长相,但像文韬这样把面部的每一个细节说得如此精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王蔚几乎不用再问细节,就将此人面容精准描摹出。宣纸之上,只见一个青年目光如炬,鼻梁高挺,唇薄而自带威严。
果然是俊美非常。
89、89.
蒲辰策马赶到洛阳的时候距放榜不到一两日了。他这次出来谁都没有告诉,只带了唐宇和几个贴身亲卫,只是为了赶上文韬的放榜,顺便把处理得差不多的军务和周御汇报下。
到洛阳时,恰逢一场大雨,已过了宵禁时间,四方城门已闭,蒲辰靠着大司马的令牌进了城,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暴雨如注。蒲辰进到蒲府时,开门的下人见是家主,吃了一惊,刚想通报,蒲辰道:“主簿呢?”
“在书房。”
蒲辰脱下被大雨淋湿的外袍,顺着门廊往书房方向走,还未到就听到书房中隐约有说笑之声。书房中的人影映在窗牖,除了文韬外,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侧脸的轮廓甚是清秀。蒲辰的脸色沉了下来,质问道:“何人在书房?”
那下人见家主面色不善,战战兢兢道:“是一位王公子。”
蒲辰皱着眉,唐宇赶紧道:“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人?”
那下人愈发惶恐,低声道:“是……是文主簿请回来的,说是一起参加科举的考生,已在府上住了一个月了。”
唐宇听到最后心惊肉跳,使了个眼色让下人赶紧退下。蒲辰站在门廊之下,廊外的雨水顺着廊檐倾泻而下,伴着远处轰隆隆的惊雷。唐宇看到蒲辰握着佩剑的手,指关节处已有些发白,这是他极度用力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情况。唐宇赶紧道:“家主,要不还是我去看看吧,您这浑身都湿透了,还是先回房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蒲辰在原地顿了片刻,又瞟了一眼书房中的人影,沉声道:“不用了,你也累了几日,回房休息!”说罢竟是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唐宇站在原地,心中腹诽你们神仙吵架,殃及池鱼。他踮了踮脚尖,正想着要不要去文韬那里偷偷报个信,就听已走了有几丈远的家主喝了一句:“滚回来。”唐宇抱头鼠窜,一溜烟躲进自己房中,打定决心今晚就是外面塌了天也绝不踏出房门一步。
蒲辰回到房中,早有下人备好了洗澡水,他将自己整个没入水中,温热的水顺着他的额发和脊背流下,驱散了他一路冒雨前来的寒意。他闭着眼睛,头靠在澡桶沿上,凉意褪去,涌上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燥热,他感到自己随着胸膛起伏的呼吸一点点加重,像一团燃烧着的火。他像猎手一样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木施之上,挂着文韬家常穿的几件长袍,按照他的习惯由短至长依次摆放;床榻之上,文韬一人的被褥整整齐齐地铺着。至少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破绽,蒲辰心口稍松。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蒲辰不动声色,像躲在暗处等待狩猎的狼。
文韬一进门,就觉得空气中似乎多了些什么,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更像是一种直觉。蒲辰挺直了背,发出了轻微的水声。
“谁?”文韬警觉。他环视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床榻后的屏风之上,那屏风看起来似乎被人移动过了。文韬当下在心中思忖,这是洛阳的蒲府,难道此刻竟有刺客隐藏在此处吗?他屏息凝视,侧身从案台下的暗格之处抓了几个防身的手里剑,朝着屏风的风向扔出两个,一边极速向门口撤去。
忽然一道黑影蹿出,截住了文韬的方向,文韬刚想喊人,就被来人捂住口鼻,那人铁一般的手臂箍住了文韬的肩,文韬向后一仰,直接掉入了那人赤|裸的胸膛。
这个触感是……蒲辰。
文韬愣在原地,想扭头看一眼,却被来人死死扼住,以炽热的气息在他耳边道:“韬韬,你这是谋杀亲夫。”
文韬想要开口,蒲辰的手却已经游移到文韬的脖颈,在他的鞭痕处狠狠摩挲了一下。文韬发不出声音,蒲辰冷笑了一下,直接将他扔到了床榻之中。两人一月未见,本是干柴烈火之势,但今日蒲辰绝不打算善待文韬。文韬的性子则是标准的遇强则强,蒲辰越是如此,他越不会示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似乎要将这天地一并吞没。
蒲辰在感情上绝非细腻之人,他从不会用那种婉转曲折的方式去探寻爱人的心意,但他自有一套他的办法。他承认,他日夜兼程深夜赶到这里,却发现文韬和别的男子在谈笑风生的那一刻根本难以忍受,甚至有掀了书房的冲动,但他不屑用语言去试探,去质问。言语可能是假的,但身体从来不会说谎。他像在战场上一般用最猛烈的进攻去试探敌人的虚实,在这样的攻势之下,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有所隐瞒,包括文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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