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远一改平日的懒散,神情冷若利剑,朝费明秋看过来时仿佛是持枪上膛处决罪犯的军官。
千足腹部心脏裹杂的分泌物有腐蚀性。
商远不再犹豫,抽出沾满液体的右手。
手臂表面的仿生皮层正在重新生成皮肤组织,但还是露出了运转过热的机械骨骼。
这是屡经实验改造的手,是货真价实的机械臂,是屠戮宇宙间所有旧生命的铡刀。
它的食指在棒球衫上擦了擦,半途削减十分力道,轻柔地落在青年沾汗的眼睫。
费明秋低声道谢,踢开千足的尸体时又笑了一下。
月入乌云,春雨绵绵。
……
第42章 “我现在什么样?”
“你怎么来了?”费明秋跳上马车,右手抵着木推门等商远进来。
雨丝打湿了商远的头发和衣领,紫电横空,荒野光明如昼,照见桃花眼里熠熠流动的金绿色。
商远大概不高兴——费明秋如是猜测道。
这个念头意外地令他安心,于是他很自然地卸下了分离后总算有所恢复的警惕心。
商远黑着脸捉过费明秋的手弯腰钻进车厢,顺便关门隔绝了玩家们好奇中带着慈祥的视线。
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个。鸢鸢和祁右在另一辆马车上报团取暖。
“青鸢说这头马陆的外壳是很好的防水材料,你觉得我们把它处理干净做成水管怎么样?”
“——小A放心不下你。”商远冷声说,说完顿了顿,敷衍地回答新问题:“嗯,好,行。”
“原来是这样啊。不管怎么样,幸亏你及时出手。千足出现的时候,我还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商远脱外套的动作卡壳了一下,带着鼻音漫不经心地说:“……那么就当作我也不放心你。”
哪有这样假设的。
费明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等回过神来,他补救似的冷脸,装作擦拭脸上的雨水、实际垂眸悄悄打量对方的手臂。
他敢和正在享受众人投喂的阿尔法打赌:商远没有听清刚才说的修建地下排水系统的事。
但他没有问当事人。
机械臂是文明的浪漫,比今夜见到对方莫名其妙的心——心律不齐,嗯,比心律不齐重要。
他从充当座椅的木箱子底部拖出医疗箱,跪在地板上抬头看商远,“你的手要紧吗?”
商远好像不喜欢从这样的角度俯视他,神色冷淡,伸手拽费明秋的衣领把人拉到身旁坐下。
费明秋猝不及防被拽起来,脸颊擦过商远衬衣的第二个纽扣,眼下立刻泛起一道红痕。
商远盯着青年的脸,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然后仰起脖子扯了扯领口。
男人手指表面新生的仿生皮肤已经完美覆盖了被液体腐蚀的伤口。
一点看不出里面是爆发力极强的机械骨骼。
费明秋把商远脱下的棒球衫折叠好放在一旁,“所以真是非法人体实验?我以为你是开玩笑。”
商远余光瞥见青年莹白的脖颈,有些懊恼,正襟危坐哑声说:“合法的。”
“嗯?合法?你自愿改造的吗?”费明秋歪过头看他,不意越过彼此界限几乎趴在他身上。
商远坐得更直了,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费明秋是故意引诱他,淡淡地问:“你怕我?”
费明秋:“现在不会了。我想你是个好人,是个……我也有秘密瞒着你。我是……新人类。”
商远倾听车外的雨声,看样子不以为意,“真的?”他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费明秋欲言又止,忽然意识到哪里出了差错,呼吸一点点地慌乱,眼底反复流露温柔之色。
他慢吞吞站起来,抱着棒球衫来回踱步,心下百转千回,再站定,竟胡言乱语一通:
“今晚的事,我有些吓到了,当然,我不怕虫子,我是说,我必须保护玩家,拿起鸢鸢的神火的刹那暂时忘记了生理上的恶心。千足马陆这种虫子,我大学的时候听一个朋友说起过,嗯……对,我有很多朋友,很多好朋友,他们像你一样,给了我不少帮助,就比如……
他捏按眉心努力回忆,仿佛这些经历是道听途说的,“我大二下学期写过一篇大学生杂谈稿,是一个小杂志的友情约稿,谈一谈身边朋友的故事,包括他们小时候不愿上学、希望自己是新智人的糗事,因为这样就可以被政府接走圈养起来,不必天天考试。我……也是这样。”
“嗯,然后呢?”
“然后……今天晚上你能来,我很意外,也很高兴。如果你不在,我一定没办法解决——”
商远伸手把胡乱走动的青年固定在身前,低声打断他的示弱:“我觉得你这样也挺好的。”
费明秋的眼眸湿漉漉的,眼底蕴藏的温柔忽明忽暗,像山风海啸来临前绝对平静的天空。
长久以来的伪装被抓住了,他的思绪和表演便应声陷入困境。
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也不懂得为何舍不得下手杀人,以致一字一顿僵硬地说:
“什、么?”
商远怀着复杂的心情欣赏青年的失态,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没有遇见我,你也会活下去。”
费明秋隐约听出旁的意思,嗤笑一声,坐回去挨着他的右肩,“我现在什么样?嗯?”
“……”商远被问住了。他认真地比较每个形容词的质地,纠结于措辞和措辞背后的温情。
费明秋放弃追问,挪开一掌宽的距离,单薄的背抵着墙壁,很没有形象地打了个哈欠。
不,也不能说是本性暴露。
总之,他的眉眼间不再有那种仔细一想违和得要命的温柔和乐观,取而代之的是随性。
来到地球后频繁的梦与惊险离奇的遭遇把他多年前藏好的恶脾气和自我全数拽回来了。
见状,商远不禁皱眉沉吟,像每一个伏案写信的青年,翻遍词典才憋出一句话:
“我好像见过你。”
这句话足以作为一封真挚的告白信的开头。
按照常理与读者们的期待,接下来的故事就该讲得很轻松了。
肩头突然一重。
自顾自睡去的美人很不会看脸色。
商远冷着脸舔了舔牙齿,从青年仍然抱着的脏兮兮的棒球衫的口袋里摸索烟盒和打火机。
他的确以为他见过费明秋。
那夜打开飞船舱门的时候,握紧电击枪试图攻击他的青年让他产生了一种很糟糕的念头。
*
千足马陆的尸体被切割成二十段,绑在马车上带到了距离盐池十五里的地方。
费明秋挑选了二十个平时表现比较规矩的老玩家,自称是来自东边的商队,希望能进城交易。
商远早上起来心情就很差,跟在费明秋身边一声不吭,鸢鸢懂事地缩成了一只巴掌大的肥啾。
在盐池附近巡逻的战士小队见这帮人大多衣衫褴褛,禀告领队后通知他们:“可以了。”
新加入巡逻队的小战士骄傲地介绍道:“我们盐池是有熊氏最富有的四支聚落之一,父神轩辕赐予我们万年用不尽的盐巴和勇敢。看!这一圈城墙多么高!野兽绝对进不来!”
被迫换上【乞丐装】的玩家们面无表情地排队进城,频频翻看任务进度。
如果是唐宋元明清的游戏背景,那好歹还能有个“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鲜感,盐池有什么呢?
泥土夯实而成的土墙——自家聚落的小破城墙比这里坚固得多,还是大家共同搬砖建设的;
脏乱差的内城——俗话说的真不错,人多屎尿多,那啥发酵起来,谁闻了不说一声“呕”。
玩家:“就这?就这?怎么感觉还不如初始地图呢?是吧费哥哥?”
费明秋回眸看见商远,对他说:“这些家伙好烦。”
商远幽幽地盯着他,如实回道:“确实。你才发现吗。”
众玩家:“???哈喽?你们两有事吗?”
#《废物》NPC骂人(恼)
#SF是真的,我是废物也是真的(流泪)
#SF科幻组连夜发文庆祝CP同车就寝10小时(锁)(锁)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了这里。SF是真的!我永远不会写一见钟情、永远喜欢因缘巧合日久生情缠缠绵绵并肩登顶互相初恋也是真的(笑)
第43章 共工氏
劈砍成片的兽骨整齐地堆放在墙角,旁边是形状各有差异的骨刀和用来保护膝盖的兽皮。
鹤发蓬头的老祭司翻动陶盘里刚晒干的山茱/萸和黄苠,兀地出声问:“有客人来了?”
候在帐篷外的徒弟以手贴耳表示尊敬,飞快地瞟了一眼老师处理药材的方式,“是的。”
老祭司年过五十,眼神却还很清明,坐在木椅上将这年轻人贼眉鼠眼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和其他部落的祭司一样,是族里掌握天文地理等各种知识的人,绘画、算数、医术、农学、历史无所不知,占卜祭祀只是其中的两项基本技能,是以年纪愈大,愈受到族人的敬重。
“扶我出去看看。”
老祭司喉结滚动吐出一口浓痰,左手上抛九枚打磨得相当光滑的片状白石,嘴中念念有词。
徒弟已经偷学到了一点知识,心满意足,再不贪心求多,赶紧迈步上前充当拐杖。
老祭司的手像鹰爪似的抓住他的手臂,眼神微冷,喟叹道:“主城派来的两位甲级战士与阿太相处得不甚高兴,回去参加祭祀后便没有回来,我总觉得这是我们盐池最危险的时候。”
一个四肢修美丰满、背着藤筐的中年女人与他们两擦肩而过,大笑,“父满,您多心啦。”
徒弟忙低头屈膝拜了一拜,称呼她:“女娲大人。”
“你好你好,这是去什么地方?阿赤得病死了,父满只剩你一个徒弟,高兴么?哈哈。”
谈及属意的弟子的死,老祭司阴着脸叫她稳重些,左手放于背后,佝偻着腰赶路。
聚落的奴隶都知道,祭司是首领熊太的伯父,也是族里负责接生与纺织的女娲熊成的生父。
他们共同的远祖则是传说中曾跟随轩辕黄帝出征的有熊氏的一个将领。
首领太、女娲成、祭司满,在这个强调血缘传承的蛮荒年代,被其余族人认为是最接近祖先的家庭,身为盐池掌握权力的贵族,彼此享有共同的氏,在家一般不称呼氏族,只呼名字。
沿路遇见族人冒出来打招呼,乃至送吃的喝的聊家常。
老祭司一一应了,赶到首领的草堂时,但见两个陌生的面孔和五个装满陶器的木箱。
他按下不好的预感,自若地加入谈话,问:“阿太,你已经决定要买他们的陶鼎吗?”
熊太的脖子上挂满了青铜疙瘩,手握一只深红色的陶碟,费力抬起肩膀看向一脸沧桑的老人。
老祭司明白了。
他在有外人的时候常常愿意给年轻的孩子颜面,于是默然地搓了搓手心,找地方盘腿坐下。
费明秋收回视线,继续介绍陶器,边往外拿东西边打量这间草堂的陈设。
与有祁氏相比,盐池富裕得多。草堂占地约一百五十平方米,取自梅花鹿、四不像、獐子、黑熊、猕猴等动物的皮帘遮盖了四周光秃秃的草皮和木柱,黄绿色的阳起石(一种玉石)成串地挂在穹顶的绳索上,煞是好看,毋庸说镶嵌在中央立柱表面熊图腾里的青铜片和琥珀。
果然,无论什么朝代,制盐业来钱最快,怪不得总是被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熊太对这支远道而来的小商队的货物显然挺满意,拍拍手,“把我们最好的盐搬上来。”
很快,四个女奴隶各手捧一只黑色陶罐跪着爬进草堂,匍匐在地露出温顺粗糙的脖颈。
老祭司浑浊的眼球转了两圈,睨看两个身披斗篷的陌生人的神情像盘踞在树上的蟒蛇。
“看看吧,我想你们也是为了盐巴才来的。”熊太额角青筋凸起,喘着气托住胸前的矿石。
这让费明秋想起了某些原始部落的酋长通过佩戴黄金炫富的野蛮习俗。
有商远陪着,他没什么可怕的,抓起一把粗盐,“我们当然想要一些盐。除此之外……”
熊太:“买奴隶吗?连山氏兄弟上个月经过盐池,也打了这么个主意。”
费明秋把浅黄色粗颗粒的盐巴塞进陶罐,“是吗。但我是临时起意,刚才看见你们这里的奴隶太多了,每天管他们吃饭睡觉很麻烦吧,不如卖一批给我们,我们知道哪里急需奴隶。”
“他们身上刻着有熊氏的记号,你这商人怎么敢卖给别的氏族?除非用火烧掉他们一层皮。”
“满!这里有我!”熊太语气不爽地喝了老祭司两句,又摆手赶他走:“你该回去了。”
费明秋自顾自地问:“好像有些奴隶没有记号?”
熊太嘴角下撇,抻腰沉吟道:“那是不买的。不,或许可以卖,不过现在卖不成。”
“为什么?”
“……这就不是你们商人该打听的东西了。”熊太倏地冷脸,手臂上的汗毛肉眼可见地增长了一寸。他之所以答应接触陌生的商队,是因为他的能力在盐池能够发挥最大的效果,战无不胜。
想必这就是祁右提起过的什么“一级战士”吧。
费明秋换了个问法:“这些石头是青铜吗?有人说这是王城的使者送来的,是真的吗?”
缩在商远袖子里的鸢鸢叹了口气,见商远没反应,酸溜溜地嘀咕:“你就惯着他吧,啾!”
老祭司耳朵一动,听不真切,忽觉胸闷气短、四肢发热,不赞同地朝熊太摇了摇头。
熊太不给伯父面子,拧眉冷笑道:“我难道还是小孩子。你不在的日子,我没有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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