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把上好的唐刀。
这、什么情况?
既然马冰河说虎符是中晚唐的东西,而且没沾过土,那么眼前的将军就是……
将军凤眼长狭,单握着刀鞘横架在费明秋的脖子上,冷声喝问道:“子何人也?敢窃我虎符!”
说得字正腔圆,可惜费明秋没听懂。
他僵硬地垂眸看向腕表,窥见腕表迟钝地一个个跳出翻译后的简体字,心下了然。
看来真是唐人。至少不是夏朝土著。
从夏商周到唐朝,文字一脉相承,发音却天南地北,唐音与清末北京话也大有不同。
如果没有庞大的语言分析数据库提供参考,穿越到明朝以前简直是地狱开局啊。
不是感叹的时候,费明秋蹙眉呢喃:“……这是什么原理?商——!”
将军亦听不懂这奇装异服的“南蛮子”的话,怀疑他要唤同伴来,当即给他腹部来了一拳,架着他贴有纱布的脖子往客厅去,见家具陈设都是未曾见过的样式,不免有些新奇和恐惧。
直到瞥见柳木箱,将军露出愤懑之色,拇指扣住唐刀刀柄,时刻准备杀了手里的“南蛮子”。
将军压低嗓门催促:“开箱。”
费明秋被一路推到了客厅,行动受限没法查看腕表,凭直觉揣度其意,忍着胃痛掀开木箱盖。
白天搬回来的时候箱子就很轻,这时撤了铁锁,打开一看果然没有什么东西。
绿签象牙轴的两卷《南海志》、几颗布满裂纹的赤玻璃,还有些紫红色或青绿色的螺贝。
将军却打了个寒噤,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放轻,侧弯腰捡起玻璃对着灯光瞧,自言自语道:
“海潮卷岸,摧毁楚州船舶;圣人弘德,我有幸漂泊至此,多少日风餐露宿,入眼尽是荒芜,与夷人又不通言语,今夜见着这琉璃与《南海志》,方算是我慰藉。唔、适才听他说甚么来?”
费明秋完全听不懂将军的感慨,趁他陷入回忆,反手给了一肘,用巧劲抽走沉重的刀鞘。
将军反应极其敏捷,用虎口卡住刀首避免武器本体也被缴走,正要挥刀杀人,忽然面色凝重。
商远进门的刹那便奔至将军身后,似笑非笑问费明秋:“这又是你哪个将来做皇帝的大腿?”
费明秋双手端持刀鞘挡住将军的一刀,手腕被震得发麻,“……可能是唐代的小腿。”
将军久经沙场如何看不出来人品性之凶恶,又惊又骇,当即做了一件他平生最鄙夷的事——
他挥了挥刀,银霜色的刀刃抵住费明秋的脖颈并划出一道血痕,张口叱道:“出去!”
商远猜出了将军的意思,行动却略有迟疑,眼眸似乎为那一道新鲜的血迹点亮了异样的光采。
费明秋还是没有闻见热可可的味道,不禁警铃大作,恨不得现在就给商远递烟递打火机。
[给大佬递烟.jpg]
他不很乐观,头痛地说:“商远,你现在冷静吗?你别乱来啊。我很脆弱的。”
将军昂起下巴,示意费明秋随他出去,只夺回刀鞘,顾不上带走那箱来自南海番禺县的商品。
商远默默后退,目光不时飘移至费明秋的颈侧,突然喝道:“小A!”
骑在玩家头上发任务的阿尔法吓呆了,内载程序比情绪更快一步、立刻接手分析将军的语言。
四周的玩家见状纷纷看过来,指指点点,兴奋地说着“新剧情”、“隐藏剧情”之类的话。
费明秋觉得性命快被唐刀割断了,尽量温声安抚:“你不必杀我。你的虎符,我给你就是。”
阿尔法磕磕巴巴地用唐音转念。惨了惨了,它竟然没有发现盐池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将军不说话,大步往外走,见到举着火把分割各种水精遗骸的玩家,两颊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继而见这些打扮怪异的年轻人纷纷朝他靠拢且神情猥琐,将将焐干的里衣又被冷汗打湿了。
费明秋生疏地尝试“费氏自创文言文”:“你乃唐人吗?夜深了,壮士何不留宿一晚在此?”
阿尔法分辨不出好坏,如实转译。
将军听见从那毛绒绒的食铁兽嘴里发出腔调怪异的洛阳官话,背上更是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这些人和他此前遇到的披着熊皮的岛民不一样。
不论男女,手脚和脸面都干净得很,身体尤其壮实,比得上他们最好的骑兵营。
费明秋觉得自己快凉了,闭目拖长语调道:“他们最是善良,即便我死了,也不会向你复仇。”
这句话意在安抚和拖时间。
将军当然不信,只是见举火把的人越来越多,心中忐忑,仰天长叹:“我乃大唐楚州军,天不悯怜,群盗作乱,漂泊至此海岛,前日撞见数十个披熊皮无礼的夷人,尽数杀之。孰料今日暴雨,为自保误入此土城,蒙羞受辱,死不能带我大唐地志珍宝返还南国瘴海。噫吁!”
费明秋没有特别约束玩家的行为,因此看热闹的人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商远悄悄后退,抓住两个搬运青铜鼎的玩家的肩膀,顺势转身潜入人群,准备从另一侧出手。
费明秋又听将军自顾自地说起家里是如何门第、妻妾儿女是如何和睦、军营同僚前年赠与他一卷李翰林的草书云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抬眸望向他,眼睛火光明灭,认真地说:“将军,你恐怕想左了。这里不会是海岛,应该是河南府,我们也是……也算是大唐人。”
充当气氛组的玩家自动接梗:
“是啊是啊,我大唐李氏永远的神!”
“拳打秦汉,脚踢明清!”
将军仅仅听懂前半句,不知道“明清”是何意,既意气已衰,见两侧火光摇曳、细雨绵绵,忽而神经松懈大笑一声,争辩道:“我皇朝发唐虞之德风,秦皇汉武偏信方士,不足论也。且慢,你说此地是河南府?怪了!怪了!我随船发楚州,过扬州、广州,怎会到河南去!”
他说罢,耳朵捕捉到金属铮鸣之声,低头但见自己拔刀插进左肋下,双目不由缓缓睁大。
费明秋一个踉跄扑向人群,用手背抹去脖颈上的血珠,嘴唇发白,哑声说:“你——”
将军急促往后退,双脚把泥泞的地面踩出一个个深坑,捂着腹部的血窟窿吐出一大口黑雾。
商远暗道不妙,立刻推开玩家现身扶住费明秋,又夺过将军的唐刀再砍断他的右手。
玩家哗然后退——虽然阿尔法及时地给每个玩家的视角打了粉色马赛克。
费明秋的脸色比大口大口吐黑雾的将军还差,咬紧下唇不肯吐血,“商远,他、他好像不是人,我……不能捕捉他的思维,刚才试了许多次,才有点效果。咳咳,我心脏好疼,我要睡了,你不要让任何人碰他,把虎符、还有那个木箱子都扔给他,不要留着,我担心——”
将军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星星点点的绿光从他的口鼻和眼角飞出来。
费明秋没说完就睡着了,没能看见这些绿光飞向天空,也没有听见极高的地方传来一声带气音的冷笑。
闻讯赶来的大禹等人听得毛骨悚然面面相觑,胆怯些的奴隶已经哗啦啦跪了一地祈祷神的保佑。
商远若有所思,把瞬间腐朽的唐刀掷进泥地里,警告玩家不要乱碰将军的尸体,背起费明秋回屋。
阿尔法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跟在后面帮忙关门递医疗箱,小心翼翼地问:“商工,你会生我的气吗?我实在不知道这个鬼东西怎么溜进来的。他说他是人,可他的身体是冰的呀。”
商远拆开被血浸透的纱布,“谁说他是人了。既然有神,自然有鬼。小A,把那箱子搬出去。”
阿尔法耷拉着耳朵点头,没多久又跑回来,“箱子不见了!只剩下两卷发黄的无字天书。”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更。最近应该都是周五、六、一、三这样的更新频率。
第72章 丹朱
费明秋睡得很不安稳。
他还在想那位唐代将军的事,总觉得对方的举动乃至那把奢美的唐刀都有些过分“恰当”。
恰当在于将军的言行相当符合他这种“外星人”对中晚唐人的想象: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信,伴随府州叛乱带来的急促与敌意,以及对盛唐诗人李白的推崇。
总之,将军临死前的一番剖白是不是有点……
戏剧化?像戏台上插满旗子作扬手持鞭科的老生。
唐朝人真的是这么文绉绉说话的吗?
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冲出重围的念头,而且对着一群“野蛮人”讲述自己的门第和家族成员?
从熊太等人被杀到今天为止,一个人在野外怎样生存?又是怎么单枪匹马闯入盐池腹地?
不对。
这种剧情,他似乎在马冰河那帮老学者的论文集里读过一些类似的片段——
费明秋想了想,恍然抚掌,“是唐传奇,还有点《太平广记》里书生鬼怪小说的味道。”
不待他细想,掌声惊动了坐在青石阶上黄金王座里闭目养神的青年。
云雾迅速消散,彼此距离瞬间缩短至五步之远。
费明秋发现他又在做梦,而且他不是第一次梦见这位与他十分相像的青年。
他和商远异地重逢,被迫捡起了过去的记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是愧疚还是遗憾。
托某危险品工程师的福,他重新审视那个改变所有家人命运的书房雨夜。
同时长期扮演天真善良的“费明秋”春风润物般地影响了他的本性,使他做出矛盾的举措。
费明秋心情微妙,慢步走上石阶,轻声朝青年打招呼:“哥。”
……
坐在王座上的青年缓缓睁眼,眯着眼辨识跪在身边的奴隶,“哦,今天是你值日。天亮了么?”
女奴摇摇头,将温热的汤药递至青年嘴边,“大人请用。”
青年闻见药汁里浓郁的血味,厌烦地推开女奴的手,垂眼缓了半晌才坐直了腰,“丹朱。”
靠在王座背面擦拭铁剑的赤发男子放下巨剑,扶正额头上的金冠,“荣与,你又梦见谁了?”
青年不愿意回答,转而劝告他:“——唉,老唐啊,你收留我有多少年了?”
赤发男转身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脸,“十二年。或者十年。吃药,你要好好活着。”
“吃个屁,我他妈都快死了。”青年双手抱臂,恶语相向。
陶唐丹朱顿了顿,“你还很年轻。只是早年拼命使用神通,提前消耗了一些寿命。”
“……胡扯。老唐,我记得我母亲说过,古人有回光返照的说法,我近来常常梦见家里人,白天醒来后晒晒太阳,能下地活动一小会儿,想必这就是回光返照。我不知道你和北方王城的那位舜有什么仇恨,不过,我不能再帮你弑神了,我死后,一定要用火焚烧我的尸体。”
青年说完又闭上眼,一副拒绝沟通协商的模样。
丹朱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命女奴换一碗没有添加人血的汤药来,快步走出石厦。
石厦外站着一支准备出发的五百人军队,战士们正用手指蘸取血红的朱砂涂抹全身。
这种在北方中原地区非常稀有珍贵的颜料,在南方却非常充足,因此引来无数部落战争。
丹朱换上藤制衣甲,振臂高喊道:“祭司在此候命。其余人,天亮就随我出发!”
两名蓄须的监工慌慌张张跑过来,指了指正南方尚在夯土埋石的大祭坛。
部落里成千上万的奴隶已经忙活了五天四夜,为的只是活祭一位弱小的山神:
祭坛旁倒着一头巨硕健壮的六眼白鹿,在咬死四百多个奴隶后,流干神血,哀叫一声断了气。
它紧紧缠绕在鹿角上的五彩藤杖被两个贪心的奴隶合力拆取下来,瞬间长成一株参天巨树。
山神不能离开自己的山太久,难为它坚守数日;果然最终力不能支,惨遭天地灵气反噬。
丹朱不在意,吩咐道:“留着那棵树,是好木材。等时荣与什么时候死了,烧给他做棺材。”
监工忿忿而叹:“可是——他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族人……没、没什么。”
“这头山神的神阶还是太低。自从父王剥夺了我的神力将我流放到这里,唯一与诸神沟通的办法就是活祭小神。他不让我继承王位,我偏要率兵杀回去,杀了舜,做人世间最长寿的王。”
监工瞬间变色,恭维道:“是,只看父神站在谁那边,便明白这九州到底是我们陶唐氏的。”
丹朱微微一笑。
他实在是个美男子,可惜赤发赤眸为不祥之兆,是先王唐尧生前最不喜欢的儿子。
天色渐而清濛,颤巍巍的红日一跃而出,万丈朝霞金光灿烂,将黑夜与阴沉暴雨彻底驱逐。
这厢商远盯着鸢鸢,“继续啊。”
鸢鸢打扮得活像个跳大神的,挥舞缠绕麻绳的树枝,朝将军的尸体吐出三口明晃晃的神火。
太阳是天地间最阳之神,时值初夏,地气上浮,而羲和的神火又有驱逐魑魅魍魉的效用。
众玩家踮着脚围观这场公然宣传“封建迷信”的游戏剧情。
见将军化作一缕青烟,李小明等人带头麻利地上前截图合影留念。
顾戴路作为颇有流量的大主播,求生欲使然,强调道:“兄弟们,把公屏打在相信科学上。”
至于盐池的奴隶和平民,连日遭遇灾祸,六神无主地看向站在阳光里拨弄神火的鸢鸢。
鸢鸢有些羞赧,张开还没长出毛的翅膀把人群赶跑了,再向商远显摆道:“嘿嘿,神君。”
商远看着那把唐刀化为灰烬,问:“小鸡,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鸢鸢昨日被应龙摔出脑震荡都没有这么心酸,哭嚎道:“神君,鸢鸢真的不是鸡。虽然昨晚没帮上忙,但我比两个老太婆讲义气多了呀,您虎落平阳被狗——咳,我保护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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