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堡的处境,老堡主比谁都清楚。说来可笑,神威一向以不屈不挠的军队形象屹立于八荒,可他心里竟生出些劝韩倾城放弃的想法。神威堡赌不起,他作为一个父亲也赌不起,若真有与上头一战的那一日,赢了,韩倾城恐怕要背上叛贼名号,输了,韩倾城必定不得善终。再铁骨铮铮的将军面对亲生骨肉时也会存着私心,可他要如何将这私心与这个好儿子说?
是要韩倾城放弃神威堡堡主的身份,还是要韩倾城放水,将大弟子之位拱手送人?
他太了解他的儿子了,韩倾城从未仗着身份在堡中横行霸道强取豪夺,而要想拿走理应属于他的东西,也是不能。既生在这个位置,谁又能没有野心。再者说来,无论以后神威堡会因着这事遭遇什么,都不该是韩倾城来负责任。韩倾城做错了什么,怪他投了个好胎?还是怪他事事都做的比旁人好?要怪,也是怪上头出尔反尔不守约定,也该怪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只能留给儿子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烂摊子。
换作八荒其他的门派,谁有心思关心你立谁的雕像选谁做掌门,偏生神威就不行,想到这里,韩老堡主也火大,我江湖儿女从不过问你庙堂中事,如今我神威要如何怎又轮得到你们操心?
最后,韩倾城还是击败了最后一名对手,稳稳地站上了神威首席的位置,老堡主心中一叹,这都是命。
老堡主看着眼前精致静谧的庭院,与韩倾城即将迎接的未知的人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将军难得温存,说了一句:“倾城,为父真希望你可以在此处度过一生。”
韩倾城无言。
这房是好房,本该住着一对恩爱的夫妻俩,与一双活泼的儿女,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明争暗斗,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而韩倾城是没什么福气住在这里的,他的根在神威,这处好房给他算是浪费了。
老堡主不这么想,他将庭院布置得妥妥当当,连韩倾城少年时看的许多书都拿了过来,把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外人看了,恐怕以为这里真的住着什么人。
老堡主苦笑。
他知道韩倾城不会真的住这里来的,他想欺骗的只有担忧儿子的自己。仿佛他买了这座快雪时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韩倾城都可以全身而退,回来这里颐养天年似的。说到底,不过是他买来聊以□□的东西。
妻子过世得早,他完全以带兵的方式教育自己唯一的儿子,最终将儿子养成即使前路崎岖也决不放弃的样子,韩倾城对权力无疑是渴望的,也不知算是他的成功,还是他的失败。
如同老堡主了解韩倾城一样,韩倾城对自己父亲的想法也了如指掌。
他可以理解,却恕难从命。
或许他真的会死于来自上头的讨伐,更甚者,神威断在他的手上,但这就是他自己的命,谁也不能改变本就属于他的东西,除了他自己。
本来他都快忘了父亲给他在杭州买了一处温柔乡,这次来中原办事,路上莫名地想起了真的去参加剑荡的白明玉,转道去了杭州,正好赶上白明玉筋疲力尽地昏死在街头。于是这价格不菲的快雪时晴可算是派上了用场。
刚走到门口,韩倾城就敏锐地闻到了一阵食物的香气,他歪头向里一看,白明玉正端着几盘菜肴往桌上摆。那菜品虽不精致名贵,但只以家常菜的标准来看可以算是佳品。考虑到清甜没比灶台高上多少,韩倾城又从来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家里自然不会有家丁佣人,这些菜不出意外应该出自白明玉之手。
清甜拿着筷子坐在桌子旁流口水,紧紧盯着盘子中的肉块不放。
此时白明玉也见到了门口站着的韩倾城,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出来迎接。韩倾城的心思被房中陌生的场景扰乱了,看向白明玉的眼神也与以往有些不同。他从记事起就在军营中度过,从未接触过刚才见的如寻常人家般的场面,这可能就是父亲之前期望的他能过上的人生:行军归来,家中饭菜飘香,家中人见了他宛然一笑,道一句您回来了。
白明玉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少堡主回来了。”
韩倾城:“……”
刚才看的时候,他还觉得白明玉与这一幕挺搭的,反倒是他像个破坏气氛的局外人,可白明玉这话一说出口,韩倾城怎么觉得连白明玉也跟着他一起奇怪了起来。
不正经的胡七八想只占据了短短一瞬,白明玉刚刚在韩倾城身前站稳脚,韩倾城突然感觉到了一股与以前不同的气息,于是提枪摆出备战姿势。白明玉一惊,敏捷地躲开,果然一眨眼的功夫韩倾城已经向白明玉袭来。白明玉心如明镜,倒也不怕,见招拆招,沉着应对。二人从门口打到屋外,惹得清甜连肉也不惦记吃,连跑带跳地跑出来观看二人切磋。
白明玉的打法与剑荡那时差别不大,依旧是闪避大于进攻,不止是慕祈年的苍龙出水,韩倾城的许多招式白明玉也能灵活躲过。但这一次白明玉在躲避的过程中会参杂着反击,韩倾城耳朵一动,察觉到有什么细小的声音传来,他侧身一躲,眼睁睁看着一枚暗器几乎紧贴他的鼻梁划过。紧接着韩倾城又避过三枚不同方向的暗器,心中对白明玉的长进大概有所了解,毫不手软地突进到白明玉面前,白明玉也有所防备,他在被韩倾城的枪挑起的瞬间向高空中一跃,他的腿部的力量不足够支撑更高的高度,所以跳到一半时白明玉用脚尖刮蹭了两步身后的树干以借力,待达到最高处时转身做了个空翻,重重地向韩倾城的位置俯冲过去。
清甜在一旁叫道:“这个飞雀夺怀漂亮!”
韩倾城周身突然一震,一股不寻常的气流从他身上冲击开来。白明玉想停手却没能收住,就这样与使出无敌无我的韩倾城来了个硬碰硬。
最后碰输了的当然是白明玉,若是正经的五毒弟子来用这式飞雀夺怀,应该是与韩倾城的无敌无我一样有霸体效果的。不过白明玉以前学的是太白武学,根本就没有霸体这个概念,这招飞雀还是他借着太白与五毒通用的洞察心法琢磨出来的,到底是画皮难画骨,对上无敌无我,特别是韩倾城的无敌无我,只有被压制的份。
韩倾城感知到白明玉这边失控了,及时地敛起内力,往前走了两步想扶白明玉一把。
可能是刚才白明玉跳得过高了,导致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时还未落地,而是在半空中,韩倾城又往前走了这么两步,白明玉就直挺挺地砸在了韩倾城身上。
韩倾城反应快,直接伸手接住了白明玉。
清甜惊了,原来飞雀夺怀是这个意思,长见识了。
白明玉只觉得丢脸,赶紧从韩倾城两条有力的胳膊上翻下来,头低的极低:“少堡主厉害,我又献丑了。”
韩倾城摇头:“不会霸体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的进步已经非常大了。这段时间你练了什么,是修习了炼武吗?”
白明玉心虚,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是……我擅自看了少堡主的炼武。”
“洞察和气劲?”
白明玉点头,紧张得指尖发凉。
“不用紧张,心法买回来就是给人用的,你若是不用反而浪费。而且这两本都适合于你。”
白明玉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谢谢少堡主……”
韩倾城收好武器:“打扰你们吃饭了,进屋吧。”
白明玉赶紧点头,跟在韩倾城的身后领着清甜一起进了屋。
三人围着桌子坐好,韩倾城看着桌面上明显是二个人分量的饭菜,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
白明玉不知道韩倾城会今天回来,就只按着两人份做的,而且他也不确定韩倾城会不会吃他做的这些东西。他自认厨艺只是能把饭菜做熟的水平,也就自己和清甜不嫌弃,他还真不敢问韩倾城要不要吃他做的这些玩意。
“白明玉。”
白明玉马上应声:“在。”
韩倾城又翘起二郎腿:“能麻烦你给我也带一份吗,就桌子上这些。”
第19章
白明玉站起身:“我这就去。”
“慢着。”
白明玉愣住,看向清甜。
这句慢着不是韩倾城说的,而是出自他这便宜妹妹之口。
“姑娘可是还想吃些什么?我一并做了……”
清甜并未理会他,直勾勾地盯着韩倾城问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韩倾城想也不想:“白明……”
就此,韩倾城反应过来了,停了口,下意识地看了白明玉一眼。
白明玉也意识到了,唇色瞬间苍白起来。
晴天不依不挠:“白明什么你刚才叫他白明什么?”
韩倾城索性开门见山:“白明玉。”
清甜将手中饭碗一推,不可置信地望向白明玉:“你不是叫白明妆吗”
白明玉的脑子里混乱一片,刚才韩倾城喊他喊顺了口,当着清甜的面叫出了他的本名。清甜对人对事都不是一般地敏感,马上就察觉到了。并且清甜又是听说过白明玉这个人的,不仅仅是知道,甚至是对白明玉深恶痛绝。
但凡有点是非观念的人,都不会对白明玉抱有什么和善的态度。
面对清甜的质疑,白明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整个人紧张得发抖。
而清甜这边的震撼是绝对不亚于白明玉的,之前韩倾城与白明玉交谈时她也在场,韩倾城说与白明玉初见于药王谷,她心里还觉得奇怪。药王谷一向人迹罕至,怎么会有人在那种地方相互结识。而白明玉这个名字,虽说有同名同姓的可能,但这世上真的有两个都叫白明玉的人去过药王谷吗?
清甜看着眼前的人,心里隐隐的觉得不安,可她又抱着一丝希望,她不愿相信与她同吃同住这么久的白明妆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白明玉。这段时间以来,她真的将白明妆当作亲生哥哥一样看待,向他撒娇,向他耍赖,白明妆也纵容着她,教她一些武学的基础,为她做了许多适合她身高的武器,每日都耐心地问清甜想吃些什么,早起还会给清甜辫出好看的辫子。她要怎么接受这样的白明妆曾经顶替别人身份,曾经算计太白首席的位置,曾经杀了自己的恩师,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武林罪人?
清甜突然故作轻松地一笑:“怪不得你要改名字,我要是和那个畜生叫一个名字,我也改。”
白明玉抖得更厉害了。
清甜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正俗套地像风月话本里的主角一样,幻想着只要他说不是他,她一定选择相信。
屋内的三人皆沉默许久。
白明玉开口:“那个白明玉就是我。”
清甜脑子里嗡地一声,紧接着传来一阵碰撞的声音,韩倾城应声而起,几步走到清甜面前,面色十分不善。
白明玉声音陡然拔高:“少堡主!”
清甜的眼前逐渐清明起来,她才意识到,刚才她一气之下,竟然把桌上装饭的碗冲白明玉扔了过去。白明玉躲得过苍龙出水,躲得过天龙扑月,却直挺挺地站着任凭碗砸在自己头上。清甜到底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力气大不到哪儿去,被砸这么一下最多只是有些疼,并未真的受伤。只是碗中的饭一并扣在了白明玉身上,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韩倾城语气严肃:“你做什么?”
清甜本就天不怕地不怕,此刻更是被韩倾城激得怒从心起,她用力推了韩倾城一下,恶狠狠地道:“我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他做什么?哦,我忘了,你们两个是一丘之貉,当然惺惺相惜了!”
白明玉惊道:“姑娘冲我来便是,少堡主他……”
“你闭嘴!”清甜此时眼眶通红,看着白明玉的眼神仿佛二人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你又在装什么好人?你看我被你骗得团团转的样子很开心吗我一心一意把你当好人,当亲哥哥,你心里不一定笑成什么样子吧。我终于知道白明玉是怎么在太白掀起那么大风浪了,如今见了果然是非同凡响。得亏你生于八荒,祸害的只是太白,要是你考了科举做了官,这江山还得改姓白了呢,你没去祸害天下百姓,我倒要替百姓们谢谢你!”
白明玉自知理亏,也不辩解:“从前的事……都是我错,姑娘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只是少堡主无辜,神威也无辜,还请姑娘不要迁怒……”
“他无辜!?”清甜怒极反笑,向韩倾城吼道:“你无辜?你明知道他是谁你还与他厮混在一块,你无辜?行,你们都无辜,就太白不无辜,就太白掌门不无辜,你们都是清清白白,太白那掌门惨死算他活该!”
韩倾城一贯平稳的语气中终于带了些许烦躁:“你说够了吗?”
“我没说够!只要白明玉还活着一天我就要咒他不得好死,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你要护着他,那我就连你一起咒!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他吗?一是他犯的罪死不足惜,二是他骗我!他骗我一片真心!亏我还以为我又有了亲人,我以为我此生终于有了牵挂依靠,结果呢?他白明玉把我当回事了吗?他既然命大活着,他就该躲在那阴沟地洞里再也不出来,而不是又在这里兴风作浪,还来招惹我!”
“他招惹你?”韩倾城冷哼一声:“你连承认一直以来都是你缠着他的勇气都没有?”
清甜不示弱地回道:“不是他没有跟我承认身份的勇气在先合着都是我的错了?是我叫他去杀对他恩重如山的师父的?他如果早早跟我承认了,我会死皮赖脸跟着他?”
接着,矛头又指向白明玉:“你说话啊?你明知道我错认了你,你不还是将计就计地演下去了吗?你整死我难道不是轻而易举,所以你一直都在玩什么把戏呢?耍我有意思吗?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有意思吗?当好人的感觉很爽吧?那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是好人,你就是垃圾是畜生是败类!从前是我瞎了眼,把你当好人,那我这眼睛也不配要了,还不如挖出来!”说罢,清甜真的抬手要挖自己的眼睛。白明玉心急,急忙向前蹲下身制住清甜的手。清甜哪里会听话,不住地挣扎,混乱中抓了一下白明玉的脸,白明玉腾不出手去挡,脸上的妆蝶舞就被清甜一爪子打落在地上。
清甜毫无防备,冷不丁看清白明玉的全脸,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白明玉倒吸一口冷气,也松开了清甜的手臂,抬起一只胳膊把脸挡住,另一只拾起妆蝶舞,准备重新扣上。
韩倾城眼尖,一把扯开白明玉的手,果然有一道新鲜的血痕覆在了原有的伤疤上。
韩倾城又抓起方才清甜出手的那只手,这段时间清甜学着其他姑娘一样留起了长指甲,而此时葱白的指甲间夹带着一点皮肉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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