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和老人也向粥棚跑了过去,蜂拥的人群很快就将两人冲散了,男童紧紧抱着碗,小小的身影被淹没在人群里,有谁的身体撞在他背后,有谁的腿挡在他前面,男童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眼看就要被人群踩过。
“不要挤!都给我让开!”有人爆喝一声,挤开人群把摔倒的男童拎了起来。
男童晕头转向,来不及看是谁救了自己,先摸向胸口的碗。
原本就有缺口的破碗,已经碎成了破瓷片。男童几乎要哭出来了,却又拼命忍住了眼泪:“我的碗……”
没有碗,他可怎么盛粥呀?施粥的人是不会提供碗的。
“仲大人。”有士兵的领队靠过来对救人的男人低声行礼。
仲永望摆了摆手,士兵们也不易,流民们太多了,难免发生意外。他看了看已经在士兵们的呵斥下排好队的人群,粥棚里的粥是有限的,这小孩就算有碗,这一顿估计也排不上了。
他犹豫了一下,解下身上的竹筒,又从怀里掏出半块面饼递给男童:“吃吧。”
男童这才抬头注意到把他救出来的人,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衣服有些散乱,但都是很结实、很好的布料。
男童抿了抿干渴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喝几口?”
现在的粮食很珍贵,但干净的水并不比粮食少珍贵半分。
仲永望怔了怔,温声道:“都给你。”
排队的流民们渴望又羡慕地看了过来,但因为有士兵的震慑和对施粥棚的希望,并没有人试图哄抢。
“谢谢大人。”男童小心翼翼地啃了两口饼,又喝了两口水,然后就把竹筒塞上了。
“怎么不吃了?”仲永望问道。
“我想留给爷爷。”男童抓紧了手中的竹筒,怯生生地说道。
“你爷爷呢?”仲永望又问。
“被冲散了。我们约好,每次领完粥后在那棵树底下见。”男童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半枯的树答道。
可是等到粥施空了,流民们都各自回到棚屋,男童的爷爷还是没有出现。
男童扁着嘴要哭,又急又忧,不敢离树太远,在周围大声的喊:“爷爷!爷爷!”
可是老人一直没有出现,施粥的过程中有些人被挤倒受伤,躺坐在一旁,这些人里也没有他的爷爷。
仲永望暗叹一声,他已经猜到了老人的想法,他蹲下身,对男童说道:“你先跟我走吧。”
男童固执地摇头:“我要等爷爷,爷爷找不到我了会着急的。爷爷还没有吃饭……”
“你在这里等,也等不到什么结果。这样吧,你把东西留在树下,我是仲永望,住在西二昌街,到时候你爷爷就能来找你了。”仲永望说道。
他又把自己的名字和住处高声喊了一遍,拉着依依不舍的男童进了城。
在他们离开后,老人从不远处的一个棚屋后面转出来,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擦了擦干涸发红的眼睛。
……
朝堂内,气氛压抑而沉默,陆宏看着下面疲惫而固执的大臣们,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疼:“此事,明……”
“王上!我们救灾的粮车刚刚才被流民们劫过啊,王上!”
陆宏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等三日,三日后,若是还……”
陆宏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忽然有人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王上、王上!下雨了!”
“你说什么?!”陆宏霍然起身。
“下雨了,王上!”报信者满脸喜意,大声道,“是正常的雨!能喝的水!”
陆宏疾步走到殿外,仰头看向天空。
点滴细如毫发的雨丝落下,在地面上沾出一点一点的湿痕。
殿内的大臣们也跟了出来,头发半白的大臣向前伸手,掌心渐渐被打出小米粒大小的水花,忧心忡忡道:“这点雨怎么够……”
膝下衣袍仍有跪褶的大臣仰起头,一滴雨水落到眼角,细细的水珠很快就隐没在了皱纹里:“下雨了,你不先高兴会儿吗?”
头发半白的大臣咧了咧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当然高兴,下雨了,你别想着再做那等残暴不仁的事了。”
他转头看向对方,却发现他严酷的皱纹早已舒展开,笑得比他还开心。
下雨了啊!
雨水淅沥而下,越来越大,微凉的水汽润泽了炎热干燥的空气,最后停留在一个朦胧如雾,但打在手掌上能够感受到重量的程度上。
章宁城、琅越城、台吴县、水固镇……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天空。
大青山余脉,李府。后李抬头,却不是看向山下的村镇,而是看向大青山深处。
那里的天空仍然是晴朗的一片碧蓝。这场雨,只落在了卢国境内。
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像卢国一样虔诚供奉神明,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愿意信任依赖神明,神明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在大劫中耗费珍贵的积累和神力襄助凡人。
后李收回目光,看向仍旧被大雾封锁的院落,心中不由忧虑,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漓池上神那里仍然毫无动静。
这不太正常,按照漓池上神的性格,若有类似的事情,他一定会提前做好安排,便如同食梦貘那件事一样。
上神有伤,这件事只有他和丁芹知道。丁芹身上有漓池上神的神印,如果上神出了事,丁芹一定能够感受到,按照她现在的能力,从丁家村回来也花费不了太久。所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可后李心中仍有些不安。如果再过一阵,白雾中仍然没有动静,他要不要去把丁芹找回来?或许她可以凭借着神印的联系感知到什么……
……
梦境世界。旧日的记忆碎片散去,神明再一次迷失在白雾之中。
一道道祝祷声在迷雾中响起,指引着新的方向。
……愿以血躯,奉为神粮……祈容悔罪,伏惟尚飨。
又是一次祝祷。
神明循声看去。
随着他的存在于世间传播,向他供奉祈助的凡人也越来越多。其力卑弱,其欲强盛。
强盛的欲使人们聚集、合作,以卑弱的力在大地上繁衍、壮大,建立出宏伟壮丽的景象。
日光之下,香檀美玉做祭坛、金盘银杯盛祭品。
祭祀的人在叩拜,垂首敛目郑重祝祷“祈容悔罪”,似乎虔诚。
可他们的心念已经随着青烟袅袅上升。
惧怕。恶因缠身,恶果必偿,知晓自己曾经种下怎样恶因的人,也开始惧怕同样的恶果报偿到自己身上。
憎恶。憎恶敌人,为什么不能够被清清静静地解决干净?
愤怒。卑弱之仆,却不听命令、不从心意,奸猾不说,还胆敢反抗。
爱念。华服珍馐美姿仪,世间美好如此之多,怎能不恋恋难舍?
喜悦。凡人力微,但神明力强,而今献上大祭,便可得神明眷顾。因果斩断,恶报不再,世间喜乐之福永享不尽,再无大厦将倾之忧。
欲求……
强盛的欲越来越炽,燃成深重暴烈的爱憎怒惧,竟使人们试图以卑弱的力,去利用天神的力。
为何不可以呢?
若不是对凡人有所需求,那高高在上的天神为什么会降下目光,来接触凡人呢?
既然如此,天神所求,大概就是他们的祭祀吧。那些卑苦之人所能供养的,不过一碗水、一炷香,又或是些许自己的血,可作为一个鼎盛的家族,他们可以提供给神明最醇厚的美酒、最珍贵的香料,与纯净鲜活的生命和灵魂。
只要神明愿意受用他们的祭品,便会聆听他们的心愿,为他们实现他们的所求。
他们愿意“悔罪”,他们不是已经为了“悔罪”,而献上最珍贵的祭品了吗?
血液沿着花纹漫延,在逐渐冰冷中铺展开祭坛上精雕细琢的花纹,被充作祭品的几个人已经没了气息,只剩下一张张双目瞪大的扭曲面容,和碗里原本赤红滚热心脏。
日光照澈之下,这样盛大的祭祀,哪怕祭祀者们的因果并无断裂,也终于引来了他们所期待的神明目光。
于是那以最卑弱的姿态伏跪叩首的祭祀者们,最傲慢污秽的心念也同样落入到神明的耳中。那灰黑染血的因果,同样在神明目中历历分明。
神明的目光移到祭坛之上,那华美精致的金银玉石并未能够将那目光挽留片刻,他所看的,是那四个捧着空荡荡的心口,哀泣苦痛的魂灵。
莹白如骨的笔从神明袖中滑落,笔尖沾染了逐渐冰冷的血。
神明受祭,聆听于祭坛之上惨死的魂灵。
以欲望推动自己的人,便也将欲望看做了世间的准则,当心目盛满贪婪的人试图以自己的准则去理解神明时,便也忘记了,这世间有一个词,念做慈悲。
第68章
血液冰冷的祭品化作满身怨戾的鬼物,扑向衣饰庄严华丽的祭祀者们。
神明淡漠的看着这一幕,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冷漠,那黑邃如渊的眼底似乎隐藏着什么极冷、极暗的东西……
心念。在神明第一次接触凡人之前,从未有谁注意到过这种力量。
通过想象、沟通,他们用“相信”为加工过的贝壳赋予虚幻的价值,创造出金钱的概念。同样如此,他们创造出没有实质的律法与规则、创造出商贸的招牌与家国的划分……这些只存在于人们心念当中、并不实有的东西,却的的确确地使他们能够聚集在一起,向着同一个目标施力,逐渐在大地上建立出成就,而那些力量原本比他们要强大得多的虎狼象豹,已经被驱逐到别的地方。
这就是心念的力量,但它仍然是不实有的,假若人们不再相信金钱,那么打磨过的贝壳就一文不值,假若人们不再相信律法,那么这些原本人人遵守的条文也就成了纸上的废痕。
但是,当心念与神力相结合时,却可以诞生出实有的东西。比如……地府。
神明的指尖缭绕着心念,这是他从那些因果断裂的众生身上收集来的。怨恨、不甘、感念、渴盼……他们还没有地府的概念,只是对因果的神明有着朦胧的希冀。而这些朦胧的心念在神明的神力引导之下,逐渐化作了地府的基底。
神明所想要建立的地府,并不是某一个地方、某一方势力、某一件法宝……而是受到天地承认的一个运转规则,它将极大,大到包含整个世界,它也将极小,小到无处不在,使一切因果没有能够超出它的,也没有能够被它疏漏的。
然而就如同太阴所说,天地自有其运转,想要更改何其困难?
可天地自发的运转,便一定没有疏漏吗?若是没有疏漏,为何过去不可计年中,因果命理安然无恙,最近却开始毁断混乱?若是没有疏漏,他又怎么可能,在天地间逐步建立起地府呢?
神明垂眸看向掌中虚幻不定的地府雏形,慢慢收拢指尖,将它握在掌中。
它现在还太脆弱了,这点心念远不足以使足以使地府诞生。他需要更多的、更明晰纯粹的心念。
但心念的力量是相互的,在他利用心念的同时,也在受着这种力量的影响。祭拜者们对他的期望,沿着那些他与众生结缔的因果线,传来一声声犹如心跳的震动。
这种影响并不难解决,凡人的心念几乎无法撼动神明久远以来打磨出的坚固神心,便如同蚍蜉无法撼动大树。
可假若蚍蜉盈千累万、夜以继日呢?
渴望公正、渴望审判、渴望报复……怨恨、不甘、苦痛……
他或许已经受到了影响,所以才会在那恶祭中插手,使他们的恶果提前成熟。
神明敲了敲莹白如骨的笔身,那犹如心跳的震动便停止了。这支笔以他的骨为身,生来便具有审断因果的能力,在祭炼之中,他融入了太阴赠予他的命理之法,它便也具有了部分记改命理的能力。
这支笔,足以承载他暂时无暇处理的那部分心念影响了。
若只是如现在这般收集心念,建立地府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过程。哪怕他不入轮回可以一直等待下去,但世间的因果只会在等待的过程中愈发散乱。他应该寻找一个更有效率的方法……
又一个记忆碎片结束,大雾再次升起。
……
在琅越城西南方向,有一座碧翠的山,在四面枯黄打蔫的土地中尤为显眼。
仲永望停下马,惊喜地望着那座山,问道:“那是什么山?”
带路人道:“大人,那座山不能进,那是座毒山,附近的村落和我们这些常年跑这附近的人都知道的。这座山现在还绿着,说不定就是因为山中的毒。”
仲永望遗憾地叹了口气。带路人叫许申,是这附近老练的行商,被他雇来带路。他是卢国的监察使臣,常年替王上四处走动,察看王都之外其他地方的情况,然后回去禀报。这一次一方面是看看灾情,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查一查那些一直在暗地里挑唆流民反叛的究竟是什么势力。
为了能够见到真实的情况,仲永望通常都是隐藏身份暗中走动的。这一次他带了两个随从假做前来寻断了联系的亲人,许申也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想来不会欺瞒他,但再谨慎点也没什么不好。
仲永望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天赶了许久路,马也疲了,既然附近有村落,我们就先去修整修整吧。”
许申只当他连续几日奔波疲乏了,指了最近村落的方向后,几人驾马向附近的村落行去。
两人去的村落名叫宝桐村,去到的时候,天色刚刚开始昏暗,却见村口有几个背着箩筐的村民喜气洋洋地往里走,箩筐里装着的则是满满的野菜野果,还有几只被套住的猎物。
仲永望好奇,前去与他们搭话,他惯于此道,几句话就让原本有些警惕的村民们松弛下来,等他询问山货的来历时,也不隐瞒。
“是那座毒山头上采的。”村民答道。
仲永望讶异道:“毒山头?”
“那山里有个神仙,能够帮人解山中的毒。”一个村民说道,“我们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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