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都怕死,于是虽然明面上没有,但私底下也就都开始祭祀吴侯了。这片地方,明面上虽然还是兴丰观的信众,但其实已经是吴侯的地盘了。”
“啊?这……可是……吴侯……”小二接受不了似的张大了嘴巴,嗫喏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于老汉嘿了一声:“这就受不了了?这些吴侯庙前的大石碑上不都刻着吗?”
小二沉默不语,可是看着石碑上的故事,和亲耳听着于老汉讲述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石碑上的故事好像话本上一样,离他很遥远,但爷爷讲的,却好像离他很近。
“想那么多做什么,现在吴侯不挺好的吗?之前又是旱又是蝗的,咱们这儿一点事儿都没有。”于老汉从大石头上起身,慢悠悠地往回走,“人呐,不要管太远的事。年寿就那么长,想管也管不了,还一直去琢磨,非把自己气死不可。”
于老汉从祭品里剥出一个栗子,塞到孙儿嘴里:“来,甜吗?”
小二闷闷地点头,搀着老汉慢慢走远。
当年之事,于老汉所讲述的,也只是他祖辈所瞧见的、想到的。但在普通人瞧不见的地方,兴丰观与吴侯之间,还有着更凶险的争斗。
兴丰观解决不了他散布的瘟疫,那就解决吴可忌吧!把他擒了,逼问出解法了,事情也就了解了,还能顺带收服一个大鬼。倒是应了他吴可忌的名,刚死没多久,就能够散布这么大的瘟疫,严重到连他们都难以解决。若是不能,那杀了他,差不离也能解决这瘟疫。
兴丰观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可谁都没曾想到,一个才死了没多久的鬼物,竟然能够抵抗住传承已久的兴丰观。
期间斗争究竟有多少惨烈残酷之处,如今外人已经不得而知,但结果是,兴丰观退让了,并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再也没有重新踏入过这里。
“这是我们的耻辱,”老道士对青年道士说道。他们已经站在吴侯庙前,老道士抬头看着上面的匾额,目光冰冷,“今天我们要将之洗刷。”
“在那之后,我们被迫发誓,绝不主动踏进供奉吴侯的地方。但这一次,是吴侯的信徒主动请我们来的。”老道士的讥诮地翘了翘嘴角。
他们就站在吴侯庙的大门口,从庙内出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些人在见到站在门口的道士们后神色就变得恍然而紧张,下山的脚步更加快了几分,更多的人则是困惑而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就也跟着下山了。
他们都是前来参拜吴侯的普通人,刚才却突然被庙祝通知要求下山,在这些普通信众离开后,就是庙内的扫撒侍从们,庙祝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普通人,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大门前的道士,从他们身侧走过下山。
大门敞开着,所有普通人都已经离开了这里,吴侯的身影在昏暗的殿内隐现。老道振了振衣袖,大步向殿中走去,面容冷肃。
“吴侯,好久不见。”
吴侯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提刀,嘴角一翘:“不见是正常的,你们兴丰观可是发过誓了,有我吴可忌的地方,绝不会踏足半步。”
老道的目光愈发冷厉:“绝不主动踏足,但你吴侯的信徒请我们来,又该怎么算呢?”
吴侯哂笑,提起酒壶自灌了一口。
当初的誓言自是有漏洞的,他们如今前来也算不得违誓,否则早在他们踏足殿内的时候,一身修为就该付诸流水了。
“那便说说吧,他们请你来干嘛?”
老道抬手从袖中抖出一张黄纸,其上写着暗红的祈文,那是血液干涸后的颜色,韩生、刘肆、丁望三个名字正正写在最前面,之后字字句句都是在悲苦自身的可怜,控诉吴侯的不公,请求兴丰观的慈悲救下他们性命。用语之精到,一看就是经过专业指导的。
“身为一地之神,却残虐不仁,仅因几句玩笑,便要收走信徒的性命。吴侯,你可愿认错改过?”老道平声问道。
吴侯嗤笑一声,兴丰观的人根本就不是为了解决这件事而来的,他们想要报仇,只是因为受誓言所限的缘故,现在才要先将这事提出来。他不同意最好,那这几个人正好就可以以此为由与他动手了。
因为持戒法的缘故,他自不会放过那三个人,但他又怎么会轻易如了兴丰观的愿?
“虚伪。”吴侯斜眼瞧着他们,“你们声称要为那三人讨公道,却怎知我对他们的安排不公道?”
因为誓言之故,老道只能继续掰扯此事:“只因为开了一句玩笑,便要取人性命,怎么算得上公道?”
“月娘,添酒。”吴侯却把拎着酒壶的手臂一抬,扬声唤道,似是浑不把老道当一回事。
殿内阴影中悄然一动,走出个年轻窈窕的女子,头发半垂,侧脸被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只露出一双柔细的手来,青白剔透,似乎散着寒气的冷玉。这双手捧着个酒壶,脚步款款如闺秀,走到吴侯身边,一手揭开吴侯手中的壶盖,另一手持着自己的壶向内慢慢添酒。
老道被气得面色发青,月娘壶里的酒却似乎总也添不完,一直在泠泠响着水声。
“道长莫急。”月娘在倒酒声中缓声细语,“我来告诉道长,为什么算得上公道。”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没有皮的脸来。
第86章
老道士瞧见这一张脸后,只是皱了皱眉,但面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他早已看出那女子身上的鬼气,鬼类多以恐怖面相示人,但恐怖的外相也只是外相而已,只要自己的心不受干扰,那么这些外相与春花秋月又有什么分别呢?就算做不到自心不动,如果见的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跟在老道身后的年轻道士却暂时没有这份定力,他呼吸凝滞了片刻后方才重新恢复,倒是被他背在身后背篓里的小道童一直半垂着头,半点反应也没有。
月娘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像空谷银铃那样清脆悦耳,可是笑起来后牵动的那张没有皮的脸上肌肉蠕动,就显得更加可怖了。
“你看见的我是什么模样?”她歪了歪脑袋,好奇似的问道。
老道冷哼了一声,对着吴侯道:“我没空与你玩这等弄鬼的把戏,你肆意戮害自己的信众,今日就要给出个交代!”
“啊,我明白了,你看见的也是我没脸的样子。”月娘轻声道,“你们都一样。”
“道长莫急,你修行这么久,应该有点耐性才是。”她看向从老道袖中递出的黄纸,一字一字咬出那三个写在前头的名字,“丁望、刘肆、韩生……他们都是我哥哥的同窗呢,山积书院的学生,可以读书识字、学习道理的才子,就像道长你一样,可以学很多很多东西……”
“但我就不行,我学的和你们都不一样,我学的是打络子、绣活儿,我的绣活儿可好了,城里锦绣坊内最好的绣娘,一眼就看中了我的功底,收了我做学生。她说我绣出来的东西有灵气,我最擅长绣人物,尤其擅长绣美人,粉面桃腮、双目含情。我绣很好,但绣活儿却是不教道理的。”
月娘一边倒着酒,一边柔声细语地讲着:“绣活儿好,就会受到欢迎,有很多订我绣活儿的单子,其中就有青红阁的单子。青红阁你们大约是不太清楚的,那是男人们喜欢去寻欢作乐的地方,里面的胭脂水粉、绸缎首饰用得最多、最频,用的绣品自然也多。”
“这些东西呀,少有是自己用的,多的是手帕香囊之类的小件,用来送给客人的,男人们哪懂这个?她们说是自己绣的,那些客人多半就信了的。许多山积书院的学生,也是那里的常客呢……”
……
山积书院。
几个学生聚在一起谈论韩刘丁三人与吴侯庙的事情。
“我们要去看望他们吗?”有人犹豫道。
“算了吧,他们那样的人家……我可不想去。”
“可夫子教导我们要仁义,大好年华,却要被勾魂配鬼妻,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吴侯也太严苛了些。”
“那也是他们自己招的,那样张狂怎么会不招来祸端?”
“他们三个虽然平素不好,但也不至于此。你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随口说错一句玩笑吗?只是说错一句话而已。”
“也是……要不我们去看看韩生?刘肆丁望他们那样的就算了吧。”
韩生和刘肆丁望他们两个不一样,他是家贫,然后主动凑上去巴结人家,并不像刘肆丁望那样欺负人,只是跟那两个混在一起。虽然让人瞧不起,但跟着刘肆丁望,他们两个偶尔会给他一些好处,韩生家贫,也是可以理解的。
几人敲定了事情,朱康宁却突然注意到一旁的庄海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拉着他道:“庄海,你不是素来与韩生交好吗?要不要一起去?”
庄海面上一片冷淡:“去了又无法解决麻烦,我不去。”
“可是……”朱康宁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被打断了。
一个学生走到廊下,问道:“你们听说了吗?他们请兴丰观的人来帮忙了,现在兴丰观的道士已经上山了,山上的人全都被清下山了!”
却见之前还冷淡的庄海突然面色一变,站起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那些从山上下来的人才进城呢,把消息传进来的。”
庄海丢下他,转身就往外面跑。
“哎!你去哪?待会儿好上课了!”朱康宁在身后喊他。
庄海却似没听见一般,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朱康宁正要去追,却被柳江成给拽住了:“算了。”
“怎么就算了?他这两天看着不对劲儿啊,你没看出来吗?”朱康宁正在发急。
“我当然看出来了,可是他不想让咱们参合,你也就少参合。”柳江成拦住他,自己也看着庄海的方向,喃喃道,“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
吴侯庙中,月娘的故事仍在继续。
“往常这些做好了的小件都是由小伙计送过去的,但是那一天不赶巧,师傅就打发我先去送一趟。我都不必进去的,在门外将东西交给里面的小丫头就行了。然后我就往回走,那不是青红阁里面,那就是普通的地方,只是离青红阁比较近罢了……”月娘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像是已经出了神。
她从那里离开,才走出没多远,就遇到了两个男人。
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地,满身都是脂粉和酒气混在一起的甜腻,眼睛鼻子都是醉狠了的丑红。
她低着头,快步走开,想要离他们远一点。可是他们把她拽住,嘴里不干不净地叫着,他们捂住她的嘴,把她的头掼在墙上,拖进巷子里……
“先是那两个人,然后又来了一个人要找他们。我认得那个人。”月娘的声音幽微呜咽,“他是哥哥的朋友,他见过我的。”
“他大概是要找那两个人回去,他看见了我,可那两个人说了句别扫兴,他就不说话了。”
“他认得我的,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就那么看着!”月娘的声音逐渐凄厉。
“他什么都没有说!”
……
庄海一直在跑,他跑得太快,胸口疼得像要炸开,上颚渗出腥咸的血味,可他没有停。
他不是要去虎丘山上的吴侯庙,那里他去了也没有用。他要去找韩生,要赶在吴侯庙里的事结束之前。
他一直记得那天,韩生是怎样找到他,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地方,跟他说的那些话。
“……我去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事不好闹出来,不然你妹妹就没脸见人了。他们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醉酒,以为是青红阁里的人,然后就……等他们两个酒醒后,我跟他们谈了,他们愿意做赔偿。”
“我知道他们不地道,可是已经这样了,闹出来谁也得不到好,不如就这么了了,当做没发生过,对大家都好。”
他说的那些话庄海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揪着韩生的领子嘶吼:“月娘呢?”
“我把她送回你家了。”
他一拳捣在韩生脸上,扭头跑回了家。
……
“哥哥说得很对,这件事闹出来,他们家势大,可以交钱抵罪,然后搬个家,换个没人知道的城市,躲个几年就没事了,就算传出去,也只是年少轻狂,一时醉酒犯下错误,如今改了就好。不是有一句话,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可是闹出来后,我就毁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会对我指指点点,那样我就没脸见人了。”
月娘的声音在大殿里低低徘徊:“所以我同意了。我们拿了他们两家的钱,就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
……
“韩生!”庄海砰地推开门,正看见韩生惊愕的脸。
“庄海……你来有什么事吗?”韩生勉强耐着性子跟他说话。
庄海胸口起伏得很厉害,汗浸透了最外层的衣服,但他眼睛死死盯着韩生:“刘肆丁望他们在哪?”
韩生皱起眉:“庄海,那件事不是已经了了吗?你钱都拿了,现在又想干什么?”
“我问你他们现在在哪?!”
“你还想闹什么?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扯这个,你拿完钱再闹,不觉得晚了吗?现在闹出来后丑的是你!”韩生不客气道。
他自认没有什么对不起庄海的了,又不是他欺侮了月娘,他现在正为吴侯的事情烦心,哪有心思应付庄海?更何况,这件事要是刚开始就闹出来,刘肆丁望的确会有很大麻烦,欺侮同窗的姊妹,能毁了他们大半前途。可现在庄海已经拿完了人家的钱,再闹出来这事可以说道的就太多了。如果讼师狠一点,完全可以把这事变成庄海贪图刘丁两家势大,自愿卖了妹妹,之后贪心不足,还想继续讹人。
庄海抬起手,袖子一撩,露出一样东西,稳稳对着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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