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骤然失去了热源,眼睛不适应地眯开一条缝。
他侧了侧脸,目光涣散,根本无法聚焦。
浑浑噩噩中,铺天盖地都是那种刺目的雪白。
——木门合上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五条悟一离开,整个房间都寂静了下来。
倒不是说五条悟会在学生身体不适的时候外放噪音,而是他本身就有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天生就是个聚光体,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要和他呆在什么地方,时间就流逝得比平常快。
太宰治虚虚地掀起眼皮,视线在周围环视了一圈。
他残余的理智勉勉强强反映出之前发生了什么,按理说,对于一个以自杀作为兴趣爱好的人来说,应对眼下的情况本应该轻车熟路——要是天花板上没有时不时出现不规律的撞击声的话。
砰、砰砰、铛、咣铛。
像是木头不断和陶罐撞击在一起,声音沉闷而又引人烦躁。太宰治困倦得厉害,保持清醒都很困难,但他的习惯和警惕心使得他根本无法在这种环境下入睡。
“咳……”他又咳嗽了两声,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去拉壁橱的门。
和室的角落通常有能上阁楼的木梯,太宰治用手指抓住梯撑,身手完全看不出平日的轻盈,每踩一阶,就要停一会,这期间那种砰砰乓乓的声响就没停过。
太宰治摇摇欲坠地踩在倒数第二级的台阶上,向前方看去。
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又迅速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
日月食循着声音转过身。
日月食的身体是木头做的,脑袋是一截椭圆形的木头,此时他头上不知为何套了一个陶罐,大小尺寸刚好把他的脑袋卡在里面,之前的声音就是他的脑袋和陶罐之间的撞击声。
“如果要把罐子拿下来。”太宰轻声说:“你听说过触柱吗?”
“……触柱?”
“是的。”太宰治垂下眼睛,敛住眸中冰冷的神色,哑着嗓子:“你前方有一根很漂亮的廊柱,以你现在的位置,朝后走五十步,然后竭尽全力地向前冲过去。”
“罐子就能碎掉。”
日月食在原地呆滞了一会,点了点头。
妖怪大多心思单纯,压根没察觉到触柱这一建议里包含的恶意,他按照太宰治的指挥,一步步向后,等到合适距离,再一口气冲了过去,在他快要撞到廊柱时,阁楼里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夏目贵志看见这种自杀式脱困的方法,顿时大惊失色。
“等等——日月食!”
哐!
那只陶罐在这种力度的冲击下裂成碎片,妖怪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冲着太宰治感激地鞠了一躬:“非常感谢。”
太宰治低低地叹了口气。
夏目贵志陡然觉得不妙,急忙开口:“请等一下,人类并不需要把自己变小的礼物——”
晚了一步。
伴随着妖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气里,太宰治脸色骤然一变,下意识收紧手指,却发现手臂根本承受不了自己的体重,原本能看见清晰骨节的手,也小了整整一圈。
他睁圆了眼睛,看着天花板离自己越来越远,目光满是惊愕。
夏目贵志瞳孔猛然收缩,想伸手去拉,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太宰治现在是一个年幼的孩童,从这个高度摔下去,肯定会伤得不轻。
——木屑横飞。
阁楼楼顶直接被豁开一个巨大透光的洞,白发男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幼童身旁,再一把将他捞了起来,两人皮肤刚一接触,支撑无下限术式的咒力顿时消失。
五条悟懒懒散散地踩到地上,眼神苦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我不是说了让你乖一点吗?”
第39章
“这下可难办了。”五条悟一边说, 一边掏出手机调整成拍照模式。
[三岁?五岁?……不可能比五岁更大了。]
咔擦。
“非常抱歉!”夏目贵志慌乱地说:“我会找到日月食,请求他将小菅先生恢复原样……”
“没关系没关系。”五条悟满意地端详了一下幼童的照片,随意摆了摆手:“治的能力比较特殊, 这种效果作用到他身上,只能表现出时间紊乱的结果, 他这副样子维持不了几天, 日月食的祝福很快就会消散了。”
说着, 他露出感兴趣的笑:“没准明天我还能见到白发苍苍、满脸都是皱纹的治呢。”
“交给我就好。”
夏目贵志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被五条悟揽着肩膀送了出去,等白发男人重新返回房间,却发现太宰治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 幼童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全身虚虚地披着不合身的衣物,那件原本合适的衬衣,现在能直接盖到他的小腿。
孩童脸上挂着与他这个年龄毫不相符的神情, 皮肤白皙细腻,鸢色的眼瞳中没有半点情绪, 连突然身处异地的惊慌都没有,只是出神地盯着他, 目光里也不含有任何意味。
就像看路边的石头、房间里的桌子一样,平静地看着他。
空荡荡的。
五条悟顿了顿, 刚准备开口。
“你是妖怪?”津岛修治问:“妖怪里面也有白子吗?”
五条悟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有点好笑,他指了指自己:“我看起来很像妖怪吗?”
很像,津岛修治想。
苍蓝如天空延展般的眼睛盛着星光和蓝海, 飘飞的苍白发丝洁净如雪, 长相更是无可挑剔, 白色本来就是种极易超脱世俗的颜色,乍一看还以为是神鬼中的人物撕开纸面钻了出来。
——又偏偏浸染着一身人间烟火气,不同于家里那些故意端着的丑人,男人一举一动都透着游刃有余,情绪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鲜活真实。
他无端想起了家中仆人的窃语。
[……津岛少爷明明遗传了夫人的容貌,但我见到他,总感觉寒毛直竖,恨不得离远一些才好。]
[啊呀,那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这妖怪反而比他更像人一些了。
“老师啦。”五条悟蹲下身,又躬了些背,好让视线与幼童持平,声音从容而又温和:“我是你的老师。”
他原本还有点生气,但对着这样一个孩子,再多火气也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太宰治这种漠然的目光总能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死气沉沉的古宅,穿着妖怪模样服饰的长辈,作为摆件而存在的仆人。
太宰治此刻的眼神还没有日后那种深深的倦怠,也不会故意弯着眼睛,嘲弄似的发笑。
听完五条悟对眼下情况的说明,津岛修治有点困惑地侧了侧脸,稚圆的眼睛眨了眨。
[妖怪。]
五条悟轻而易举地看透了对方内心所想,直接不高兴喵喵叫了起来:“老师我怎么看都不是妖怪啊,准确做个类比的话,治才是踩进兔子洞的爱丽丝吧。”
“……爱丽丝?”
五条悟竖起食指晃了晃:“对啊,治想穿裙子吗?我也不是不能扮演靴子猫,红桃皇后也可以哦。”
“爱丽丝是什么?”津岛修治问,即使是他,这个岁数依然会被一些从未听说过的概念所吸引。
“爱丽丝就是……”五条悟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一点:“你一般空闲时候都做些什么?”
白发咒术师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预感,苍天之瞳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五条家的那些人曾经一度想让他成为一个象征,最好像天元那样不老不死地龟缩在某处,却又舍不得六眼的能力,最后商讨出一套恶心透顶的教育指南,在上高专前他没和同龄人相处过,一切新鲜玩意都经过好几手才勉强传到他这里。
而这种腐朽得该一把火烧光的华族大多都是同个腔调——
“看书。”
果不其然。
五条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童话书?白雪公主?辛德瑞拉?总不能把枕草子这种东西作为儿童的睡前读物吧。”
“恰是雪月花时。”津岛修治说:“清少纳言先生描写得实在风雅……唔!”
津岛修治震惊得呼吸都屏住了一瞬,舌尖泛起的甜意却证明他没有产生错觉,这个自称是他老师的家伙的确往他嘴里塞了块糖。
五条悟笑眯眯地缩回手,看着眼前的孩童在瞬息之间遮掩住那点惊愕,却若无其事地说:“这是未来的你最喜欢的东西,怎么样,甜食果然是最棒的吧?”
津岛修治无比流畅地回答:“是的,果然棒极了。”
他毫不扭捏、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糖块的滋味,又得体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对于这样长相可爱的孩子,任凭谁被这样感激都会生出一番自得来。
但五条悟眼睛里的笑意却彻底消失了,他将墨镜推了上去,扬着唇角:“啊,你能喜欢就好,说起来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过——治君,我是五条悟。”
“津岛修治。”
“……津岛修治。”五条悟慢慢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线慢慢地又柔软了一些,语气却是他难得拿出的正经姿态。
“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他说。
[不要对着我表演了。]
但他还是换了种说辞,模模糊糊地眯着眼睛笑:“修治有什么心愿吗?”
津岛修治则以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孩所能给出最标准的答案:“放假休息,去郊外散心或者玩水,运气好的话,能碰上祭典的话,到时候就可以捞金鱼了。”
五条悟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我知道了,这就是修治的心愿。”
[他说想要放假休息,倒不如说他察觉到我希望他放假休息,对治来说明明做什么都无所谓,没有兴趣、没有追求、什么都没有。]
[这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快乐起来。]
[这个年龄的孩子,竟然已经可以察觉到旁人的心意,并作出契合的反应。]
“那么——”
“唔!”津岛修治下意识地攀住白发男人的脖颈,适才他被不打招呼地抱了起来,再坐在男人手臂上,对方轻轻笑了两声:“只要离这里远一点就行吧。”
东京,地下游戏厅。
津岛修治试探性地握住游戏手柄,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虚虚地覆盖在他手上,一板一眼地做着游戏指导:“出拳、跳跃、然后这是左右键。”
昏暗的灯光,地板是那种年代久远、擦都擦不干净的色泽,他们面前是台老式的红色游戏机,五条悟记得太宰治一向不喜欢最新的东西,他时常玩的那个手持游戏机还是十几年前的款式,里面赛车游戏的开发年代更是比游戏机还早。
“我记得是你玩的是这款……对了。”
仅仅是五条悟去前台换硬币的功夫,津岛修治就已经对这款难度颇高的游戏完全上手,孩童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些专注的神情,他轻而易举地就破了记录,一开始投入的硬币只够玩一小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五条悟又往投币口塞了几枚。
几分钟后,津岛修治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放任赛道中的汽车轰然撞开路障,再跌下悬崖。
“未来的我喜欢这种东西?”
“估计不喜欢。”
“我想也是……”
五条悟打断他:“但我猜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十五岁的时候,朋友也请我来这里玩了游戏,也是第一次,虽然很蠢,但并不讨厌——你讨厌这里吗?”
津岛修治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置物架上有五条悟买回来的饮料和矿泉水,他本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拿矿泉水,却在中途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握住拥有蓝色金属外壳的易拉罐。
五条悟眉梢抖了抖,想说点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津岛修治一看就很少碰这种东西,没准还是第一次碰易拉罐汽水,他全神贯注地去抠罐头口上的金属片,软乎乎的手指不断用力、再用力——
一阵漏气的声音。
充满气体的汽水顷刻间从那个小孔喷涌而出,淋了他一手,激起来的饮料还弄湿了他的上衣领口,孩童像是受到了惊吓,又没能握稳金属罐,手腕倾斜了一点。
津岛修治一脸空白地转过头。
五条悟肩膀耸动:“噗、哈哈哈哈——”
他那会闲的无聊,这只汽水罐被他抛起来再接住,反反复复扔了几十次,本来他应该提醒一声,但他又真的特别好奇太宰治的反应——
津岛修治面无表情地就着剩下的汽水喝了一口。
“抱歉抱歉。”五条悟笑够了,直起身体:“我先带你去买点换洗衣服。”
……
津岛修治扯了扯身上的猫猫头t恤,浑身是汗,衣兜和裤兜都鼓鼓囊囊的,而五条悟忙着整理自己的西装领带。
小巷里面挂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一长一短两道影子叠着打到墙上,前不久他刚刚跟着五条悟从赌场走出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闪过了奇怪的神色。
“治以前还说自己不擅长计算和数字。”五条悟拖长音调:“今天一次都没算错过诶。”
“五条老师。”津岛修治慢吞吞地开口,脑海里闪现过之前的场面:“拿我当赌注,你的胆子倒是很大。”
五条悟直接笑出了声:“走了,欠人家的钱还没还呢。”
他之前给太宰治挑选衣服,突然瞥到一旁的西装店,又想起以前太宰治赊账的操作,突发奇想也试了一次,虽然店员小姐打量他们的眼神是不怎么对,但后来她好像突然大彻大悟,自己给自己做了个合理脑补。
而他一时半会也不想打电话让伊地知付款,索性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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