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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记者却探究似的盯着老板的眼睛，半晌，用力握了一下老板的手：“你不会骗我的对吧？说好的，你一定要上下一艘，我在底下等你！”
“这么舍不得我吗？”老板眼尾一勾，笑容动人心魄：“宝贝儿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记者脸一红，偷瞄了一眼主任，佯怒道：“跟你说正事呢！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老板还是笑眯眯的，“好了快撒手，别耽误时间了。”
那边一家三口已经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上了救生筏，小姑娘还懂事地冲老板说了一句：“谢谢叔叔！”老板就笑着对她挥手。
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把救生筏慢慢往下放了。
可记者还攥着老板的手不愿意放开，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总是觉得很不安，好像放了手就会失去点什么一样。
老板嘴里说着要他撒手，可是到底也没真舍得掰开他的手，反而趴在栏杆上一直让记者握着。直到救生筏离六层甲板越来越远，记者仰着头拼命伸长了手臂，老板被他拽得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外，但终究，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远了，两只交握的手也不得不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分开。
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宣之于口。
主任在旁边似乎也感觉到了点什么，沉默片刻，他拉了拉记者：“坐下吧，站着不安全。”
记者却还是仰头看着六层甲板上的老板，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老板锋利的下颌线条，微垂的凤眼，嘴角的淡淡笑意，鲜血和淤痕都无法掩盖的帅气。
可是他离他越来越远了，记者没来由地觉得鼻头一阵酸涩。
就在这时，只听六层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和尖叫，人群一下骚乱起来，记者心头的不安一下加重了，果然就见靠在栏杆边的老板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一下扑进人群中去了。
“老板！！”记者急得大叫了一声。但这时他们的救生筏已经下降到了4层的高度，6层甲板里面发生了什么根本看不到。
“坐下！”主任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想拉记者坐下来，可记者不但没有坐下去，反而拉着放救生筏的缆绳，一只脚踩在救生筏的船舷上，似乎想顺着缆绳爬上去，搞清楚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就是枪声。
“砰”“砰”两声，紧接着又是两声，极其突兀。
人群尖叫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记者一抬头，正看见头顶上一个黑影飞下来。
那一瞬间，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在空中落下的姿势，仰面倒下好像一只折翼的鸟，飘动的发丝在甲板上探照灯的照耀下渡上一层柔软的金边。
那个熟悉的背影，那件染了血的西服外套，白衬衣上刺眼的红。
记者的眼泪一下就飞出来，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薛銮————”
41.
救生筏上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若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许这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可是，就在这个宿命般的夜晚，就在这个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权衡利弊的瞬间，无数双素昧平生的手伸出来，交织到一起结成了一张网，七手八脚接住了那个从高处跌落的身影。
自上而下的冲击力，让救生筏都被砸得往旁边歪倒了一下，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工作人员连忙拉紧了缆绳稳住了救生筏。
记者扑上前去，人群中老板的脸像纸一样白，身上的血腥味重得让人心慌。可是老板并没有抬头看记者，而是急促地喘了几下，小心翼翼打开紧紧环抱的双手，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接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老板的怀里，居然还裹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小姑娘好像被吓傻了，沾了血污的小脸蛋上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众人，都不知道哭，直到六层甲板上又传来“砰砰”几声枪声，小姑娘才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人群好像也被枪声惊醒了，甲板上重新变得喧闹嘈杂，隐约还能听到几声“站住！”“别动！”枪声一直断断续续在响，但是听起来渐渐向远处去了。
主任把小姑娘抱起来检查了一下，然后眼神复杂地看了老板一眼——孩子没有受伤，所以她身上这么多血从哪儿来的？
记者看到了主任的眼神，也读懂了那个眼神里的含义。他想给老板也检查一下，可是手刚放到老板身上就摸了一手血，那种黏腻粘稠的触感让他手抖得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老，老板……你不能死……”记者整个人都慌了神，平日里的冷静理智全不见了，他没经历过这种事，眼泪啊，怎么止也止不住。
老板半靠在记者怀里，闭了闭眼睛，看上去很累，但声音还是很温柔：“好了，别哭了……让我休息一下……”
“不行，老板你不能睡！！”记者害怕极了，电视上那些人都是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老板闭上眼睛，他握着老板的肩头摇晃，又用手指撑开老板的眼皮，强行让老板睁开眼睛。
“……”老板翻了个白眼，嘴角抽搐了一下：“放手……死不了……”
可记者只觉得老板是在安慰自己，甚至有可能是回光返照，眼泪愈发汹涌，拼命死死撑住老板的眼皮：“老板，你听我的，这种时候一闭上眼就过去了，真的……”
老板无语地叹了一口气，眼见死活跟记者说不通，干脆抬臂握住记者的手腕，把他的手拉过来往自己衬衣里塞。
记者愣了一下，哭得更凶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搞这个？！”
话虽如此，他倒是也没有挣扎，顺从地让老板把他的手塞到自己胸口，然后记者的表情突然僵住了。跟想象的不一样，他并没有摸到一手黏腻温热的液体，也没有血肉外翻的伤口，相反，他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手感挺奇怪。
“这是什么？”
问出口的同时，记者已经飞快上手解开纽扣，扒开了老板胸口的衬衣往里看，看完一眼又擦了擦眼泪再看，几秒钟后，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看老板：“避弹衣？！”
老板点点头，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扒衣服，总有那么点不自在。他掩饰似地拢了拢自己的衬衣：“都跟你说了，死不了的……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怎么可能不穿防弹衣……你知道的，我很怕死的！”
记者瞪圆了眼睛：“穿了防弹衣你不早说？”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老板委屈：“本来想在你怀里多靠会儿的，谁知道你这么不解风情！撑我眼皮很好玩吗？！我眼睛都要给你戳瞎了！”
记者愣了片刻，一时间不知道该气愤还是高兴，但转念一想，老板没事就值得庆幸了，再回想到自己刚才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顿觉十分丢脸，最后只好转移话题：“刚刚你在上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萧强的人，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个小姑娘，想混上救生筏，鬼鬼祟祟被我同行发现了，他就拿小姑娘做了人质。”老板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西服，肋骨下方还真有个弹眼：“我上去帮了一把，没想到那孙子居然开枪打我，幸好小丫头没事……”
这时大概是上面的特警已经控制住场面了，工作人员喊话问下面救生筏上的人：“你们怎么样？能不能继续往下放了？”
大家纷纷表示可以继续，现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想要找到小姑娘的父母恐怕也很困难，不如干脆等获救之后再找。救生筏上几位女性主动从主任手上接过了小姑娘，拿了点小零食哄她。
工作人员便做好了继续下放的准备，谁知这时却听一个人高声道：“等等！”
居然是老板站起来了。他双手插在腰上活动了一下，刚刚从那么高掉下来，虽然给人接住了，但是后背着地多少还是受了点冲击。救生筏这会儿停在四层的高度，正贴着四层甲板的栏杆，老板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只手抓住了栏杆扶手，另一只手扶在自己后腰扭了扭，一边说道：“等会儿，我从这儿下去。”
记者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胳膊：“老板，你干嘛去？”
“哦，我那个，我上下一艘，要不这得超重了。”老板打了个哈哈，“这小丫头就拜托你们先帮忙照顾一下，回头我想办法给她找到家属。”
记者沉默了片刻，声音很低沉地问：“你其实……根本不会上下一艘救生筏对不对？”
老板有点意外地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记者刚刚哭过的眼睛还红着：“你是要去抓董军，对不对？”
老板迟疑了一下，终于爽快地承认了：“我们家小记者真聪明！”
记者牢牢扣着他胳膊：“老板，船上还有很多警察，董军跑不了的，不差你一个。”
“可他们都只看过照片，照片和真人还是有差距的，见过他真人的只有我一个人。这次不抓住他，以后就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让他混进人群跑掉了，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要被糟蹋。”
记者眼睛很湿润，几乎是在求他了：“老板，别去……你不是很怕死的吗？萧强肯定已经知道你就是那个卧底，他们最恨的就是你，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老板笑了笑，眼神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季实，你是记者，你的职责是追寻真相，你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你的任务。但我是警察，我的职责是让罪犯伏法，我还没有完成我的任务。”
主任也站起身来，轻轻拉了拉记者：“放手吧，你不能阻止一个战士回到他的战场上去。”
记者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了看主任，又看了看老板，手上渐渐卸了力道。最后，他问老板：“老板，薛銮是的你真名吗？”
老板摇了摇头：“不是，其实我……”
记者迅速打断了他：“你现在不要告诉我，等到你完成了任务，我们重逢的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真名好吗？”
他没有说我等你，也没有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他只是问他的名字。
可是所有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期盼和担忧都藏在这个问名字的约定里了。
是成年人含蓄矜持的浪漫。
老板摸了摸记者的头发，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撑着栏杆翻进了四层甲板。
楼上的工作人员看到他下去了，开始继续放缆绳了。
记者含泪看着老板坚毅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中。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拼命想要离开，想要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可是总说自己超级怕死、超级惜命的老板，却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上，头也不回地奔向未知的危险。
其实老板一点都不怕死吧。
记者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第一次跟老板出海的时候，那天他和老板一起站在船头吹风，看夕阳西沉。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老板问他：“天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记者觉得有点奇怪，随口答道：“在想什么时候天亮。你呢？”
老板笑了笑，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像在回答记者，又像在自言自语：“黑暗来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天亮，但我要在黑暗里飙车，还要在黑暗中点一把火！”
那时候记者觉得老板不过是为了耍帅说了几句漂亮话。
但是现在，记者终于明白老板说的是真的，身为卧底的他，就是黑暗中可以燎原的那一点火光。
42.
救生筏终于顺利地触水了，一个工作人员指挥大家把救生筏往远离梦幻公主号的地方划，以免大船沉没时带起的漩涡吞噬小船。
漆黑无涯的大海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救生筏上一点微弱的光亮。夜晚的海面上非常冷，大家都挤在一起取暖。远处的梦幻公主号已经有一半都没入水中，这一刻所有人的心中无法抑制地涌起了悲伤的情绪。
犹记得启航那天，阳光明媚，海风和煦，梦幻公主号好像一艘移动的豪华宫殿，所有人上船的时候都仿佛踩着梦幻的肥皂泡，那时候谁都没有想到这里会是梦幻公主号的葬身之地。一时间有如时空错乱，恍惚中有种百年前那场轰动全球的海难重演一般的错觉。
身边开始有人低声啜泣。梦幻公主号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记者沉默地趴在船舷上往前看。距离太远了，只能看到大船上尚未熄灭的灯光，船体内部的情形其实完全看不到，也听不到枪声或是其他任何声音，可是他仍然努力地向前看，仿佛这样就能在那些明灭的光线里，找到那个刀锋般坚毅的背影。
主任一直在旁边默默注视着记者，看他偷偷拿手背揩眼睛，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半晌，他轻轻拍了拍记者的肩膀，轻声劝慰道：“你应该相信他。能被派出来做卧底的，一定是警察队伍中最优秀的那一个，他会比你想象的更坚强，也更勇敢。”
“嗯……”记者点点头。那个人，是暗夜中的闪电，寂静中的雷霆，他一定能完成他的任务，然后带着帅气的笑容出现在他面前，问上一句：“我回来晚了吗？”
等待救援的时间过得异常漫长，他们在茫茫大海上有如尘埃一般渺小，这期间不断有救生筏被从大船上放下来。警方的直升机和一艘小型海警船最先赶到了，但是能承载的人数依然非常有限。
大约只过了半个多小时，梦幻公主号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黑色的大海仿佛噬人的巨兽，生生把梦幻公主号撕成了两半。然后在救生筏上众人的尖叫声和哭泣声中，曾经承载过许多欢笑和希望的梦幻公主号，摧枯拉朽一般飞快地沉没了。
巨型邮轮沉没卷起的漩涡激荡开来，已经离得很远的救生筏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影响，仿佛一叶浮萍一般在海上摇晃起来。救生筏上很多人都在哭，在茫茫大海上的孤寂无助、对死亡的恐惧、寒冷、饥饿，每一样都让人感到崩溃。
记者看了看这垂头丧气、愁云惨雾的一船人，突然说道：“打起精神来！”他伸手指了指梦幻公主号消失的地方：“那艘船上，有很多人为了我们这些普通人拼过命，我们不会被放弃，救援也一定会来。保持冷静我们才能坚持到救援赶到。哭很浪费体力，都把眼泪擦一擦，要保存体力才能坚持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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