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晚,就当阿姨求你,你要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她双眼通红,哪怕保养得当眼角也攀上了细细的纹路。我从没恨过她,也不曾怪过她,但是一直以来都只把她当做陌生人。
此刻我才猛然意识到,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被江怀生欺骗的母亲,和我妈妈一样。
我按了按已经凝结的血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尝试着说些什么。
“我……”一个音还没结束就突兀地卡住了。
说我不是故意报复江沨,我喜欢他……我爱他吗?
如果不是陈阿姨揭开江沨姥姥姥爷的事我或许还有底气说一句我对我哥是真心的,不是为了报复。
可是我现在有什么资格说?
我和江怀生一样,都是杀人犯。我的双手血淋淋,脖子上带着江沨姥姥送给他的祝福铸成的枷锁,沉甸甸的,压得我抬不起头。
江沨早就知道,在见到我之前就知道,但他实在是太善良,即使从小被灌输仇恨的思想仍然平和又温柔。
他是连绵挺拔的山,是明月入怀的海,是灼灼不息的太阳。
他失去姥姥姥爷的时候会有多迷茫,多内疚?
一直信任的爸爸败露时他会有多失落,多痛苦?
被妈妈一遍一遍发泄恨意的时候会有多无助,多难过?
山顶极寒,海底万状,太阳背后是无尽黑暗。他从来不说,从六岁踽踽独行到二十岁。
我突然很想回到那个时候,拉起蹲在殡仪馆门口的江沨,把他冻得冰凉的手捂在胸口,再把他小小的身体拢起来偷偷带走。
我做哥哥,保护他长大。
陈阿姨别在耳后的鬓角狼狈地垂落,随着她不断重复着的话来回飘摇,“阿姨求你好吗?放过小沨吧,他是无辜的……阿姨求你,放他做个正常人吧……”
正常人……
这三个字像一把坠着斑斓雕翎的箭,没金铩羽,只在我的胸腔上留下一只空落落的洞。
猝然间,我妈留给我那封信中的话从中回旋而起,“我只希望你不要走上歧途,学会爱人,平平安安就够了。”
如果妈妈还在,也会这样恳求我做个正常人吗?我是走上了歧途吗?
我明明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恰好是我哥哥啊。
沉寂良久,被竹帘分割的阳光已经斜得几近平角。
我蜷了蜷手指,抬起胳膊去解平安锁的绳子。
江沨给我系上之后我担心会掉,又反复地系过很多次,牢牢地打了死结。
解开的瞬间,一滴泪砸进了玻璃杯里。
我仓皇地用手抹了抹眼,把平安锁紧紧攥一下又展开手掌递过去。
“对不起,不是江沨的问题,您就当没有这回事吧,不用找他,我会跟他说清楚的……”
陈阿姨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轻易应下,愣在原地死死盯住我的掌心,我把石头轻轻放在桌子中央,食指在上面流连一下就迅速起身。
“对不起,我会走的……”
我不能再跟她多待一秒,否则就要压不住汩汩而上的泪了。
“对不起,阿姨。”
撩开竹帘,我挺直脊背走进滚烫的,岩浆一样翻涌的余晖里,眼前被晃得发白,只能死死用指甲掐进掌心勉强维持着脚步平稳。
明知道帘子落下陈阿姨就看不到我了,我还是一步一步地踏出大路,拐进一条阴仄的巷子才靠着墙缓缓滑在地上。
我隔着校服去摸胸口,想看看那里是不是破了个洞,想把我皱巴巴的心脏掏出来抻平,好让它别那么疼。
电话铃声倏地响起,惊动了左手边垃圾箱里的一只猫,它猛然顶开盖子从我头顶跃出去,带出一串油渍污水落在白色校服上。
夏天垃圾发酵后的味道瞬间充斥周身,我又开始反胃,不顾震耳发聩的铃声在巷子里回荡,起身抱着垃圾桶干呕。
连带着压抑已久的泪和苦,还有无处可道的委屈与不甘一并吐得昏天黑地。
好像吐出去就不存在了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踝传来一阵粗粝的触感,我胡乱踢开,那感觉消失一瞬又迅速贴上来。
低头去看,刚刚那只跑走的猫又回来了,正对着我的脚踝磨爪子。
头朝下太久已经充血眩晕,我扶着墙坐下,几乎和周遭的垃圾融为一体,被丢弃在最阴暗的角落。
猫跳到我腿上往怀里钻,我一下一下抚着它,仿佛抓住了些许热度一样,最后把头埋在它被污水打湿成绺的毛发里,涕泗的泪水把它的毛沾得更湿。
手机又响起来,我不想接,怀里的猫却受了刺激一般不安地呼噜起来,我只能一边安抚它一边掏出来看。
“是我外婆。”我低声说,声音粗粝的像是嗓子里含着一口沙。
脚边有半瓶被遗弃的矿泉水,看起来还算干净,我伸长胳膊捞过来,隔空倒进嘴里润润嗓子才按下接通。
“外婆。”
好在外婆没听出我的异样,只是问是不是已经考试完了。
“嗯。”我点点头,又想起当初约定好的说高考完接他们到海城玩,一时失语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考试完了回家玩几天吧?”外婆徐徐道:“外公想你啦。”
我鼻子一酸,揪住水中浮萍一般连声问:“我可以现在就回去吗?我好想回家啊外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呐,”外婆轻嗔,尾音一如既往的咿呀绵长:“回家有什么不能的呀。”
“外婆,”我擦擦又浸出的泪,“我马上回去,你和外公等我啊。”
挂掉电话我把瓶子里剩下的水倒在一块干瘪的西瓜壳放在猫面前,抚摸它垂下啜水的头,“我要回家了,谢谢你。”
出租车的车窗完全落下,风兜进来掀翻了头发和衣领,暮色开始沉沉下落,把整座城市都镶上一层柔和的暖黄色。
海城这么大,到处都光鲜艳丽,海滩、山涧、车水马龙、万家灯火。只有我满身泥泞,像是这个城市最逼仄角落里烂掉的果子,散发着发酵后的酸腥,狼狈地逃离。
登机时,我握着手机,犹豫再三给江沨发过去一条:“哥,我回家几天。”
然后迅速关机把手机扔进书包里。飞机轰鸣而起,很快便把海城远远抛在后面。
我告诉自己需要冷静几天想一个万全的方法,想一个完美的骗局,让江沨重新做回正常人,让他相信从始至终只有我是不正常的而已。
或许这只是我不甘心就这样和他仓皇诀别的借口。
因为我想当面认罪,虽然过程一定难熬又痛苦,像是凌迟一样一片片剐掉肉,剖开心,血淋淋地对他说谎,但是只要能再见一面,只要能再见一面。
最后一面。
奔波整夜,天色破晓前我回到了熟悉的土地,清晨微凉的风裹挟着稀薄的水汽徐徐拂来,吹平了我一整晚都拧着的心。
蝉鸣嘈杂,树影斑驳,白桦树叶簌簌作响,高高的树枝上垂下一条墨黑色粗布,宽而长,被风荡来荡去。
继续向里走,转过弯看到外婆家门口竹栅栏上热闹繁复的喇叭花不见踪影,反而挂着累赘成团的白色挽花。
我认得,是祭奠用的。
越过栅栏,扇紧闭的门上同样也挂着一匹黑布,成人字形在门沿上散开,又垂落至地上。
我脚步一顿,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自在路口看到黑布时就莫名滋生的恐惧这一刻全部化作鬼魅,伸出无数条触手撕扯着我,要把我吞没了。
可是地上分明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影子,细而伶仃,轻轻一折就会断。
连续两日高度紧张的神经铿锵崩裂,我闭上眼睛,好像是倒在了云里,也好像是坠进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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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结束破镜:(
(这章我可能会这几天再稍作修改,水平不够写得比较困难也不太顺手……但是实在没有脑细胞了…对不起!)
谢谢大家❤
## 43
家里有很多陌生人。
浅色的头发与皮肤、宽而高挺的鼻梁、多数人像外公一般魁梧,皆披着黑纱围着厅堂中央的灵柩垂首,低声诵唱我听不懂的挽歌,哀转久绝。
外婆被拥在最中央,宽大的黑纱从她窄瘦的肩膀倾泻而下,在一众高加索人种中显得异常伛偻。
我昏迷了两天,因此错过合柩前和外公再见一面的机会。
外公在寒假前突然晕倒在院子里,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检查出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交代外婆不要告诉我,不能影响我高考。外婆只好打电话劝我寒假留在海城。
镇上医院的医生说外公还有一年时间,他们本来想等我被大学录取之后再告诉我,外公却在睡梦中悄然离开了。
“你来了,他也能放心地走啦。”外婆坐在床边,细细摩挲着我的手,“别哭,乖孩子。”
“没哭。”我抹了抹眼睛,手心沾上一片冰凉,又被外婆拢在手里。
外公的摩托车还停在雨棚里,钥匙藏在冰箱上的桃美人花盆下面,他做的狗窝仍然在紫藤萝架下等着有狗自愿上钩。
我猛然坐起,顾不上穿鞋跳下床跑到院子里,扛出竹梯爬上屋顶。
外公给我用砖头堆的赛车跑道也还在。
但是外公去哪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又一日,午后,厅堂突然空了,外婆和外公的亲朋们或许是去外面的路上哭拜。
我从呆坐了几日的沙发沿上起身走到灵柩前,按照习俗,入殓后,灵柩右侧会被凿穿一个小孔,让逝者能耳闻目睹到外面的亲人。
我把手覆在棺盖上摩挲片刻,低下头跟外公小声约定:“外公,我会照顾好外婆的,你放心吧。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灵柩周遭铺陈着大团白色黄色的花,其中混着一小束淡粉色马兰菊,是我昨天跑到大路上摘的,“记得跟妈妈说,我想她。”
说完,我小指弯曲,在棺盖上轻叩一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我不知道外公是从哪里来的,他是我从小到大的英雄,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齐天大圣,无所不能。
小时候有一次把外公送上绿皮火车时,外婆指着卧在大地上无尽的铁轨对我说,外公的家在轨道的尽头。
那是另一个国家,另一块大陆。
现在他又变成了一捧温热的灰骨,装进小小一只像是石头的青灰色陶罐里,被他的妹妹抱上绿皮火车。
上车前她揽住外婆的肩膀,矮下身子贴了贴外婆的脸。
谢谢,对不起。她用蹩脚的中文说。
外婆的声音几不可闻,低的要被粗粝的风刮跑,“飘荡几十年,该回家啦。”
说罢,绿皮火车呼哧呼哧地吐着白烟,穿越广袤荒凉的边境大地,到另一头去了。
轰鸣声越来越远,外婆缓缓喘出一口气,我慌忙扶住她飘零的身子。
“没事呀……”她说,“我也该回家啦……”
离开那天,同里难得下了场夏雨,还没落地就被风吹得偏离轨迹,落在发丝上潮的发闷。
外婆只拿走了她那个七破八补的收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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