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着放在胸口荷包里的那颗碎掉的宝石,闭上了眼睛。
而在几个时辰之后,洞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沈尧白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这些恶鬼还真是喜欢玩这种敲门的游戏,一个两个毫无新意。
然而当那道声音响起,他愣住了。
“尧白,”沈玲珑高昂着声音,每当她一开口,未见其人,沈尧白就仿佛已经看见了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可以出来了!裂缝已经被封印了!”
沈尧白嘴唇颤抖,下意识喊了一句:“阿娘……”
“小兔崽子,怎么还哭了?羞不羞?”沈玲珑笑骂道,“出来让我看看哭成什么样儿了!”
“白哥,”一个小少年颤巍巍地问,“那是族长吧?”
另一个年轻女子也抿紧了唇:“方才的三长老还不太像,但这确实是族长的声音与语气呀……”
沈尧白置若罔闻,只是将手抚在冰冷的石门上,眼中没有泪水,只有干涩的、漫无边际的悲伤。
沈玲珑还在说话:“怎么了?我的声音你也认不出来了吗?臭小子,赶紧开开门……”
“可是阿娘,”他轻声说,“这是你自己设置的禁制啊。”
青蓝色火焰再次燃起,沈玲珑的声音立即变成了凄厉的恶鬼哭叫。
沈尧白闭上了眼睛,掩饰住眼底微不可察的疲惫。
有哭泣声从身后传来,可谁又知道,他才是最迫切希望阿娘能来的人。
他突然想起被推进避难所的那一刻,沈玲珑好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当时在干什么来着?好像在惊慌,在疑惑,在不安地打量四周。
……却没有认认真真地再看一眼阿娘。
沈尧白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重新将所有情绪都再次冰封在了心底。
他静静凝视着石门,等待着下一只恶鬼的到来。
如无意外,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恶鬼发现避难所,然后找上门来。
他必须保证自己的情绪起伏控制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内,不能干扰他的所有理智判断。当然,如果恶鬼继续模仿他身边的人,在经历了这两次敲门,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不会再出现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没过多久,门又响了。
沈尧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一次出现的人。
会是其他的长老?还是跟他关系密切的哥哥姐姐?亦或是沈玲珑的再一次出现……
沈尧白在脑子里已经模拟了无数的可能性,但当外面的声音响起时,他还是愣了一下。
“白哥!白哥!”清脆的孩童声音响起,还带着依稀笑音,“裂缝封住了,我们能回家啦!”
“小葡萄?”沈尧白眼瞳微缩,随即转过头,快速地看向小葡萄的母亲——是先前问他要不要吃饭的酱婶。
酱婶几乎是捂着肚子就跑了过来,眼中含泪:“小葡萄!”
“婶婶,”沈尧白嗓音干涩,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不是小葡萄。”
“娘!!”
外面的声音突然染上了一丝哭腔,“娘,我好想你,我好害怕啊,娘……”
“小族长!求求你了,打开门吧!小葡萄他不是会撒谎的孩子!”酱婶的眼角落下泪来,她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都在强颜欢笑,安慰周围的人,甚至主动担任起分发食物的工作。
她知道,如果她一安静下来,就会想起今早去山林里采野果的小葡萄,进避难所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回来……
她不敢想小葡萄会遭遇什么,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但当稚嫩的童声响起的那一刻,酱婶的情绪瞬间就崩溃了,她甚至不顾自己鼓起的肚子,直接给沈尧白跪了下来:
“小族长,婶婶求你了,那是小葡萄啊……”
沈尧白的双手颤抖,要去扶她:“婶婶,您别……”
酱婶不管不顾,直直地给他磕了一个头。
“你们快来扶她,”沈尧白抬起头,看向在场的大大小小的妇孺们,“快……”
他忽而就喊不出来了。
那一双双痛苦的、不敢看过来的眼睛,让他忽而感觉精疲力尽。酱婶与外面小葡萄的哭声此起彼伏,沈尧白感觉自己的脸颊发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只是在想,这群鬼怪果然还是拿捏住了他的弱点。
他后退了两步,躲开酱婶想拉住他的手,轻声道:
“对不起,婶神。”
他转身向着石门的方向走去,手心里燃起青蓝色地火焰。酱婶发丝凌乱,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忽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
紧接着,沈尧白脸色一变——酱婶冲向了那扇石门。
“别……”他想要拉住女人的手臂,却只扯下了一片破碎的衣角。
紧接着,石门被从内部推开了。
沈玲珑设下的禁制只约束了沈尧白,却不曾约束任何一个她想要保护的妇孺。
于是,浑身怨气的恶鬼止住了伪装出的哭声,冲着避难所内的人们露出一个泛着血腥气的笑容。
喜悦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假期里的更新可能会不太规律……但会坚持日更的!
(被妈妈拉去逛街拎包的阿酒挣扎大喊道)
第六十七章 天雷落
“快走!!”
“啊!!!救命!”
“妈妈……呜呜呜……”
沈尧白一剑斩下恶鬼的头颅,他们吞吃了人类,便有了变幻成人类的能力,鲜红的血液洒了沈尧白半身。
他身上的白衣已经被尽数染红了,但他无暇顾及,几乎是仅凭本能地劈砍着四周的恶鬼,努力保护身后的人们。
但人们还是在死去,从避难所的门打开的那一瞬,恶鬼已经占领了整个青丘,无处不在。
他忽而往后一仰,一只恶鬼的爪子飞速掠过,本来是冲着他的喉咙,现在只在他的颈部留下一线血痕。沈尧白举剑将这只偷袭未果的恶鬼斩杀,然而接着就有另一只恶鬼趁他的剑还未拔出,在他的肩膀上咬下了一块皮肉。
鲜血喷涌,沈尧白已经不知道身上到底是鬼的血还是自己的,听着身后的哭嚎声,他的胸口里忽而浮现起一股怅然的情绪——他真的能保护他们吗?
他连自己都在恶鬼的攻击之下左支右拙,狼狈不堪,屡屡处于生死边缘。
而他身后的人群,已经锐减到了原先的三分之一。
连母亲和长老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他能做到吗?青丘真的……还能坚持下来吗?
沈尧白心神不稳,手指忽而脱力,剑便“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一只恶鬼趁机扑向他的后颈,企图撕咬下来一块鲜嫩的血肉。
但恶鬼被一道扑来的影子挡住了——那是一个比沈尧白矮了半头的孩子,他死死挡住沈尧白的后背,却被恶鬼一口咬断了脖子。
沈尧白不敢置信地转身,青丘离火便将那只鬼焚烧殆尽,而那孩子的瞳孔逐渐涣散,断断续续地发出不成调的音节:
“白、哥……”
“快……逃啊……”
别管我们了,快逃吧。
“小族长!”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用着自己并不熟练的法术,抵挡着四周的恶鬼,声音里带着哭腔,“青丘护不住了,快逃啊!结界就在前面!”
只有血灵镇守的青丘结界,才能抵挡住一切恶鬼。
只要逃出结界,就能活下去了。
沈尧白听了这话,心中却徒然生出一丝荒谬: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是青丘的小族长,是青丘的天才,是眼前还活着的所有人里修为最高的人——可他竟然在让其他人保护他?
沈尧白的双眼忽而浮现起猩红颜色,他将孩子的尸体放在地上,掌心一翻,青丘离火沾上那孩子的衣角,将他的尸身烧成了灰烬。
青丘的人死后都会火葬,将骨灰埋进泥土之中,老人们常说,春天第一场雨后从土里长出来的嫩芽们,就是那些逝去灵魂的馈赠。
四周的恶鬼正企图扑向方才来喊沈尧白的女子,她已经维持不住护体的妖力,只能无助地抱紧自己孕育生命的肚子,低着头蹲到了地上,仿佛想用这脆弱的血肉之躯,护住她腹中尚未诞生的小小生灵。
但料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女子抬起头,发现四周燃烧起了大片青蓝色火焰,而接触到火焰的恶鬼都在惨厉的尖叫中,灰飞烟灭。
“颖姐姐,”少年的声音干哑,“快逃。”
女子泪流满面,头也不回地起身奔向青丘结界。
沈尧白咬破舌尖,舌连心脏,一滴的心头血便晃晃悠悠地漂浮到半空中,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了整整一个度。
他的唇齿间响起晦涩难辨的咒语,奇异的是,四周的恶鬼竟然都暂停了攻击,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似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某种令它们极为畏惧的气息。这也为刚刚逃走的女子留出了一条能够暂时喘息的通道,她几乎是不要命地往结界外跑去,带着浑身的鲜血和满脸的泪水。
沈尧白背对着她,脑海里却想起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跑到二长老管理的书院找乐子,书院后面就是藏书楼。作为一个当年上学时让二长老极为头疼的顽劣分子,他自然也不是会跑藏书楼的好学生,但那日不知为何,他就是进了藏书楼,还在最里面一个颜色不一样的书架上,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古籍。
后来被二长老发现时,他已经将那些古籍翻了大半,二长老见状,只好有些无奈地敲了敲他的额头:
“这上面的东西,看一看就得了,不要学。”
沈尧白当时不明所以,虽然他对上面那些代价极大的法术没兴趣,但为什么不能学?
二长老看穿了他的念头,只是笑了笑,跟他一起收拾好那些古籍:“这些东西都是危急关头用的,有我们这些老家伙了解,也就足够了。”
“要是真的有一天发生什么……你们年轻人都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沈尧白在心里轻声说,对不起,二爷爷。
他可能做不到了。
青丘古籍记载了一种暂时将自己的能力提升到空前程度的禁术,但条件极为苛刻。首先,需要施术者的修为非常强,能拥有足够多的妖力维持禁术完成,其次,这种禁术的代价是施术者的生命力,提升的境界越高,消耗的生命力越多。
那滴鲜血飘浮到空中,青丘四处的恶鬼,不论是正在吃新鲜血肉的还是相互吞噬厮杀的,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沈尧白的位置。
它们齐齐感受到了危险,距离沈尧白最近的几只恶鬼已经按捺不住,朝着他扑了过来。
而沈尧白方圆五米的地方,燃烧起了一个青丘离火化成的圈,熊熊火焰将恶鬼吞噬,却还有仿佛失去理智的恶鬼不断涌来。
它们都知道,如果让这个少年完成禁术,对它们的存在绝对是莫大的威胁。
沈尧白浑然不顾四周凶猛的鬼怪,他此刻非常安静,双眼紧闭,除了低低的念咒声,以他为起点的方圆五米内,再没有任何的声音。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后忽而绽放出八条洁白的尾巴,每条都足足有成人胳膊长。
而当他的咒语念到了一定程度,他忽而睁开眼睛,身后不知不觉间,已经出现了第九条尾巴。
汹涌的妖力仿佛翻腾的海水,在一瞬间点着了青丘离火,雄浑的火焰以扫荡的姿势将眼前所能看见的恶鬼全部吞噬,但沈尧白的神色并没有任何波动,他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抬头注视着天际出现的那道裂缝,天空仿佛被豁开了一个口子,湛蓝的颜色染成墨黑,并且源源不断地往外吐着黑气。
那里才是一切的源头,也是他必须要对抗的地方。
他的眼前闪过一道疯狂之意,再次往前迈出一步,浑身涌动的妖力几乎能碾压任何一只恶鬼,口中的咒语却并没有停下来。
不够,还不够。
他再次咬破舌尖,又一滴心头血飘出,将空中的血滴扩大了一倍体积,而他身后的尾巴竟然泛起浅浅一层金色。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想。那么索性就做到极致好了。
恶鬼们开始慌乱,它们不再追逐仅剩的那点儿苟延残喘的活人,而是齐齐向沈尧白面前汇聚而去。
无数的恶鬼彼此吞噬,最后成为了一只数层楼高的庞大怪物,有无数的手脚,仿佛一只蠕动的肥硕巨虫,口器里是密密麻麻的螺旋利齿,冲着沈尧白无声咆哮。
沈尧白抬眸看着他,再一次咬向自己的舌尖。
就在这时,他忽而听见了一个颤巍巍的声音:
“小……族长……”
沈尧白浑身巨震。
他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废墟之中,一个垂暮的老人颤抖着抬起手,他只剩下了前半身,后半身似乎是被恶鬼吃掉了。
他用最后一口气,对着沈尧白道:
“快……走啊……”
“快走啊!小族长!”失去一只臂膀的男子挣扎着大声喊道。
“快走啊!”曾经给他做过面人儿的婆婆大喊一声,便被一道恶鬼的怨气穿透了心脏。
那些星星点点的、还不曾死去的人们,在看见沈尧白的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喊着,快走啊。
不知为何,沈尧白压制许久的泪水忽而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对不起……”泪水纵横,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可这里是我的家啊,我又能走去哪儿呢?”
话音未落,他咬下了舌尖,身后的尾巴变成了通体的纯金色。
千年之狐,尾尖为金色,是以九尾之皇也。
他强行将自己的力量提升到了传说中的境界,而被怨气覆盖的天空之上,竟然传来了阵阵闷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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