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安这回没跟他辩驳。他看着齐明跌跌撞撞地上楼,听见钥匙嵌进锁眼的声音,直到楼梯间重新归于寂静才踮起脚尖,像只猫一样轻巧地紧随其后。
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察觉危险的本能,这种本能驱使着他的脚步,也让他的心脏跳得越发剧烈。
二楼靠左侧的房间,一道铁门堪堪合上,却留了一道缝隙。路平安刚走到门边,就听见一声熟悉的猫叫。
他不再犹豫,扯开铁门走进去。原本就不大的客厅被一块块沾灰的木材,工具占满了每一寸角落,根本不像一个活人住的地方,倒更像是...恐怖片里出现的废弃工厂。
路平安咽了下口水,努力克制住脑海里不断冒出的诡异念头,转了一个弯,却差点因为眼前看到的一幕喊出声来。
他没想到齐明的卧室是没有房门的,大剌剌地与客厅通着,于是他便以一个闯入者的姿态猝不及防地和齐明打了个照面。
但很快路平安就冷静下来,虽然他站在齐明一抬头就能看见位置,对方却显然没有察觉,正趴在地上,专心地在柜子与墙壁之间摸索着什么。
终于他掏出一个小纸包,颤抖的手虔诚地揭开,露出面粉一般细碎的白末。
齐明的脸上同时呈现出狰狞与狂喜,路平安回忆起这样的神情,与曾经喝醉酒扬言要杀人的父亲如出一辙。
——
邢天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下午是怎么度过的,直到他凭着本能走回小区,抬头望见漆黑一片的窗口才惊觉自己该给路平安打个电话,手指却不听他使唤,刚掏出手机就让它像条滑不溜秋的鱼一样从掌心跌落。
屏幕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瞬间布满裂纹。
邢天握着手机又愣怔了一会儿,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过,大脑像一台濒临报废的机器,几乎给不出任何指令。
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尽快见到路平安。
路平安,只要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里就会觉得温暖。邢天再一次抬头看了眼窗户,决定还是先回家碰碰运气。
没想到刚走几步,就撞见坐在台阶上等他的路平安,整个人缩成一团,小斑点靠在他怀里,也是小小的一团。
“你回来了。”路平安撑着台阶站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诡异的脑回路带来诡异的笑点,只是笑容还没来得及在嘴角铺展,就被邢天一个猛拽拉进怀里。
小斑点夹在两人中间,狼狈地从路平安手臂缝隙里探出头,龇牙咧嘴地“喵”了一声。
路平安拍拍他的后背,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还在打腹稿时邢天却先开了口:“我的手机摔坏了。”
短短七个字,每个字都透着浓浓的委屈,一米八三的邢天在男朋友面前打回原形,只是一个想要拥抱的小男孩。
路平安按在他背上的手慢慢往上移,饶是谁也不会想到,性格坚硬得像块铁板的邢天居然会有一头软软的短毛,他忍不住多抓了两下,轻声哄他:“都过去了,先回家好不好?”
邢天靠在他肩上点点头,两人刚分开了一寸,他又被更用力地扯了回去。
“再让我抱一会儿。”
冲了个凉的邢天终于从里到外地清醒过来,再和路平安面对面的时候就有点不好意思,故意绷着张脸。路平安却毫无察觉,只等他在身边躺下就急切地说:“吴叔已经脱离危险了。”
邢天舒了口气,随后自嘲地笑笑:“我的脑子太乱,连这事都快忘了。”
路平安勾住他的手指,食指有些紧张地摩挲:“明哥今晚有点不舒服,我送他回家了一趟。”
邢天“嗯”了一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过了一会儿他反握住路平安的手,指节用力,让路平安感到一丝钝痛。
“平安,肖山他被押走了,我看着他被押走的。”
他的声音低哑,眼睛在黑暗中却依然清亮,好像已经盛满了泪水,眨一次眼就会滴落。路平安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在触碰到他之前就被拦下。
邢天松开他的手,眼眸低垂:“平安,你转过去吧。”
“可我想看着你。”
“转过去。”
他没有再坚持,乖乖转身对着墙壁。邢天的手很快从后面绕过来,揽住他的脖子,一张脸几乎全部埋在他肩上。
“他最后问我,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邢天的声音被哽咽切割,模糊而破碎,路平安却听得清楚,他知道这一刻邢天不需要任何语言安慰,只能扣住他的手腕,希望借由这一点接触传递他的力量。
虽然他自己的内心也在被慌乱夹击。
小斑点跳到他与齐明之间的空地,踩着一块木板,它才不管周遭的气氛有多焦灼,只是慵懒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齐明的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迸出来,目光是恐惧还是怨恨?路平安不敢细看。他只能慢慢靠近小斑点,每走一步都生怕齐明下一秒就会冲出来。
虽然他并不具备这种能力,但不妨碍路平安感到恐惧一寸寸勒紧他的咽喉。
终于把小斑点抱在怀里时他听见一声轻笑,齐明脸上扭曲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他远远地看着他,远远地捧起那包“面粉”。
就像他们曾经开过无数玩笑,说过无数插科打诨的话。
“平安,这只是个小玩意。”
小斑点在怀里不耐烦地抖了一下,路平安知道它不舒服,却不得不把它抱得更紧一些,“明哥,我只想带它回家。”
灼热的水滴落在他的脖子上,又顺着后背留下一道蜿蜒的曲线。
路平安抿紧嘴唇,到底还是把这个和眼泪一样灼热的秘密咽了下去。
一觉醒来,电视节目和报纸的版面几乎都被秦双全,肖山和黎远舟三人占尽,那些他们知道的,不知道的“真相”就像一盆泼在烈日下的水,直到被大众的好奇心蒸发殆尽,然后转瞬遗忘。
据说秦副市长知道儿子身亡的消息一夜白头,神志不清。
肖山被移交市局,据传精神状态亦十分不稳定。黎远舟花高价聘请律师,希望能帮助肖山免除死刑。
秦松岗“背后的交易”没有实质证据,黎远舟为了追求真相自愿暂停工程。而另一条指控倒是证据确凿——来荣景吃饭的客人曾经数次聚众赌博,嗑药。
一切罪行皆是从半年前开始,半年以前,正是肖山进入荣景的日子。
二十岁的后生仔,狼子野心,执迷不悟。
五十岁的精明商人,坦坦荡荡,赤子之心。
吴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靠在病床上看电视。三个年轻人坐在他身边,手里的苹果削断了皮也没察觉。邢天听着主持人一板一眼的腔调,脑海里涌进的画面是路平安在大雨天野兽一般地与人拼命,肖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未知。
他们拼尽全力砸出水花,这就是结局?
早晨刚送来的报纸,黎远舟的相片占满一页——
“一个企业家的良心”
这就是结局。
“没什么好看的,关了吧。”
吴叔往后仰了仰,疲惫得像几条新闻已经耗空了他的体力。齐明立刻拿过枕边的遥控器,又在他身后塞了个软枕。
吴叔靠着枕头,侧过脸望向窗外,早晨九点,阳光如同质地最纯的黄金,慷慨洒满人间。
“我们去看日出吧。”他喃喃道。
“还没出院就想着逞强了?”邢天继续削他的苹果,手上不停,嘴巴也不停。
“兔崽子!”吴叔笑骂,语气听起来倒像小孩子耍赖,“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
齐明及时站出来打圆场——“找个坐缆车能上去的山顶,也不算耗体力。平安,”他突然话锋一转,“你想去哪儿?”
病房里好像瞬间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这也许是路平安的紧张在作祟,但他分明看见齐明眼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阴郁。
吴叔依然盯着窗外,邢天也没有抬头,薄薄的刀刃贴着苹果皮,一圈一圈,危险地蛇行。
路平安舔舔嘴唇,几秒钟后轻快地笑出来。
“我都听明哥的。”
第54章
路平安这段时间的行踪着实有些诡异。
高考结束,原本应该是最放松的时光,他却天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六点回家,连午饭都不赏脸回来吃。邢天在客厅里堵住他,活像审问一个负心汉,他倒顶着张坦然的脸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去图书馆啊。”
“高考都完了还去哪门子图书馆?我怎么没看出你这么热爱学习呢?”
“我热爱学习难道还不明显吗?”路平安瞪大眼睛往前凑了凑,“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邢天很想有气势地应一声:“走啊!”但“书”这个字是他天生的克星,光想想就头皮发麻,只能从鼻子里不情愿地哼哼:“那你去图书馆到底要干嘛?”
路平安垂下眼睛,思忖了一会儿后很认真地对邢天说:“我在调查一件事。”
邢天下一秒就辜负了他的认真,倚着墙笑得像个二哈:“要不要这么入戏啊阿sir?”
路平安很无奈:“我真的在查一件事,现在还没有进展,等查清楚了就告诉你。”
邢天看出来他没在开玩笑,虽然明白路平安一向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你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不会,我这顶多算个...学术研究?能有什么危险?”
邢天听见“学术研究”四个字脑袋就大了一圈,干脆地朝路平安挥挥手:“那你加油吧好学生。”
路平安背着书包往门外走,没走两步倒又退了回来,“邢天,”他拉着他的胳膊,“我不会有事情瞒着你的。如果以后你遇到了什么事,也一定一定不要瞒着我。”
邢天看了他几秒,没有问为什么,而是坚定地竖起右手放在耳边:“我保证。”
“拉钩。”
两人的拇指对在一起点了一下,路平安再次扬帆远航,没航过五米又退了回来,邢天简直怀疑自己在看一场重播。
“我不去了。”路平安边说边把包往桌上一放。
“啊?”邢天瞪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的书包:“啊?”
“你今天不是休息嘛,我要和你在一起。”
笑意瞬间漫上邢天眼底,他却还是装作生气的样子揉了揉路平安的脸:“你才想起来啊小崽子。”
路平安笑着躲开他,溜进厨房指着邢天刚带回来的一堆菜:“今天吃豆芽吗?我来择菜。”
“您还是别了吧。”邢天站在他身后,一只手就把他揽住往外推,他好像继承了吴叔的怪癖,坚决不许别人撼动自己主厨的地位。
“你去买点零食吧,明天看日出带着,再给我捎根冰棒。”
“没问题!”路平安一蹦三尺高,仍是小孩子的心性。
吴叔嘴上说着自己的事轮不到邢天管,却还是在医院老老实实地住了五天,回到家又歇了一星期,这才获得坐缆车上山的权利。凌晨四点,山风凌冽,要是冬天一定会冻坏一把骨头,现在这个季节,倒是吹得人神清气爽。
路平安早已没了睡意,但邢天把肩膀凑过来,他就也从善如流地靠过去。氤氲的山雾间慢慢探出一点红宝石似的光,一纵一纵地拼命向上升,从那一点散发出的光线像被施了魔法,不过几秒便渲染了整片天空。
“多像巴金写的文章啊。”路平安小声感叹。
“什么金?”邢天敏锐地侧过脸问。
“...没什么没什么。”路平安捏着他的下巴对准日出,刚一松手邢天又“唰”一下转回来,“我们要不要许个愿?”
“这又不是生日蜡烛许哪门子愿啊!?”齐明终于无法忍受身边这对傻瓜情侣,倒是吴叔对邢天罕见的孩子气很感兴趣:“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有什么要求的?”
“我没什么求的,”邢天轻轻抖抖肩膀,“但要给平安求个好成绩啊。”
路平安心里一暖,忍不住深情地对邢天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吴叔被逗乐了,边笑边转而问他——“平安成绩快出来了,紧不紧张?”
“不紧张。”他答得很实在,“紧张也没用啊。”
“有出息。”吴叔冲他点点头,这一场病让他整个人清瘦许多,看上去反倒比从前精神。阳光淡淡地笼在他眉眼间,好像古早武侠剧里仙风道骨的一代宗师。
看完日出没两天就到了出成绩的日子,路平安一向坦诚,说不紧张就不紧张,邢天却像躺在煎锅里的饼,前一晚翻来覆去,最后还是没忍住拱到路平安身边:“平安,你说你会不会是状元?”
“不可能。”路平安已经被瞌睡虫攻陷,耷拉着眼皮哼哼。
“怎么不可能?”邢天拍了一下枕头,自己不过二十岁,却好像突然明白了那些“我的孩子天下第一”的父母心情,“你的成绩一直那么好,形象,”他捏捏他的脸,“也好,要真成了状元,一定会有记者上门采访,等你去上了大学,这间房子就成了‘状元宅’,想租它的学生一路从小区门口排到街上...”
他越讲越离谱,路平安的大脑一片混沌,索性也跟着他信马由缰——“要真成了状元,被记者采访,上电视上报纸,说不定就会被那个人看见,然后一路找过来,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这句话说得含糊,邢天却像被一拳击中心口,瞬间收了声。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路平安的恐惧,却没想到这份恐惧如此之深,盘踞在他心底,成为一份可悲的本能。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路平安的睡意却也渐渐消散,干脆揉揉眼睛,转个身正对着邢天:“怎么不说话了?”
邢天心疼地问:“平安,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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