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师尊来了。”
来的不止他们的师尊。
薛明光的二叔、白掌门, 也都来了。
熏风庄的主屋在深夜里灯火通明, 宋掌门依然端坐主位,却已然是只会呼吸, 而没有任何情绪、动作、感知的雕像而已了。
薛二叔沉下眼, 不忍直视:“宋掌门早年也是热血热心, 我还记得他十八岁时汇同四极一起围捕妖魅,英姿飒爽, 竟如昨日。”
宋长老无论如何都不愿来参与四极事务, 师尊便代为言道:“宋掌门的道侣宋夫人……从一开始, 他的大哥二哥就皆都不甚赞成,隐约察觉宋夫人来路不正, 但却说服不了宋掌门,甚至因此兄弟阋墙, 导致了一场剧震。但此事是宋掌门家事, 我们不宜多论。”
宋谨严作为宋家的代表,却也不适合多说长辈之事,他沉默着看看自己小叔,黯然垂下眸子。
薛明光轻轻靠过去,揽着他肩膀, 安抚地拍了拍。
“如今已明确幕后主使,又能取幻空花镇魔魅之窟,重新打下四极封印,也算是亡羊补牢。”白掌门道,“至于我家那孽子,待重新打下四极封印后,我自会给四极一个交代。”
程雁书一怔,不自知地靠过去拉住了韩知竹的手:“大师兄,白小公子的心脉是二师兄的……”
魏清游亦是同时向韩知竹看过来,虽未开口,意思却亦是犹豫。
宋谨严踏前一步,对白掌门深深一礼:“我应承了将心脉换给白小公子之人,保白小公子寿终正寝。在此求白掌门和各位尊长给个恩典,容白小公子在熏风庄终老。”
白掌门明显不知如何回应,师尊也因了王临风的缘故犹豫着不知如何决断。
薛二叔却朗然笑道:“我无异议。”
宋谨严又道:“白小公子虽换了心脉,命数稍有延长,但却终身不得见日光,不得经风,也是已经得到足够的教训了。”
师尊和白掌门互看一眼,依然犹豫着。
韩知竹道:“白掌门,师尊,可否听听雁书的想法?”
他一句话提醒了两人,师尊和白掌门又互看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师尊便看向程雁书:“既然纵了的妖物都是冲你而来,伤也都是你受的,你说如何?”
“我……”程雁书把韩知竹的衣袖攥得又紧了些,“我想遵从宋少掌门,让白小公子能够安静地过完余下的人生。”
他二师兄的心脉,与心悦之人融合跳动的每一分人生。
师尊和白掌门再次对视一眼,彼此又交换了眼神,同时长叹,又同时微微点了头。
议完这件事,又论证过明日韩知竹入莽海渊取幻空花之事,及取到或取不到的两种情形下的各自应对、跟进之法,天已然近三更了。
确认明日晨起便是在主屋再次集结,各人便回了房间。
进了房间,之前那几支燃起的烛还在燃烧,照得凌乱的床榻直直入眼,程雁书看着床榻,又回头看正在关门的韩知竹,委屈地在桌前坐下了。
都这个时辰了,不管怎么说,再影响大师兄休息,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韩知竹倒是似乎感受到了撩拨四师弟的乐趣,关好门后,他走过来,略强硬地拉起程雁书,把他圈在自己怀里,沉声道:“之前未尽之事……继续吗?”
“大师兄……”程雁书又气恼又无奈,手握成拳,重重抬起,轻轻落在了韩知竹肩窝上,“你学坏了。”
握成拳的手快速松开,挡住了韩知竹吻过来的唇,程雁书清了清嗓子,力图让声音显得肃正:“明日清晨便要起来,早点睡吧。”
转身向床榻走了两步,程雁书又被韩知竹从背后环住了腰。
贴在耳边的声音很冷静,一点不含情.欲:“若我明日平安回来,我会去和师尊说,允我与你结侣。”
程雁书身体一僵,韩知竹揽得更紧,话语却更是透着冷静:“你可愿意?”
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却轰然在程雁书心里点燃了烈火。
他闭上眼,无言地转身,紧紧偎在韩知竹怀里,用一个深吻回答了这个问题。
绵长的吻不似之前在床榻上缠绵时那般热烈,却蕴着足以沉沦一生的深情。
呼吸止不住加深时,程雁书及时退开了:“大师兄,早点休息,我不瞒你,我真的很担心明日你受伤。”
“好。”
缱绻地在眼尾印下一吻,韩知竹放开了程雁书,转身理了理将熄未熄的烛。
门却又突兀地被敲响了。
这个时辰听到敲门声,程雁书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高声问:“是谁?”
“林青云。”
林青云?诧异看一眼韩知竹,程雁书不解:子时都过了,他还来敲什么门?
韩知竹也是不解加诧异,他安抚地握了握程雁书的手,转身向门口而去,问道:“林公子,何事?”
“我来向你告别。”隔着那道门,林青云道,“宋掌门的遭遇,我确不知情。我将离开熏风庄。”
韩知竹转头看向程雁书,程雁书轻轻点了点头,在桌前坐下了。
韩知竹便开了门。
林青云就着屋内透出的微暗烛光,深深看向韩知竹:“山高水长,你我大概后会无期了。”
“林公子。”韩知竹道,“天下大乱,需要有为之人匡扶正义,助弱扶困,望你能一展所长。”
林青云苦笑一瞬,低了声:“谢谢你没有看低我。我会的。”
他的视线掠过程雁书被烛光拉长落在门口的影子上,黯然道:“有句话我一直想说:我平生,唯仰慕你一人。而此刻,却还有另一句:而只羡慕他一人。”
韩知竹闻言回头,对上了房间内紧张地看着他们交谈却又努力装作无谓的程雁书的视线。眸子里的冷然便瞬间如春冰化水。
林青云叹息道:“我终究是输了。”
“没有输赢。你和我四师弟,不存比较。我不会将他和任何人并列一起。”韩知竹拱手一礼,“林公子,山高水长,保重。”
门关上的瞬间,韩知竹还未回身,原本乖乖坐着的程雁书立刻显出了张牙舞爪的模样:“大师兄,他说我坏话了吗?”
“他说羡慕你。”
废话。程雁书理直气壮地在心里给自己撑腰:林青云,他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他错了。”韩知竹却道。
什么?
程雁书立刻又要张牙舞爪了,韩知竹却一句话按住了他的气势:“该被羡慕的人,分明是我。”
“大师兄,你成精了。”程雁书红着脸,向床榻而去。
放下的床帘里,飘出一句很仔细,才能听清的“成精了,就可以祸害我了”。
韩知竹嘴角弯起,熄了最后一支烛。
影影绰绰的黑夜,可不是最应当和心爱之人交颈同眠么。
.
仿佛沉在冰冷的水中,却又能顺畅的呼吸。程雁书迷茫着睁开了眼。
海水起落的声音,大片集结扑腾而来的黑色魔气,还有御剑在不远处紧张盯着某处的师尊、薛二叔和白掌门,宋谨严也在侧边,屏息凝神,似乎蓄势待发。
这是……莽海渊中吗?
程雁书心神一凛,才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
他竟像是被封印在了莽海渊的茫茫海水中。
用过早膳,他和鸿川鉴云在回去房间等大师兄回来的路上,背后一阵风而过……之后……
是谁对他出手?把他带来这儿,又是想干什么?
海水咆哮着翻滚,时不时扑灭卷走成形的欲破出四极大阵的漆黑魔气。不远处忽然传来师尊的惊呼:“知竹,慎重!”
大师兄?!
程雁书心底一沉,似乎明白自己被掳来此处,可能会被用在什么地方了。
忽然间,他眼前的视角切换了个方向,之后,凌空于莽海渊之上,衣袂被海风吹动飘摇着的韩知竹的侧影明明白白地展现在程雁书眼前。
韩知竹却似乎根本看不见他。
不止韩知竹,师尊三人明明就在他不远处,却也看不见他。
莽海渊翻涌的碧蓝海水里,闪出赤红的光,随之被淡黄色光晕取代,须臾间又完全消失。
韩知竹手中凝着一道看不清楚的淡淡流光,集中全部精神地看着那光闪处,紧蹙的眉心显示出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
取幻空花,非得一击即中,而谁也不知道出手的那一瞬间等着的是什么,会发生什么。这样巨大的压力此刻全都堆在韩知竹一人身上,就连看着都觉得心脏要跳出胸腔的程雁书要心疼死了。
赤红的光再次闪烁,电光石火间,韩知竹眉心一展,出手如电,向那红光而去。
程雁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道浓绿弧光,凭空劈向韩知竹。
已经触碰到幻空花的韩知竹,要么被那弧光击中,要么舍了幻空花自保,无论哪个选择,都是无可挽回的局面。
程雁书心神俱裂,偏偏不能动弹,只觉一口血生生逼在心口,哽住呼吸,吐不出来。
韩知竹锐利目光扫过那直向他而来的浓绿弧光,竟视若无睹,左手握住幻空花柄,右手一道虹光闪耀,无心剑剑光掠过,幻空花便紧紧握在了他手中。
那道浓绿弧光也如剑刃般,一眨眼便将劈向他心口。
程雁书心跳骤停。完了。他看着韩知竹,脑海里一片混乱成了空白。
这间不容发的时刻,程雁书却确实看见韩知竹的唇微微一动,说了两个字。
“雁书。”
随着这两个字,他眼神里的淡然平静中闪过一些歉意和遗憾,却毫无畏惧地面向那躲不开的凶险。
那口逼在程雁书心口的血,随着这两个字喷薄而出。
第67章
同时间, 一切都凝住了。
浓绿弧光停在距离韩知竹心口半寸之处,海风不再呼啸,而众人的衣袂甚至都不再摆动。
但莽海渊的海面开始剧烈震荡, 幻空花的红光越发炽烈, 竟如火在碧蓝水面不断蔓延,一声巨响后,一道巨影跃出海面,带出剧烈的震动, 罡风凛冽, 把那直击向韩知竹的浓绿弧光吹歪了去,卷入风中, 消弭于无形。
那巨影腾空甩尾, 终于露出全部面貌——竟是一条鳞片也有一人大小的、如山般庞大的苍龙。
苍龙带出的海水哗啦啦落在水面上, 砸出一个又一个巨大漩涡。
海风再次呼啸而起,一切又恢复了寻常规律, 而苍龙在空中一个盘旋, 俯首向韩知竹直冲而去。
“知竹, 当心!”
师尊的声音都隐约变了调。
韩知竹却捧着幻空花,凌空而立, 岿然不动,无畏地看着那苍龙。
谁也没想到, 那苍龙冲到韩知竹近前, 却垂了首,龙头向着幻空花嗅了嗅,又一个甩尾,向莽海渊里扎去。
程雁书那颗已经绷到要冲破胸腔的心,终于在一个瞬间的大停顿后, 又重新活着恢复了规律的跳动。
磅礴之势再起,海面出现一个如山般巨大又深不可测的漩涡,海水亦掀起如山峰般的巨浪,堆叠着互相碰撞,层叠着渐次合拢。
又一道浓绿弧光却向那漩涡而去,堪堪擦过水底,带出了一道乌金色的闪光。
韩知竹手腕一扬,无心剑向那乌金闪光疾刺,一声惊天动地的金属相撞声响后,无心剑竟然将那乌金闪光钉在了海面之上。
此时众人才看清,那竟然是如半个手掌大小的一点龙鳞。
宋谨严快速掠到韩知竹身边,手中弹出一颗小小水滴。那水滴渐次膨胀,最终成乐和韩知竹手里的幻空花大小一致的水珠,包裹住了幻空花。
宋谨严取了那水珠,快速离开了莽海渊。
韩知竹也向无心剑而去。
拔出无心剑,把那乌金闪光的龙鳞夹在指尖,他向程雁书的方向看过来,视线冰冷得胜过南极泉的酷寒。
他的声音同样浸透酷寒:“现身。”
程雁书看不到自己身边出现了什么,但看韩知竹唇角掠过一丝冷笑。
师尊向着这方,冷然道:“宋夫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夫人?”
随着话音,宋夫人踏前一步,程雁书终于看见了她。
虽然面容上蔓着凄苦的底色,她的俏丽仍是一分不减。惯常的一身素衣已换成华丽衣衫,原本只用一枝素银发簪的发髻上,此刻簪花着珠,华贵艳丽。这份艳丽在此时此刻,只让人心生不悦,如见蛇蝎。
“我被叫了多年宋夫人,但从未忘了我的本姓。”她笑得妩媚,“我姓韩。”
韩。
众人神色俱是一顿。韩知竹的眸子黯然一瞬,又叹了口气,顷刻间又再恢复了他的冷然,道:“你既姓韩,当知先祖遗训。”
“先祖遗训?”宋夫人不屑一笑,“不争炎凉?”
她不屑的笑意渐次加深,“但那被困在魔魅之窟‘七寸’之处的,岂不也是韩家先祖?不争炎凉?他的悲恸,他被欺骗被遗忘的痛悔,你体会不到吗?”
韩知竹淡然摇头:“他有权后悔,但他无权因自己的痛悔,荼毒他人。”
“他人?”宋夫人又不屑一笑,转向白掌门三人,“他人,都是背信弃义之人,为何要顾念?”
“五家共同封印四极,韩家先祖付出了最大的牺牲,结果呢?封印之后,我韩家因失去掌门人,因掌门人的后代专注于从魔魅之窟内换出掌门人却被四极拒之门外,日渐式微,四极甚至刻意打压、泯灭韩家存在的痕迹,最终我们失去所有光彩,泯然于众人。四极手眼通天,可当真是厉害,得享百年尊荣,而我们呢?我们一代一代救不出先祖,被困于心魔,到底是谁无辜?又是谁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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